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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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王季迁老师

张洪

王季迁、徐邦达、张洪,1985年

我第一次见到王季迁先生是在1977年,那时我还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念研究生,但王先生早已声名远扬了。我的老师高居翰教授,同时也是王季迁先生的老朋友,将我介绍给了王先生。那年夏天,王先生在旧金山的“中国文化中心”开设了两门课,一门是“中国山水画技法”,另一门则是“中国画欣赏”。我求知若渴地把两门课都选了。他教中国画的方法非常传统,先是示范技法,然后发给学生材料临摹。因为我那时已有一定的中国绘画基础,所以这种授课方式对我来说并不是很新鲜。然而,他示范时,每一笔一划所透露出的对中国画的深厚理解,让这门课卓然出众。单单看着他画,我便马上意识到这位王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普通的绘画老师。当他示范山水画法时,不只是画孤零零的一块石头或一棵树。他手里的笔在纸面上飞舞,看似随意,但近景、中景、远景就这么神奇地出现了。他逐个教着学生,有些示范笔法,有些则直接在习作上修改,他就像一位同时与十几个人对弈的象棋大师。特有的因材施教的直觉让他总是能感知学生们最需要什么,从而教给他们最关键的东西,让他们进步更快。在这门课上王老师不多说,而是用毛笔展示一切。但是在那门欣赏课上,他则引导学生们讨论了中国绘画的理论、历史、鉴赏以及笔法。我本能地感觉到我能从王老师身上学到我想学习的一切,所以后来我没有按照预订计划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念博士,而是回到纽约继续跟着王老师学习。

就在此时,我读到了小虎的英文版《画语录》。王老师的备注与小虎的评论有彻底的启发性,有别于其他讨论中国书画的书。我决定走王老师对绘画和书画鉴定的路子,我做了改变一生的决定,搬回纽约,直接跟随王老师学习。衷心感谢小虎让我有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这些在我人生中与王老师关键的对话,更高兴这本书能提供给众多的中国读者共享。

我1979年回到纽约的时候,很诧异地发现,我只是为数不多的去王老师那里学习的人之一。为什么大家没有排队来求王老师教他们中国绘画的精髓呢?后来我才知道,王老师还在中国的时候就开始教国画了,前后断断续续教了几十年,但是他实话告诉我说,他过去这么多年只有两名入室弟子,卓孚来和Leo Rosshandler。

如此一来,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大宝藏,那么既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王老师对我非常慷慨,毫不吝啬地花时间与精力教我。他还允许我从他的收藏里借真迹学习,还耐心地指导我如何欣赏各位画家的优点。我每周至少花两个整天,从早到晚跟随王老师学习画画,讨论绘画史与中国画里的美。还经常有王方宇、傅申、黄君实、高居翰、杨新等中国画方面的知名专家来王老师这里拜访,他们来了我们就一起看画。我觉得我来王老师这里的时机非常好。那时他的身体、精神都很好,同时还是他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候。1979年年末,我进入纽约苏富比中国书画部门工作,王老师当时已经是苏富比的资深顾问了,所以这份工作提供了一个良机,让我继续跟随王老师提高鉴赏能力。之后许多年,我们看了数以百计的中国书画,但我还是一直折服于他知识的广度与学识的深度。

王季迁与张洪、张汪志洁夫妇,2000年左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王老师画山水最炉火纯青的时候。所有技法均烂熟于胸,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独创的画面纹理处理与纯用笔作画之间转换。他不停地尝试各种颜色与光影的组合,以期达到前所未见的画面效果。我和其他学生只能高山仰止,看着他一幅一幅地画山水。虽然画面效果出来得很慢,但是他可以同时创作多幅作品。而我们还是走传统路线,学习王老师收藏的沈周、董其昌之类的名家,没有一个学生尝试着去学习老师的新画法。

尽管新画法没有追随者,但王老师还是不断创新。他的调色盘上逐渐增加了深红、深赭石、松青,以及诱人的各式紫色,他甚至在山水画中使用了白色。他还在画的正反两面染色。纹理效果与笔触被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王老师已经完完全全地吸收了中国山水画的所有传统,并同时向其各个方向延伸。“中国人非常深刻地领悟到了笔法的抽象,”王老师总是提醒我,“但是古人没有体会到设色与构图的抽象。”整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王老师一直在后两个领域探索。

