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关于矛盾
必须有一种方法可以细察或透视当前情况,借此看到潜藏在现况中的某种未来,否则人们的渴望将是徒劳的……
——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
《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Why Marx Was Right)
在世界市场危机中,资产阶级生产的矛盾和对抗暴露得很明显。但是,辩护论者不去研究作为灾难爆发出来的对抗因素何在,却满足于否认灾难本身,他们不顾灾难有规律的周期性,顽固地坚持说,如果生产按照教科书上说的那样发展,事情就绝不会达到危机的地步。
——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二部分
在英文里,矛盾(contradiction)这一概念有两种基本用法。最常见、最明显的用法源自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两句陈述完全不一致,以致两者不可能同时为真,是为矛盾。“所有黑鹂都是黑色的”和“所有黑鹂都是白色的”便彼此矛盾:如果其中一句为真,另一句便不可能是真的。
“矛盾”的另一种用法,是指两股看似对立的力量同时出现于某种情况、实体、过程或事件中。例如我们多数人必须兼顾工作和家庭生活,两者的不同要求不时令我们觉得紧张。这种矛盾在女性身上尤其明显,我们因此总是看到有人建议女性如何更好地平衡事业目标和家庭责任。这种紧张情况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我们通常每天都在处理这种问题,以免自己承受太大的压力,或是因为紧张而筋疲力尽。我们甚至希望把矛盾内化,从而消除这种紧张。例如我们可能把工作和家庭生活安排在相同的空间,而且在时间上不加以区隔,希望借此消除两者间的矛盾。但这种做法未必有用,例如你对着计算机屏幕赶工时,你的孩子可能在厨房里玩火。类似情况将迫使你承认这种做法不可行(正因如此,在时间和空间上清楚区隔工作和个人生活,往往比较方便)。
有组织的生产和重复日常生活,经常对我们产生相互矛盾的要求,因此造成的紧张情况向来存在。但是,这种紧张往往是潜伏的而非明显的,因此我们处理日常事务时,往往不会注意到它们。此外,对立的力量并非总是水火不相容:它们的定义可能是宽松的,彼此可能有某种程度的重叠,例如工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便经常变得模糊(这是我常碰到的问题)。内外之分有赖清楚的界限,但这种界限有时并不存在;同样道理,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很难辨识出明确的对立关系。
不过,在某些情况下,矛盾会变得比较明显。矛盾有时会变得尖锐,对立的欲望造成的压力可能令我们觉得无法忍受。例如在事业目标与家庭生活的对立中,本来可以控制的紧张情况,可能因为外在环境的变化而变成一种危机:工作的要求可能改变(工作时间和地点改变),家里的情况也可能出现重大变化(例如有人忽然生重病,又或者在孩子放学后负责照顾他们的婆婆因为退休而搬走)。人的内心感受也可能改变:有些人可能会经历某种顿悟,然后认定“这种生活不是人过的”,因此辞去自己深感厌恶的工作。我们也可能因为信奉新的道德或宗教原则,觉得必须改变生活方式。不同的群体(例如男性和女性)或不同的个人,对类似的矛盾可能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和反应。界定矛盾和感受矛盾的力量,受强有力的主观因素影响。某个人觉得无法处理的情况,另一个人可能完全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虽然具体的原因和情况可能各有不同,但潜在的矛盾可能骤然加剧,产生猛烈的危机。不过,问题一经解决,矛盾也可以骤然平息(但危机极少不留下某种印记,有时也会留下创伤)。精灵一如既往地被暂时关进瓶子里,而这通常需要从根本上调整矛盾根源的对立力量。
矛盾绝非一无是处,我当然无意暗示矛盾必然是不好的。矛盾可以成为源源不绝的力量来源,促成个人和社会的转变,大幅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们并非总是屈服于矛盾,或在矛盾中迷失自我。我们可以创造性地利用矛盾。摆脱矛盾的方法之一是创新。我们可以因应新环境调整自己的观念和做法,并借助这种经验成为更好、更宽容的人。关系已经疏离的伴侣可以聚在一起,共同处理工作与家庭冲突造成的危机,可能重新发现彼此的优点,也可能与邻里形成相互支持关怀的持久新关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种调整适应可能是个人的,也可能发生在总体经济的层面。例如英国在18世纪初便面对一种矛盾的处境。英国需要土地生产生物质燃料(尤其是木炭)和粮食;当时这两种需求可以靠国际贸易满足的比例相当有限,而随着它们对土地的竞争日益激烈,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有停滞之虞。这问题的解决方法是开采地下煤矿以满足能源需求,这样土地便可以只用来种植粮食。后来随着化石燃料变得普及,蒸汽机的发明促成资本体制彻底改变。矛盾往往可以成为“发明之母”。但请注意这当中很重要的一件事:诉诸化石燃料解决当年的一个矛盾,但数百年之后,它促成另一个矛盾,即仰赖化石燃料使我们面临气候变化的危机。矛盾有个令人厌恶的特性:我们很难彻底解决问题,往往只能把矛盾转移到其他地方。请记住这一点,因为我们接下来将多次提到这个问题。
