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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十一则故事(5)

小小的白种女人在西贡公立寄宿学校食宿,上课却在校外的法国中学:她的母亲是小学教师,一生只为儿女的将来操劳。在西贡,她们的经济情况欠佳,但生活还是比当地人要好些,问题还出在家中的大哥身上,他无所事事,读书不成,抽上了鸦片,整日把家里的钱偷出去花,至于小哥哥,不过二十七岁就死了,这家人还买了一块租让地,结果白花了金钱,陷于更贫困的境地。

事实上,读过杜拉作品的读者,对《情人》里面的母亲、兄长,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他们都在她的笔下出现过。杜拉自己也说:这本书,大部分是由过去已经说过的话组成的。所以,熟悉杜拉作品的人,不过是追随作者一起回忆她的往事罢了。

购置租让地的经历,杜拉在早期作品《太平洋大堤》[《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就写过。一位到印度支那的法国母亲向殖民地当局地籍管理局租用印度支那南方太平洋海边一块租让地,因为没有行贿,租到的竟是一块不可耕种的盐碱地,还有被太平洋大潮随时吞没的危险。后来她带着一子一女,历尽千辛万苦,与当地人合筑大堤,最后还是被潮水冲去。

家道贫困,精神没有出路,小小的白种女人十五岁就有了一副耽于逸乐的面目,一切就这样开始的。那是渡河的时候发生的事,她从外面旅行回来,必须渡河才能回家,身上穿的是真丝的衣裙,一件旧衣裳,几乎是透明的,脚上是一双晚上穿的镶金条带的高跟鞋子,头上戴了一顶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宽饰带的男式平檐呢帽,脸上搽了脂粉,涂了口红。这轮渡上的“绝对形象”,她自己是一直不能忘记的。

3.堤岸男子

渡轮上的“绝对形象”,吸引了黑色小汽车里坐着的中国青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一切都得由她自己去完成。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意念,并不真要得到什么,而是只求从当前家庭的处境中脱身出去。于是,一切按照她的意愿,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从此之后,她就算有了一部小汽车了,坐车去上学,坐车回寄宿学校,而且不久,她跟他到了城内南部市区的一个单间的房间,成为他的情人。堤岸男子十分爱她,但是她呢?她说她不知道,她可能也有点喜欢他,才选择了他,自愿成为他的情人,但爱情,仿佛遥远的事情。十五岁半。

在沙沥地区很快就有传闻,仅仅是她的装束打扮,人们认为就说明了这种没有廉耻的事;在学校里,命令也下达了,禁止学生们和她说话。但她对别人视若无睹,仍然坐在黑色的小汽车里来往,和情人到河堤的房子里去。

他是中国人,他家原在中国北方抚顺,他到过巴黎读书,母亲已经过世,他是独生子,父亲很有钱,鸦片烟灯一刻不离,全凭躺在床上经营他那份财产,他不允许儿子和住在沙沥的白人小娼妇结婚。后来,小小的白种女人回到法国后,儿子遵照父命,与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于是,许多年过去了。

许多年过去了,小小的白种女人回到法国,读书长大,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并且写书。这时,她的中国恋人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也许是这个结局,是使《情人》成为畅销书的一个原因。

4.中国恋人

说《情人》是杜拉的新小说,其实不大对,因为作者根本没有写下一个新的故事,她只把以往写过的事件重现一次罢了。“中国恋人”的故事,后来颇多变调。

比如《广岛之恋》,那是法国女子与日本男子的爱情事件,法国女子不断回忆年轻时的恋爱,那段“妮华情事”,任何杜拉的读者都不会忘记。法国姑娘在战乱中长大,在父亲的药店中当助手,这时德军已经入侵,法国沦陷,一名受了点伤的德国士兵到药店来,她为他包扎了伤口。后来他继续来,直到伤愈。晚上,她在家里弹钢琴,兵士站在屋外的广场上倾听,于是,父亲不再让她弹琴。她出外的时候,兵士一直追随她,他们就那样悄悄地恋爱起来。然后战争终结,他是那么的快乐,因为他可以回巴伐利亚去,他可以带她回国,和她结婚。然而,白阳光耀的一日正午,他遭枪杀了,她赶到河边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死去。整整一日一夜,她就俯伏在他的躯体上,直至人们把他移走。因为她爱上了德国人,人们把她的头发都剃掉,使她度过屈辱的青年时代。小小的白种女子,她们的爱情,是别人无法容忍的。

