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忆里的红蔷薇
第一部分 花重成城
认识梁隽绎的时候我二十二岁。
那年夏天,我赤手空拳地来到这个城市。我花了一周就找到了工作,找房子,却花了近一个月。还好,总算满意。
这是一个老式四合院里的一间大平房。我喜欢这样的老院子。斑驳的院墙上长着些许青苔,院里有不知哪年哪月留下来的石桌石凳。最让我惊喜的是院墙边那一丛一丛的红蔷薇,花正含羞半开,香气已先声夺人。
从我的临时住所搬进去,我用了一天的时间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了一番,还买了植物和一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儿进行了精心的布置。
傍晚时分,一切停当后的我泡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惬意地看着窗外落日将城市染成一片橘红。
我,纪岩溪,在这个城市也有个家了。
惬意了一天。第二天,狂风暴雨,据说是五十年一遇。
暴雨过后,院子里的积水虽然退去,但房间里灾难犹存,到处是水,一片狼藉。暗花的壁纸都空鼓拱泡起来。桌椅板凳、家电器具无不被水泡过,看起来惨不忍睹。
天!去上班的我忘了关窗户。手足无措下,我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打电话给房东。
房东是一个叫允芳的女人。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她挺有气质的。年纪我不知道,问女人的年龄总是件不礼貌的事,不过看样子也就比我大几岁。允芳很快就来了。让我意外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意外之后,接下来的就是惊吓了。
“空调八千,壁纸两万,沙发一万!这些都是大件,地毯算了,大理石空鼓也不跟你计较,橱柜、冰箱、电视柜,我也承担了,你自己看看,三万总得赔吧?”允芳身后的男人身材高大,短袖上衣微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深棕色的短裤,脚下趿着一双ECCO盖里牛皮单鞋。他四下打量着面目全非的房间,神态倨傲,板栗色的头发随着步调微微飞扬,看起来似乎是个不容易商量的人。
我眨眨眼,听着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地蹦出“三万”的数字时,连呼吸都停了。
大概是见我半天没说话,他干脆往我跟前一站,我眼前顿时便黑了一片——他的确太高了,我的头顶只能到达他的鼻翼,只好仰起头与他对视。
我表面镇定自若,脑子里却如同Hadoop(大数据处理软件)在跑大数据,抓取他每一点的细微表情,进行大量有序无序的挖掘分析。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赔,“不过,要分期。因为我刚上班还不到一个月。”
他的神情分明掠过一丝诧异,回头看了允芳一眼。
允芳轻描淡写地对我笑了笑说:“小姑娘爽快,不打扰你啦!”说完提了挎包,转身便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扬长而去。我回头跌坐在湿答答的椅子上,看着满屋的狼藉欲哭无泪。
一晚上,我饭也顾不上吃,尽打扫卫生了。
正大汗淋漓地挪沙发,门外响起叩门声。
打开房门,只见他提着一根铁通条大咧咧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三个外形粗犷的男人。
“你们……”我手把着门堵在门口。
“干吗?”他皱着眉头,“怕我打劫?”一边说着,眼底却分明流露出友善的笑意。
我竭尽所能地表达感激,趁机掏出新开户的银行卡递给他说:“以后每个月我会按时把钱打在这张卡上,密码是……”
他摆摆手说:“我刚才去看了看,院子的下水道堵了,跟你没关系。我们已经弄好了。再说,还能跟女人计较这些吗?”
他进来看了一眼,回头跟那三个男人说:“兄弟们,都搭把手吧。”
忙活完,屋里虽然还是潮潮的,但至少已能住人。我本能地邀请他和他哥们吃晚饭表示感谢。
他又摆了摆手:“都几点了,还吃晚饭?走了。”
“那个……要不就吃夜宵吧?我还饿着呢!”别人帮了你一晚上的忙,不感谢一下,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人多钱少,我只能请他们在窄巷子吃烤串,喝啤酒,一晚上咋呼呼的热闹,几个男人觉得我这人还挺仗义,一个个地表示接下来要挨着回请。
于是我认识了均哥、炮筒、松子,还有就是他——梁隽绎。
反正我刚到这座城市的那个夏天,就都跟着这一伙人混了。
梁隽绎,大家都叫他“隽隽”,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连同我所住那院里的大爷都这么叫。有一次他跟我回家拿东西,大爷老远看着他就喊:“隽隽,你介绍的那中医真不错,谢谢啦!”
仿佛他出生在这座城市,连蚂蚁都跟他沾亲带故一样。
他是个很逗的人,有他在的场合,不论去狮子楼,还是街边烤,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欢腾的笑语。他总有办法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得煞有介事。玩到得意忘形的时候,我们就指着城市里最闪亮的霓虹高楼,拥抱着说“苟富贵,勿相忘”,吹牛某天要把市内最大的美美力诚百货给收购了,开心畅快到极点。
炮筒、松子都是粗人,经常拿女孩取笑、逗乐,隽绎却绝不允许他们开我一句玩笑,把我护得很紧。
我看出来隽绎是他们这伙人的头儿。
有一天均哥半开玩笑对我说:“干脆你做他女朋友吧!”
二十二岁之前,我的感情都浪费在书本上,但也知道做老大的女人是所有女孩的梦想。
我神情呆滞没回答,隽绎看着我的表情笑着对均哥说:“好啊,岩溪愿意,我马上回家告诉我妈!”