王季迁与张洪在黄山,1987年

二十五年间,我跟随着王老师在各种不同的场合看画。他对一幅画的认知来自他对笔墨与构图的贯通理解。在考虑一幅画作是否应当收藏时,王老师最相信的是他几十年经验积累而成的敏锐直觉。他看画前很少做学术研究,总是通过笔墨与构图望气而得。在他畅游的这个线条与渲染、颜色与形状的世界里,王季迁作为一位艺术家与鉴赏家是合二为一的。王老师通常是在将一幅画收入囊中后才做相关研究来验证自己的判断,当然他对的时候占绝大多数。还记得1984年我在欧洲找到一幅款为黄公望的画,我把这幅画展示给了美国的很多专家,包括一些知名博物馆的研究员。尽管此画有董其昌的长跋,还有毕泷、端方等大收藏家的鉴藏印,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幅画是黄公望真迹。拍卖展览时所有看过此画的专家中,只有王老师一个人觉得这幅画有可能是真迹,所以他不出意外地将其购入。几个月后,在我们随手翻阅中国大陆的某本书画收藏杂志时,王老师看到了一方在元人跋宋人书法上的印章,与款为黄公望那幅画上一方我们当时没有认出的印章一模一样。尽管这不能证明那幅黄公望的真伪,但最起码我们知道了元人就已经见过这幅画,从而更有可能是黄公望的真迹了。

我们在东亚间经常往来,让王老师有机会继续欣赏古画,同时接触当代中国绘画。他在中国大陆和香港参加了一系列博物馆展览、拍卖,以及专题讨论会,甚至有时候还可以花点时间领略大自然。1987年10月,我很荣幸地和王老师还有他的女儿娴歌、儿子守琨一起游黄山。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到著名的黄山,那个无论古今一直激发着山水画家创作灵感的地方。但不幸的是,我们在的那几天一直下雨,而且所有著名的景点都被浓雾所笼罩,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冷又郁闷,但我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师对不作美的天公却一点儿也没有抱怨,反而在当地找了笔、纸、墨,自娱自乐地画了一幅又一幅的山水,写了一张又一张的字。王季迁先生来黄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地艺术家不惧恶劣的天气,排着队来到我们的下榻处向这位海外知名收藏家与画家表达敬意。每位来访者都得到了王老师的一副对联作为回馈。这让我知道,尽管王老师在美国已经生活了半辈子,但是他或许在中国要比在美国更有名气。

八十年代末期,王老师的画越来越抽象。受到书法练习的启发,九十年代初王老师的抽象画开始包括了山水之外的主题。静物,这个五十年代以后就被王老师放弃的画种,再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1993年至1994年的一系列作品描绘了随机摆放在他桌子上的花卉与物品,甚至还描绘了从他窗户望出去所能看见的路边景物。这些作品相对于几十年前王老师那些气势磅礴、令人敬畏的山水画,让我们感觉更加平易近人,而且所用的色彩更加鲜明靓丽。随处可见的主题让这些作品更加易于理解,但是其中的艺术道理相对山水画来说确是一致的——那种微妙的对于线条、设色、形状与构图和谐共生的追求。

王老师晚期的书法和“书法印象”(一些包括线、点等基本书法要素,但不是汉字的作品)搭建了从静物画到纯抽象作品的桥梁。这些作品同时挑战了传统绘画和现代艺术。这些到底是书法还是绘画?如果不是汉字那还算作书法吗?尽管这些作品引发了相关思考,但是这些问题从来不需要任何确切的答案。对于王老师来说,中国书法比绘画更加抽象,而且他着重运用的是书法中那些可以用来表达艺术家自我的某些要素,从而在那些线条、设色、形状与构图的和谐共生中增加律动。“我们的祖先创造了多种不同的字体,例如篆书、隶书、楷书和草书。当然这些字体的创造并非个人的朝夕之力,而是经过长时间演变而来。古人对于抽象概念有种不可思议的认知,从而让他们得以创造这些字体。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再创新了吗?”他这样自问。

