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开宗明义(3)
七、先摆几个方块阵
我们在正式讲解《大学》、《中庸》之前,首先需要了解中国文化中三个重要文字的内涵:(一)“道”字,(二)“德”字,(三)“天”字,再加一个“大人”名词的意义。然后再来研读《大学》或《中庸》,就好办得多了。
我们中国的文字,自远古以来,就不同于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字。中国字是方块字,它与印度的梵文,埃及上古的象形文字,都以个体图形来表达思维语言的内涵意义。所以到了汉代,便有专门研究文字学的学问,以“六书”来说明中国文字的形成及其用法。所谓“六书”的内容,包括: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属于汉学中最出色的“小学”和“训诂”的范围。但是,这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我们不必在这里多讲,免得浪费时间。不过,这里所讲的“汉学”,是专指汉代文字学、考证学,并不是现代外国人对中国的文学或学术都称作“汉学”的意思。
那么,我提出读古书须先理解“道”、“德”、“天”等字,以及“大人”一词是什么意思呢?这也与汉代文字学的“小学”、“训诂”很有相关之处。因为我们要研究从春秋、战国时期以来的诸子百家书籍,尤其是儒道两家的书,对以上的几个字,用在不同语句、不同篇章里的涵义,并不可只作同一意义的理解。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的思维意识引入歧途,那就偏差太远了。
“道”字的五个内涵
一是道路的道。换言之,一条路,就叫做道。很多古代书上的注解:“道者,径路也。”就是这个意思。
二是一个理则,或为一个方法上的原理、原则的浓缩之名词,例如,《易经·系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在医药上的定理,有叫医道,或药物之道。用于政治上的原则,便叫政道。用于军事,叫兵道。又如《孙子》十三篇中所用的一句话:“兵者,诡道也。”甚至自古以来,已经为人们惯用的口头语,所谓“盗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个特定法则的道。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代号,如《易经·系传》所说“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质世间有形有相的东西;“器”字就是指有形有相的东西而言。那么,超越于物质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个本来体性,那个能为“万象之主”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它是实在唯物的,还是抽象唯心的呢?这是我们自古祖先传统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心”,心物两样,也还是它的作用现象而已。这无以名之的它,便叫做道。例如《老子》一书,首先提出“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从形而上说起。其实,“大学之道”的道,也是从形而上而来的理念,且听后面慢慢道来。
四是讲话的意思,这是古代中原文化习惯的用词,你只要多看看中国古典民间通俗小说,就处处可见,“且听我慢慢道来”,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等,真是随手拈来,多不胜数。
五是在汉魏时期以后,这个“道”字,又变成某一个宗教或某一个学术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义的代号和标志。例如“侠义道”或“五斗米道”等。到了唐代,佛家(教)也用它来作代号,如“道在寻常日用间”。道家(教)更不用说,把它视为唯我道家独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家学说学派之外,却另立一“道学”的名词,自以为在“儒学”或“儒林”之外,别有薪传于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学”的道,岂不奇而怪哉!