这么久他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有数,只是我对他一无所知。有时候试着问起他工作的情况,他总是做出不屑的样子说现在谁一天八小时坐办公室啊,那么蠢干吗,感觉他就一平民孩子还装得跟八旗子弟一样。
我试着语重心长地跟他谈,要为将来打算。
他便看着我笑,那种邪邪的、略带讽刺意味的眼神我很多年都忘不掉。
“岩溪,放松。”
他就爱这么戏谑地跟我说话,他觉得我整个人绷得太紧了。
我决心认真地跟他谈一次,如果我们都希望有未来的话,某些问题上需要达成一致,至少他应该给我一些承诺。
夏天就快结束的那个黄昏,我记忆里一直镌刻着大团大团的花簇,空气中萦绕着浓郁的香。
这个城市原本花重,尤其盛夏。
我们坐在院子里蔷薇边的石凳上,他端着马克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停地说话。人多的场合,通常是他在眉飞色舞地说,我们安静旁听。大家仰着头随着他的语调忽而开怀大笑,忽而垂眸沉思,他就像是统领全局的指挥,撩拨着场面中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这一天,只有我们两个。
我望着远方大谈自己的理想,梦想着不久的将来在这个城市里拼出一片天地,遥想着在万人中央豪情千丈。我多么希望能听到他的回应,多么希望听到他说“是的,岩溪,我也这样想”。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那天的夕阳如血,漫天霞光将这个城市的天空染成玫瑰红的颜色,我想那个时候,我的身上肯定笼罩着落日的余晖,我的眼睛里蕴藏的某种力量一定在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忽然间,他将我扑在椅子上,用嘴堵上了我的唇。
我蒙了。
我的眼睛里是他身后满院的红蔷薇,光影错落间,是香,除了花香还有淡淡的体香。除了他,我还没在其他人身上闻过的香,那香气透骨入髓。
过了很久他站起身,对我说了句:“有事,先走了。”
接下来隽绎就再也没有找过我。我还没来得及坠入情网,他就消失了,连同他的那些好哥们。
我想他爱我,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给我一份承诺,仿佛只是我一个人做了一个夏天的梦。
那两天闺密燕子传了一首歌给我试听,叫《摩羯座的爱情》:
满天的星星忽远忽近,闪亮得轻盈可爱美丽,仿佛是一双双眼睛,看透我现在的心情。摩羯的情人最含蓄,甜言蜜语的话绝口不提,傻傻地等着爱情降临;摩羯的情人最忧郁,浪漫爱情不是不敢相信,用最真的心换最深的情……
我想我就是那个最傻的摩羯座。
当单曲循环了一周,枕头换了七次以后,我以为我想通了隽绎不敢给我承诺的原因。
我所工作的那个投资集团在这个城市名声巨大,说起TC的投资精英,每个人都会肃然起敬,在TC连前台小妹的男友在这个城市里也会有份体面的工作。可是隽绎没有,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普通人。
我不在乎,可他是男人,或许难以面对。
我以为我想通了,便很快地放下,完好无损地进入工作状态。以至于身边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个夏天曾经撕心裂肺地爱过这么一个人。
连隽绎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很多人会将情伤流露给人观摩,我做不到。对我而言,工作就是最好的疗伤良药,连续的加班让我在TC获得很多机会,慢慢成为同一批人中的翘楚。
同时,身边的桃花也不断出现,看着一个个与我同样世故成熟的笑靥,觥筹交错中,我却无法跟着翻腾跳跃。
心满了,便装不下任何人。
冬天的时候,我要搬家,集团给我安排了更好的住所。
那天出差回来刚下飞机,找人搬家差点要命,我便想起了隽绎和均哥、炮筒、松子他们。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做这样的事情也会充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的气息,不仅简单有趣而且快乐开心。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他就像一根丝线扯在我的心上,一提就痛。
交还钥匙的时候,来人是均哥。均哥一直没有个固定工作,后来听说他开出租了,每天一睁眼就欠人四百,跟我见面耽搁了拉客人的活儿,一来一去损失很大。
“对哦!隽隽临走时跟我和炮筒、松子交代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让我们立马去帮忙。说吧!我们哥几个能做什么?”
我摇头问他:“隽绎去哪里了?”
“他能去哪儿,上大学呗!怎么——没告诉你?”均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年纪那么小,读几年书回来家里一安排搞不好就是大人物了。哎,你也不错啊,高级白领的样子。”
均哥言语中的信息量蛮大,我眨着眼睛消化了好一阵。
“你们……不是同学吗,怎么他还读书?”
“他跟你说的?”均哥哈哈大笑,“难怪呢!当初他到劳务公司找我们哥几个帮忙搬东西,出价很高,后来经常约着一起玩,说结交我们几个,仗义讲江湖规矩!这小子搞不好一开始就是想追你吧?”
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隽绎去北京读大一,也就是说夏天的时候他其实刚刚高中毕业,他才十九岁。堂堂TC的白领精英,居然被一个高中毕业生玩弄于股掌间,那泪水浸染、煎熬难眠的日子立刻变成了笑话!仿佛是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受到了羞辱,我的怒火腾然而起,几乎把自己烧成了灰!想到他戏谑略讽的得意眼神,感觉自己一个夏天都在出丑,而且毫无自知。
“哼!他倒想?”我无法面对均哥,骄傲地告别之后,空落的心底却开始不寒而栗。
我很害怕,害怕颜面尽失曝光于大众面前,害怕因此再也不会有男人对我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