资本的矛盾经常促成创新,很多创新改善了人类日常生活的质量。矛盾若演变成资本的危机,便会出现“创造性破坏”。创造和破坏哪些东西,极少是事先决定的;创造出来的都是坏的,遭破坏的都是好的,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此外,矛盾也极少得以彻底解决。危机是蜕变的时刻:资本往往会经历自我再造的过程,而转变为其他。这种“其他”对人类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它们会稳定资本的再生产。不过,如果资本的再生产因为根本的矛盾而受到威胁,危机也将是危险的时刻。
在本书中,我采用矛盾的辩证概念,而非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概念。我无意借此暗示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是错的。这两种定义看似互相矛盾,但其实各自独立又彼此兼容,只是它们适用的情况截然不同。我发现,矛盾的辩证概念包含许多可能,而且一点也不难处理。
但是,我必须先谈谈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矛盾: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里,事实与表象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曾提出著名的忠告:我们的任务应该是改变世界,而不是了解世界。但是,在看过他的文集之后,我必须说,马克思花了极多时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致力于了解世界。我认为这是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而最能概括该原因的一个词是“拜物教”(fetishism)。马克思利用该词来谈发生在我们周遭事实上的各种伪装、掩饰和扭曲。他写道:“如果所有事物就像表面看来那样,我们将不需要科学。”我们必须看透表象,才能有合理且一致的行动。如果我们的行动是因应误导人的表面信号,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例如科学家早就告诉我们,虽然太阳看似绕着地球转,但事实并非如此。(不过,美国最近一项调查显示,可能高达20%的美国人仍然相信太阳绕着地球转!)医生也认识到,症状与根本的病因大不相同。最好的医生基于他们对表象与事实的差异之认识,锻炼出优秀的医学诊断技艺。我曾遇到胸部剧痛的问题,深信是心脏问题造成的,但经诊断原来是颈部神经受压迫的结果,接受一些物理治疗便痊愈了。马克思也希望能穿透表象,真正了解资本的流通和积累。他认为有一些表象掩饰了基本事实。我们是否同意马克思的具体判断,暂时不重要(虽然忽略他的发现无疑是愚蠢的)。目前重要的是,我们承认自己可能经常看到征兆而非根本原因,同时承认我们必须穿透经常令人困惑的混乱表象,揭开事实的真相。
我来举一些例子。我存100美元到银行账户里,利率为3%,每年复利,20年后账户余额增加至180.61美元。金钱似乎有复利增长的神奇力量。我什么都没做,但账户里的钱增加了。金钱似乎有自行下金蛋的神奇力量。但是,增加的钱(利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们周边受崇拜的并非只有金钱。超市便充斥着拜物教的符号和伪装。1磅生菜的价格,只是半磅西红柿的一半。但是,生菜和西红柿产自何方?由谁生产出来?谁把它们运到超市?为什么西红柿比生菜贵那么多?此外,谁有权在商品上贴上$、€或£等神秘符号?谁有权替商品标价,例如每磅1美元或每千克2英镑?商品神奇地贴着价格标签,出现在超市里;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财力,决定买多少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我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但并未注意到自己对很多事情一无所知,包括多数商品来自何方、如何生产出来、由谁在什么情况下生产出来,以及我们使用的货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在我们得知美联储像变戏法那样,刚创造出额外的1万亿美元时!)。
要弄清资本的具体矛盾,我们必须正视矛盾中最普遍的一种,显然是拜物教造成的事实与表象之间的矛盾。受崇拜的物神并非一种疯狂的信念,也并非只是一种幻觉或镜像(虽然它们有时看起来是这样)。金钱确实可以用来购买商品,我们确实也可以终生只关心自己有多少钱,以及这些钱可以在超市里买到多少东西。我在银行账户里的钱也确实会增加。但如果我们问人“钱是什么”,对方通常会困惑地无言以对。我们周遭到处都是伪装和假象。当然,我们偶尔也会因为看到一些事实而震惊不已,例如孟加拉国因某工厂大楼倒塌而死去的上千名工人,原来是在制造我们穿着的衣服。但是,我们通常对那些生产商品、支持我们日常生活的人一无所知。
我们不需要对世界的运作方式有多少认识,也可以很好地生活在满是表面信号、符号和表象的拜物世界里(一如我们可以对发电这件事一无所知,就能开灯享受光明)。只有在戏剧性的事情发生时(例如超市的货架空无一物,超市的商品价格涨至疯狂的水平,我们口袋里的现金忽然变得没有价值,又或者开灯但灯不亮),我们往往才会去思考更大更广的问题:在超市的门口和卸货区之外,会发生哪些可能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和生计的事?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原因何在?
