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的建筑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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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谈田园诗

田园诗英文叫做Idyll,意思就是一幅小小的图画,或一篇简短的写景诗。田园诗发源自古希腊,完成田园诗的诗人是提奥克立塔斯(Theocrytus),他的田园诗实际上是从牧人的笛中得来的,那些在绿的草原上,青的天空下唱歌吹笛的牧人,竟无意中创造了后来诗歌的一大系统。用牧歌的形式写出的最有名的作品,是史宾塞(Edmund Spenser)的《牧人的日历》,那十二篇牧歌相当于一年的十二月。后来丁尼生(Tennyson)写出了伟大的《王的田园诗》(Idylls of the King)。不过他们所谓的田园诗,似乎和中国不同。中国的田园诗似乎相当于华兹华斯的写自然景物的诗,同时里面又掺入一点哲理的成分的。

中国自从陶潜建立起田园诗来以后,田园诗也成了诗坛上一大流派,那些诗人大都用极短小的形式,写一刹那的兴感。其中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例: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中国的田园诗和西洋的田园诗,不同处就在此。我曾见过这首诗的英译,译笔真惨,我相信外国人看了决不会认他作Idyll的。

现代美国诗坛上的一个大诗人罗伯·弗罗斯特(Robert Frost)也是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他的诗几乎完全用口语,和华兹华斯的田园诗完全不同,他的一首《田园》(Pasture)是:

我去清理那春天的草场,

把流水上的败草去除,

(也许我要全捡干净了,)

我不会去久的,你也可以来。

我去看那栏中的小牛,

在母亲身旁立着,他是那样小,

母牛用舌头一舐他,他就要倒。

我不会去久的,你也可以来。

别一首《补墙》(Mending the Wall)只是说墙裂了大缝,他和邻居去修理的事,末了结尾是:“好篱笆造成好邻居。”(“Good fences made good neighbours.”)全篇几乎全是对话,另外一首《山》(The Mountain)也是这样,以两人的对语来写这山的历史,他的一篇《西流的小溪》(West Running Brook)是以这样可爱的句子起头的:

〔女〕弗烈,北是哪儿呢?

〔男〕北?北在这儿,亲爱的,这小溪是流向西的

〔女〕他们就叫他西流的小溪,

(他们叫他西流的小溪,就从这天起。)……

《现代》上,施蛰存先生曾译过他三首诗,其中一首《刈草》(Mowing)也是一篇很有名的诗,其中说到:“一切超过于真实的就显得贫弱了。”又说“刈草”是“劳工所能领略到最美妙的梦。”

他就在这种态度之下,写出他的诗歌。

《在波斯顿以北》(North of Boston)出版了以后,受到他影响的不知有多少人。但他们只抓住他的表面的形式,而毫不顾及他深挚的情绪,和他自己的哲学。他们忘记了弗氏自己是农人,成名之后他仍在农场“继续作与生活的奋斗”。这种经验才使他成为伟大的诗人。

新诗继旧诗而起后,田园诗十分衰替,一大部分诗歌,都是恋爱,和说理的,刘复的《一个小农家的暮》可以算比较使人满意的作品。然而除了那篇儿歌似的诗以外,就没有一首够得上称为田园诗的作品了,直到后来湖畔社的冯雪峰和潘漠华写了《若迦夜歌》、《温静的绿情》[1]后,中国才算有了比较像样的田园诗。

最近诗坛上的南星,可以说是一个最成功的田园诗人,他的大部分诗歌,如《响尾蛇》和《九歌》里的几首诗、《信念》都是极美的短诗:

风留下低回的行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我的朋友们读了这首诗都叹道:“真美啊,这首诗。”南星的诗,好像冯延巳的词的“堂庑特大,开有宋一代风气”[2]一样,正中的词浅近而流丽,易于模仿,后来的晏殊、晏几道、毛滂等,都是模仿他的词的。南星的诗也是一样,以他这几首诗,将来一定能开出一派田园诗人来,正像孙大雨先生的几首商籁体,开出一派十四行的诗人一样。现在中国正是田园诗发展的当儿。俄国在大变乱大革命之中,尚产出了叶赛宁那样伟大的田园诗人,何况现在的中国呢?

(原载《新诗》,1937年,第2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