“妮华情事”中的法国姑娘,爱的是德国兵士,而《情人》中的小小白种女人,虽有中国恋人,但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当她乘船离开西贡,站在船上,毕竟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

杜拉笔下的情人总以分手结局,比如《如歌的中板》[《琴声如诉》]、《直布罗陀海峡来的水手》[《直布罗陀海峡的水手》]、《塔尔基尼亚的小马》[《塔吉尼亚的小马》]、《广场》等,各人都有所期待,结果都落了空。所以,《情人》的结局,实在是一次意外,也许因为这是一件真事,杜拉于是写下《情人》;也许,世界上的确存在一种绝对的爱情,正是《如歌的中板》里苦苦追索的真相。

5.星形叙事

杜拉是法国“新小说”的一分子,她的《情人》,沿用的仍是“新小说”的写作特点,并没有改变到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路途上去。事实上,过了那么多年,读者对错综复杂的叙事方式、时间与空间互相交错也已经习惯了。

《情人》呈现“新小说”特征的面貌,主要在两方面,其一,是情景的重复出现。像罗布·格利叶的《橡皮》,写秘密警察前往调查一件暗杀案,被害者的尸体失踪了,警察为寻找线索,不断在城内迷宫般的街道、水沟、广场上游逛。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街道上,作者也不厌其烦地重复描写它们。克洛岱·西蒙的《故事》,讲叙事者一天的生活,其中一个片段是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些明信片和照片,在小说中,这些明信片和照片重复出现不知多少次。即使在电影中,我们看见的也常常是同一的场景,连续重现许多次。《情人》不断重复的,是小小的白种女人记忆中的“绝对的形象”,小说就从这个形象展开。

《情人》的另一“新小说”面貌特征,是叙事的方式,不依直线进行,而采取星形的放射。作者可以这一段描写现实,下一段回忆往事,接着是自由联想,忽然又来一阵子自我参与的说白,所以,读惯巴尔扎克式小说的读者,难免感到眼花缭乱。《情人》虽采用星形叙事法,事实上,作者把这手法运用得还要自由些、即兴些,因此,小说更像一篇自传,其中一些段落,如非自传,根本就不该出现了。

“新小说”多数用第三人称写成,《情人》则兼用第一和第三人称,相辅进行;本是自述,忽然客观站开,回忆录可又多了小说的味道,算是《情人》的特色。至于“新小说”的其他特征:模棱两可的情景和故事多发生在一天之内。这些,《情人》也不太例外,堤岸情事不过是一年之间的事,而小小的白种女人,她的爱情,实际上正处于模棱两可的感觉之中。

水域

1.水域

提起斯威夫特,会想起谁呢?当然是两百年前的那位英国小说家了,他写过关于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格列佛游记》。不过,现在,当人们提起斯威夫特的时候,可能指的是另外一位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今年才三十七岁的年轻作家[4]。

这些年来,英国的文坛朝气勃勃,许多青年作者写了不少作品,最令人瞩目的当然是写过《午夜孩童》的萨尔曼·鲁斯第,不过,鲁斯第原籍印度,他的作品,也以印度经验为主,而斯威夫特则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笔下展出的也是英国的图景。

书店里如今可以找到三本斯威夫特的作品,短篇小说集《学游泳》,长篇小说《甜食店店主》[《糖果店主》]和《水域》[《水之乡》(Waterland)],值得首选一读的是《水域》。

《水域》讲的是英国东部沼泽地带一个家族的故事。作者有一次在那一带坐火车旅行,看到窗外面一片沼泽地,景象荒凉,激起他的想象,写下小说。那片荒凉的地方,叫做芬斯,约一千二百平方英里,位于英国东部的低地,西部是米特兰石灰山地,东南部为康桥郡、沙霍克和诺福克山地,而北部,由芬斯延展十二英里外,则是北海。

芬斯地区本是一片水域,由于淤泥积堆,渐渐变成沼泽,淤泥层又渐渐变成泥炭层,加上沼泽植物的蔓生,终于形成浅水的陆地。淤泥堆积,因为芬斯地带是河流出海的要道,由芬斯出海的河道有乌兹河、康河和威伦河。河流冲积泥沙,水民开垦土地。