“德”字的内涵
我们现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道德”,而且毫无疑问的,“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实,把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是汉魏以后,渐渐变成口语的习惯,尤其是从唐代开始,把《老子》一书称作《道德经》。因此,道德便成为人格行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标准了。但是,根据传统的五经文化,又有另一种解释,“德者,得也”。这是指已经达到某一种行为目的,便叫德。根据《尚书·皋陶谟》篇中的定义,共有九德——九种行为的标准:“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在《尚书·洪范》篇中,另外说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在《周礼·地官》篇中,又有讲到六德:“知、仁、圣、义、中、和”。
另外有关“德”字,在魏晋以后,因为佛教、佛学的普及,提倡“布施”,教导人们必须将自己所有,尽心施放恩惠,给予众生,这样才有修行的功绩基础。由此采用《书经》上一个同义词,叫做“功德”。后代人们有时讲到“德”字,就惯性地与“功德”一词连在一起,所以附带说明,以便大家了解。
我们了解到上古传统文化对于“德”字的内涵以后,把它归纳起来,再加简化一点来讲,“道”字是指体,“德”字是指用。所谓用,是指人们由生理、心理上所发出的种种行为的作用。这对于研究《大学》一书,尤其是最重要的认识。不然,到了“明德”和“明明德”关头,就很容易模糊、混淆不清了。因为古文以简化为要,到了现在,中国人的教育,不从文字学入手,搞得自己不懂自己的文化,反而认为古人真该死,自己的传统文化真糟糕。
“天”字的五个内涵
“天”字,真是“我的天哪”!读古书,碰到这个天字,如果要仔细研究,也不是那么容易,同是一“天”,看它用在哪里,又是哪一“天”的意义,我们现在把它归纳起来,也与“道”字一样,有五个内涵。
一是指天文学上天体之天,也可以说,包括了无量无边的太空。可不是吗?外国叫航行太空,我们叫航天,并没有两样,各自文化不同,用字不同而已。这是科学的天。
二是宗教性的天,这是表示在地球人类之上,另外有个仿佛依稀,看不见、摸不着的主宰,叫它为天。在我们上古以来的传统习惯上,有时和“帝”字、“皇”字是同一意义。不过,“帝”或“皇”是把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加上些人格化的意思而已。如果用“天”字,就抽象得多。在意识上,便有“天人之际”,自有一个主宰存在的意思。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天,它既不代表陈列日月星辰的天体,统属于自然科学的范围,又不是宗教性的唯心之天。它既非心和物,又是心和物与一切万象的根源。它犹如萧梁时代,傅善慧大师所说的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的天。简言之,它是哲学所谓的“本体”之天。
四是心理情绪上的天。它如一般人习惯性所默认的“命”和“运”关联的天。所谓“天理良心”,这是心理道德行为上所倚仗的精神的天。又如说“穷极则呼天,痛极则呼父母”,是纯粹唯心的天。
五是属于自然科学的范围,作为时间和空间连锁代号的天,例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明天、昨天,以及西天、东天,等等。
总之,先要了解这几个中国古书中,“天”字的差别意义,这在研究《中庸》一书时,更为重要。好了,我们为了讲《大学》,又是“过了一天又一天”了!
八、大人之学的探讨
为了讲解研究《大学》,有关于“大人”这个名词,也必须在研究本文之先,要有一番了解。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礼记》中记载:古人八岁入“小学”。先由学习洒扫应对开始,渐渐地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洒扫,是人生基本的生活卫生和劳作。
应对,是人与人之间,所谓人伦之际的言语、礼貌、态度。
“六艺”所包括内容很广。
礼:是文化的总和统称。
乐:是生活的艺术,当然也包括了音乐。
射:是学习武功,上古的武器,以弓箭为主,所以用射箭的“射”字作代表。
御:是驾驭马匹和马车等驾驶技能。
书:是指文字学,包括对公文的学习。
数:是指算术和数学,是上古科学的基本先驱。
由八岁入“小学”,到二十岁已经不算是童子,在家族中,要举行“冠礼”,算是正式成人了。但在“冠礼”之前,又有一说,十八岁束发,也算成人了。所谓“束发而冠”以后,再要进修就学,那就要学“大学”了。
怎样才算是“大人”
那么,我们现在所要研究的这本《大学》,是不是古代所说的成人之学呢?或是如宋儒朱熹晦庵先生所注,含糊其辞地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呢?假定说,《大学》劈头第一句所说的“大学之道”,确是指定是大人之学。那么,怎样才算是大人?或者如中国文化三千年来的习惯,凡是做官,甚至捐官并未补实缺的,都称作大人呢?但不管是曾子的原意,或朱熹的注解,《大学》一书,绝不是专门教做官做吏的人学习的。