在本书中,我将致力于穿透拜物教的迷障,辨明侵扰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各种矛盾力量。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认为解释当前情况的各种说法,多数是极具误导性的:它们只是在复制拜物教,完全无助于驱除造成误解的迷雾。
不过,我在此处清楚区分资本主义与资本。本书的分析以资本而非资本主义为焦点。那么,这种区分意味着什么?我讲的资本主义,是指一种社会形态(social formation);在这种社会形态中,社会生活的物质、社会和知识基础之供给和塑造,受资本的流通和积累过程支配。资本主义充斥着无数矛盾,但其中许多矛盾与资本积累并无直接关系。这些矛盾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特性。例如古希腊和罗马、古代中国或卢旺达社会的一些矛盾,是性别关系如父权制造成的。种族区分也是这样,所谓种族区分,是指族群中某个子群主张他们相对于族群中其他人,具有生物学上的优越性[种族因此并非以表型(phenotype)界定:在19世纪中叶的法国,工人和小农阶级被公开且普遍地视为生物学上的次等人类;左拉的许多小说记录了这种观点]。种族化(racialisation)和性别歧视有非常悠久的历史,而资本主义的历史无疑是极度种族化和性别化的历史。那么问题是:为什么我在研究资本的矛盾时,不把种族和性别的矛盾(以及许多其他矛盾,例如民族主义、族群和宗教方面的矛盾)纳入研究基础中?
这个问题的简短答案是:那些矛盾虽然在资本主义中无所不在,但它们并非是构成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资本流通和积累方式所特有的。这并不表示它们对资本的积累毫无影响,也不表示资本的积累并不同样影响(“污染”可能是较好的说法)或利用它们。例如资本主义显然曾在不同的年代和地方把种族化推向极端,包括恐怖的种族灭绝和大屠杀。当代资本主义无疑利用了性别歧视和暴力,以及有色人种经常遭遇的非人化待遇来壮大自身。种族化与资本积累的交会和互动既显而易见,又十分有力。但是,细察这一切虽然可以辨明资本主义经济引擎一个明显的能量来源,但对我了解该引擎的具体运作方式毫无帮助。
上述问题较完整的答案,则涉及我的研究目的,以及我选择的研究方法。生物学家为了研究某个生态系统的动态(和矛盾!),可能必须将该系统隔离出来,就像它和周遭的世界并无关系似的。同样道理,我为了研究资本的流通和积累,试着把它与所有其他事物区隔开来,视它为一个“封闭系统”,以求辨明它的主要内部矛盾。简而言之,我利用抽象的力量建立一个模型,反映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运作方式。我利用这个模型探究资本主义为何不时发生危机、这些危机如何发生,以及长期而言,是否有某些矛盾将产生致命的作用,终结我们现在所认识的资本主义。
生物学家会爽快地承认,来自外部的力量和干扰(飓风、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空气中有害的污染物,或是水源污染)经常摧毁他区隔出来研究的生态系统的“正常”动态。同样道理,我也会爽快地承认,战争、民族主义、地缘政治冲突、各种灾难,以及大量的种族主义和性别、性倾向、宗教和族群仇恨与歧视,都在影响资本主义的动态。远在资本内部潜在的危险矛盾产生致命作用之前,一场核浩劫便足以毁灭一切。
因此,我并不是说资本主义体制下发生的一切,都是资本的矛盾导致的。但是,我确实希望辨明造成近年危机的资本内部矛盾。这些矛盾造成危机之余,还似乎告诉我们:如果不摧毁世界各地数以百万计的人的生活和生计,世界将没有明确的出路。