在芬斯水域上聚居了一群水民,他们傍水生活,打鱼养鸭,和大自然争夺土地。数百年来,他们围海造田,把水排出耕地,不过,海水时时倒流,把辛勤开垦的农田淹没。后来,土地渐渐稳固,农民利用河道运输,在河道上建起水闸,控制水流。于是,芬斯地区,由水域变成沼泽,再演变为可以居住的陆地。

2.家世

土地不是一日可以形成的。早在公元八七〇年的时候,威京人[5]的船队抵达北海,芬斯地区还是一片汪洋。不过后来一切改变。但是,直到今日,那里的土地仍然不是绝对坚固的。

一个叫做汤玛士·克列斯的人,从小在芬斯水域长大。一九二二年,他的父亲被派上一份工作,做河流上水闸的看守人。一家四口就在河边生活,看守水闸啦、捕鳗鱼啦、讲述奇异的故事啦。克列斯的父母都有满肚子故事,尤其是母亲,她姓阿坚逊,祖先是诺福克地方的富农,后来发展航业、制酒,成为芬斯一带的首富。这一家人,根本就是一连串故事的源泉,既有一个灵魂不断出现的祖母,又有一个爱上了自己女儿的父亲。

克列斯从小在河边长大,和同年龄的儿童一起玩耍,可以上附近的市镇去读书,并且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子恋爱,不过,快乐无忧的生活不久就变调了。克列斯除了父母外,有一个兄长,却是一个智力迟钝的痴弱者,这个可怜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由呢,他的外祖父原来是他的亲生父亲。

《水域》的第一章就从河边的水闸写起,父亲对着孩子们讲述天上星星的故事。他说,星是什么呢?星是上帝赐给人们的银色尘土,是天堂坠落的小碎片,不过,上帝看见人们的陋劣,改变了主意,就让银尘停止下降,悬在空中。

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河上漂来一件奇异的重物,流到水闸边受到阻挡就停泊下来,原来那是一具尸体,孩子们游戏的一个同伴。那个人仿佛因喝醉了酒掉在河里溺死了,不过,克列斯知道,他是被谋害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复杂,因为在这个时候,和克列斯恋爱的玛丽怀了孕,而玛丽,似乎又有另外的情人。

人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河水只自顾自流着。

3.历史

克列斯并没有承继父亲的职业,在河边做水闸的看守,他上学读过书,服过兵役,终于娶得青梅竹马的玛丽为妻,并且成为一间中学的教师,教的是历史。

上课的时候,克列斯对学生们讲历史,讲法国大革命,不过,事实上,他也讲自己的历史,比如:芬斯的历史,就说从前有一位父亲,和两个孩子,住在河边,他是一个河道的守闸人,除了打理水闸的升降,还在河里捕捉鳗鱼。克列斯说:历史就是故事。

至于克列斯的学生,他们坐在课室里听他讲法国大革命,老远的事情了,为什么历史老是过去了老远的事呢,为什么不是现在的事?又为什么老是别的地方的事,而不是自己身边的事?有一个学生常常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对克列斯说:关于历史,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历史将要终结了。

是的,法国大革命是法国的事、遥远的事;而克列斯讲的芬斯的历史,却是一个延伸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没有过去,如何有今日呢?而且,芬斯的历史,不是法国的历史,是课室里的学生们自己的国家的历史。

在课室里,学生们显然对历史感到厌闷了,过去的事情,遥远的事情,为什么不讲现在、目前呢?于是克列斯对他们说:生命包孕许多空间,人体的构成,有十分之一是生活器官,十分之九是水;生命则是十分之一现在和本土,十分之九是历史课程。但许多时候,所谓现在和本土根本并不就是现在,也不在本土。

克列斯同时说:只有一般动物才生存在绝对的现在和本土,只有自然才不知道记忆和历史,但人类都是述说故事的动物。人类必须继续讲故事,只要故事存在,人类就存在了。

历史就是故事。只要有历史,只要有故事,人类便是存在的。若是没有了历史和故事,人类显然就绝灭了。

4.鳗鲡

克列斯是历史教师,在课室里,他既讲述人类的历史,也讲生物的历史,比如:鳗鲡。芬斯水域,是鳗鲡群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