从这种想法过渡到纯抽象艺术是宝贵的一小步。几个世纪以来,中国艺术无论是总体,还是中国书法与绘画,都一直在强调艺术中的抽象部分,但还没有一位重要的传统画家完完全全地跨入非具象创作的领域。我们一直听说,中国书画的伟大之处在于找到了抽象与再现的一条折中之道。王老师却这样解释:“我画了一辈子我爱的山水画,但我意识到在画山水的时候,都必须或多或少地借取大自然之美,所以当人们认为我们的山水画美时,他们有一部分是在赞美通过艺术家而再现的山川、树石,以及流水的内在自然美。当然,人们也同时回应了艺术家通过设色、渲染、线条与形状这些基本要素表达出的个人对美的追求,但是自然之美影响了人们对艺术家所要表达的他们心中所反映具象的回馈,所以我现在要全凭个人方式表达对美的追求,并且这种表达方式并非源自任何具象。”

王老师继续对处于惊讶中的我说道:“中国画和西画在最高的境界上是相通的。它们之间总会有一些流于表面的不同与文化上的差异,这些分歧可能通过不同的创作方法体现出来,但是最核心的艺术家要表达的理念是相同的。”这是作为艺术家的王季迁在九十岁高龄所做的骇俗总结。他最后一批作品是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线条,设色与运笔的狂欢,大部分都不是具象的,有一部分脱胎于书法,但又完全不是汉字。这些非具象的画让我想起了我们小学时的绘画,我们随着自己的手在纸上画各种环绕的曲线,然后在那些不规则的形状里填上不同的颜色。当然,我在那个年龄对中国书法一无所知,而且我们用的是蜡笔而不是软软的中国毛笔,但这种孩提时代天真烂漫、凭性发挥的感觉可能才跟王老师创作这些作品时的感觉最相似吧。这些绘画好似游戏,但他们完美地表达了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在创作时的心情。王老师还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有一次我给他看了两本叫《喷涂艺术》(Spraycan Art)与《地铁艺术》(Subway Art)的涂鸦画册,他抱着浓厚的兴趣一页一页翻过去,有时甚至还赞许地点头。他一定是觉得字母也可以很好地表达艺术。

就在我突然开始担心王老师觉得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学习传统书画的时候,王老师以鉴赏家的身份打消了我的顾虑,并像过去一样提前一步回答了我正要提的问题:“要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你不需要学习传统中国书画,但如果你想完全理解中国绘画史,还想学习鉴赏及鉴真,那就必须学习笔墨。这是唯一的出路,而且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你必须按照传统的方法来,而且你必须认真地去仿古,从古代的大师那里学习。”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跟随王老师学习了二十多年之后,我终于真正理解了他对我说的话。鉴赏与绘画最终并不一定是一件事,但理解这两件事需要掌握相同的视觉语言,而且这两样一起学习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鉴赏家对于眼力的要求丝毫不逊于艺术家,而且鉴赏家需要运用逻辑思考和分析能力,并利用一切已知条件去做最准确的判断。然而一位水墨画家的最终成功与否,不只取决于技法的熟练程度,还取决于他的创造力。他一定要有智慧、天赋、激情和勇气去克服他所受过的传统训练,摒弃一切固有概念,超越传统的框架,从而完全发掘自己的创造力。很多水墨画家并不是很好的鉴赏家,因为尽管他们熟知技法并了解一件作品的好坏,但没有接受那些鉴别真伪所需的专业训练。同样,很多学习了中国绘画技法的鉴赏家,也从未在绘画这方面有过突出成就,因为他们没有那种创新的天赋。

能够同时拥有成为艺术家与鉴赏家所需要的一切特质的人非常罕见。不难从他的艺术作品与他的重量级收藏中看出,王季迁老师就是这样一位拥有大智慧、天赋、激情和勇气的人。一生不断的艺术创新、当世无二的鉴赏能力,以及富有激情的收藏,成就了王季迁这位大师。他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导师和朋友。

(方献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