且容我用另一个比喻来解释我的方法。一艘航行于海上的巨大游轮,是一个特别的、复杂的实体场所,里面有各种不同的活动、社会关系和互动。在游轮航行的过程中,属于不同阶层、性别、族群和人种的人会有各种互动,有时是友善的,有时则是激烈对立的。游轮的员工(包括船长及其下属)以分阶层的方式组织起来,其中某些阶层(例如客舱服务员)可能与上司不和,也可能与苛求的服务对象不和。我们可以努力去详细描述游轮甲板上和客舱里发生的事,以及这些事发生的原因。不同等级的客舱之间可能发生革命。富豪可能只留在顶层客舱,与其他乘客不相往来;他们可能不停地玩扑克牌(他们的财富将因此出现某种程度的再分配),对下层客舱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但是,我无意深入探究这一切。这艘游轮的深处有一台(经济)引擎,它日夜不停地运转,为游轮提供能量,使它有动力跨越重洋。游轮上发生的一切,都有赖该引擎持续运转。如果引擎发生故障或爆炸,游轮将无法正常航行。
这台引擎近来无疑发出了一些杂音,仿佛在抱怨身体不适。它显得格外脆弱。在本书中,我将致力于厘清此中原因。如果该引擎确实发生故障,游轮因此在海里失去动力,我们全都将面临大麻烦。我们将必须修好引擎,或是换上采用不同设计的引擎。若是后者,我们必须思考如何重新设计引擎,包括采用什么规格。在此情况下,我们最好能知道旧引擎哪些地方运作良好,哪些地方有问题,以便我们能保留旧引擎的优点,同时避免复制它的缺陷。
不过,资本主义的矛盾在某些关键点确实会影响资本的经济引擎,而且可能扰乱其运作。如果引擎因为外部事件而严重受损(例如因为核战争、导致所有贸易中断的全球传染病大流行、上层发生的革命导致下层的工程师受攻击,或是船长疏忽以致游轮触礁),则资本引擎显然是因为内部矛盾以外的原因而停止运转。在本书中,我将适时指出资本积累的引擎在哪些重要关头特别容易受外部力量冲击。但我不会具体讨论其后果,因为如我一开始便强调,本书的目的是区隔和分析资本的内部矛盾,而不是探讨整体的资本主义矛盾。
在某些圈子中,替这种研究贴上“资本中心”(capitalo-centric)的标签,对它们嗤之以鼻是一种时髦的行为。我不但觉得这种研究毫无问题(当然,研究衍生的解释说法不能基于过度推论,也不能搞错方向),还认为我们必须完成精细和深刻得多的“资本中心”研究,以促进对资本积累近年遇到的问题的认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能解释一些挥之不去的当代问题,包括大量人口失业、欧洲和日本的经济发展渐走下坡,以及中国、印度和其他“金砖”国家不稳定的经济发展?如果不了解这些现象背后的矛盾,我们将茫无头绪。资本积累的经济引擎与当前的紧要关头有何关系?把相关解释和理论斥为无价值的“资本中心论”,无疑是短视的,甚至是危险和荒谬的。如果没有这种研究,我们很可能将无法正确理解周遭发生的事。错误的理解一定会导致错误的政治运作,结果很可能是加深而非缓和资本积累的危机,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苦难。在我看来,当代资本主义世界几乎都有这样的严重问题:错误的理论产生错误的政策,经济困难因此加重,社会的混乱和苦难因此恶化。对正在形成、据说是“反资本主义”的运动来说,这种研究甚至更重要:有志者不但要清楚知道自己确切反对什么,还必须清楚有力地说明反资本主义运动在当前时代为什么是有道理的,以及为什么多数人若想在未来的艰难岁月中过像样的生活,这种运动是如此要。
因此,本书希望说明资本而非资本主义的矛盾。我希望帮助大家认识资本主义的经济引擎如何运作,为什么它有时会运转不顺或熄火,甚至有时走到崩溃的边缘。我也希望说明我们为什么应该换掉这台经济引擎,以及应该换上怎样的新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