从字源学上来看,“大人”这个名词,首先出在中国文化宝典中,所谓群经之首的《易经》里,就有二十九处之多。例如:在乾卦九二、九五“利见大人”,升卦的“用见大人”,革卦九五“大人虎变”,等等。但很遗憾的,在《易经》上,每次提到大人,也都没有确切的定义,是指做大官的大人,或是年龄成长的大人。但《乾卦·文言》上说: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这样的“大人”,连鬼神也都无可奈何他,天也改变不了他,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说到这里,我先说一段往事。
《乾卦·文言》新解
当年我在成都时,曾经和一位宿儒老师,蓬溪梁子彦先生,畅论这个问题。梁先生的学问,是对朱熹的“道问学”和陆象山的“尊德性”的调和论者。可是我们经过辩证,他只有说:依子之见如何?我就对他说:如果高推《大学》、《中庸》为孔门传承的大学问,那我便可说,《大学》是从《乾卦·文言》引申而来的发挥;《中庸》是从《坤卦·文言》引申而来的阐扬。《坤卦·文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梁先生听了说:你这一说法,真有发前人所未说的见地。只是这样一来,这个“大人”就很难有了。我说:不然!宋儒们不是主张人人可以为尧舜吗?那么,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说:你已经是这样的境界,达到这样“大人”的学养吗?我说:岂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说:请你详说之。我便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我从来没有把天当作地,也没有把地当成天。上面是天,足踏是地,谁说不合其德呢!“与日月合其明”,我从来没有昼夜颠倒,把夜里当白天啊!“与四时合其序”,我不会夏天穿皮袍,冬天穿单丝的衣服,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我清楚得很,谁又不合其时序呢!“与鬼神合其吉凶”,谁也相信鬼神的渺茫难知,当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趋吉避凶,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个东西,生在天地之先,但既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过天地运行变化的规律之中,除非它另有一个天地。所以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规律,所以说:“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我这样一说,梁先生便离开座位,抓住我的肩膀说:我已年过六十,平生第一次听到你这样明白的人伦之道的高论,照你所说,正好说明圣人本来就是一个常人。我太高兴了,要向你顶礼。这一下,慌得我赶快扶着他说:我是后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为训,望老先生见谅,勿怪!勿罪!这一故事就到此为止,但梁先生从此便到处宣扬我,为我吹嘘。现在回想当年前辈的风范,如今就不容易见到了!
说到这里,我已经把《大学》里的“大人”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还不了解,勉强下个定义吧!凡有志于学,内养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识,皆能达到某一个水准,即称之为“大人”。至于内养的功夫,外用的知识,要怎么养,研究下去,自然就会知道。
还它本来面目
现在我们要正式讲解研究《大学》的原文,首先需要说明所谓的原文,也叫做“原本《大学》”或“《大学》原本”。
为什么呢?因为自宋代以来,尤其是南宋以后,所有印刷流传的《大学》,都是朱熹先生根据他的师承二程(即程明道以及程伊川)先生重新改编原本,加上朱熹先生的心得做注解的《大学》章句。最严重的是,自明朝以后,不但根据“四书”考功名,而且规定都要以朱注为标准。
而我们现在讲解《大学》,就要返本还原,恢复曾子原著的《大学》论文,如照古人尊称的意思,应该说恢复曾子原经的本来面目,这样并不过分吧!程伊川与朱熹两位先生,对孔孟之学的造诣,的确有其独到高深之处,也的确可以自成一家之言,但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随便篡改经文,他们的学问主旨,讲“主敬”、“存诚”,随便篡改前贤的原文,岂不是大不敬,太不诚吗?这样就犯了逻辑上“自语相违”的过错了。
但是,我们也须先看一看,听一听程朱之说是怎样讲的,如果我们了解程朱的错误,而《大学》的真面目也自然就出现了。大家且看在《大学》的前面,朱子写道: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