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学微言(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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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开宗明义(2)

四、书生大半出农村

讲到这里,有时我也觉得很有趣,而且还很有幸,生在这个古今新旧大转变的历史时代。当然,其中经历的艰危辛苦,也是一言难尽。

传统的农村生活

我从小生长在滨海的一个乡村里,其中的居民,过的是半农半渔的生活。这个东南海滨小角落的乡村,也是一个山明水秀(其实水是又咸又浊)、朝岚夕霞、海气波澜的好地方。濒海的地方,到底是得风气之先,东洋西洋的洋风很快吹到小村里。做饭烧火用的打火石还未完全消失,新的绿头洋火(火柴),一盒一盒地来了。在海上骄气十足,横冲直撞的火轮船,一声声呜呜号叫的汽笛鸣声,使大家赶快跑到海边去看热闹,既好奇又惊叹!慢慢地,又看到了天上飞的飞机,同时也看得到坐在飞机前面的人。当然,它飞得还不算太高,所以才看得见。人们更加奇怪,人怎么会飞上天呢?晚上用的青油灯、蜡烛,慢慢退位给大为不同的洋油灯,比蜡烛光亮过太多倍了。可是乡村里长年累月都是平平静静地过,没有什么警察或乡长、村长。只有一个年纪比较老的“地保”,是清朝遗制,地方最小的芝麻绿豆大的官,叫做“保正”。不过,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与大家了不相干,除非衙门里来了公事,他出来贴布告,或者上门来打一声招呼。偶然听到人们乱哄哄的谈话,找“保正”出来,那一定是哪一家的鸡被人偷走了。地方上来了偷鸡贼,这比以前长毛(太平天国)造反还要新奇,还要可怕。

这种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期,历代除了兵乱或饥荒外,几乎从来没有变化。宋代诗人就描写得很诗情画意,如范成大的田园诗: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蚕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

每当斜风细雨或黄昏向晚的时候,我站在自家门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学一学他们的信口吹笛。可惜,我没有达到目的,只是一生信口吹牛,吹到七八十岁,还不及当年横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真太泄气了!

农村自动自发的教育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小乡村里,有几家的孩子们想读书,其实,也是大人们的起哄。乡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听说请来了先生,书读不好,还要挨打手掌心,这对孩子们来说,实在没有兴趣。不过,大人们都还要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总要读书才对。

话说中国人三千多年的教育,历来都是全国人民由农村开始,自动自发的教育。在二十世纪以前,所有当朝政府,掌管教育的权威,都是只顾读书人中已经学而有成的高层知识分子,所谓历朝的考试选举士子,都是当朝政府,拣现成的选拔民间的读书人,给他官做。事实上,做官是一种钓饵,当局者以此钓取天下英才收归己用。从来没有像现代政府,编有教育经费的预算,培养人民最起码义务教育的计划。

十九世纪末期,二十世纪的初期,乡村家塾的教育,是由一家或几家热心子弟读书的家庭发起,请来了落第秀才,或是所谓“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的老师,呼朋唤友,约了几个孩子或十几个儿童,开始读书。这种情形,让我引用一首清人的诗来概括它:

一群乌鸦噪晚风 诸生齐放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 天地玄黄宇宙洪

三字经完翻鉴略 千家诗毕念神童

其中有个聪明者 一日三行读《大》、《中》

现在大家看了这首诗,一定觉得很有趣,但是不一定懂是什么意思。在这里,首先要了解我们八九十年前儿童启蒙书本(读物)。最基本的有八本书,《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神童》、《鉴略》。深入一点的,加上《大学》、《中庸》。

五、启蒙教育的审思

《百家姓》是四个字一句,第一句是“赵、钱、孙、李”,第二句是“周、吴、郑、王”。有人问,为什么第一个姓是赵字呢?因为这本书是宋朝编的,宋朝的皇帝世家姓赵,所以第一。第二个是江南浙江封王的钱镠,所以第二是钱,当然不是说赵皇帝第一,有钱人算是第二位。但是为什么这首诗里第三句只写到周、吴、郑为止呢?那是为了作诗,七言的诗,不能用到八个字,所以到此为止。下面的话,当然,大家一看都明白的,就不必多说了。

《千字文》也是四个字一句,那是一本了不起的好书,用一千个中文不同的字句,写出一部中国文化基本的大要。这本书的第一句是“天地玄黄”,第二句是“宇宙洪荒”。但上首诗里,为了拼凑七个字一句,只好把这两句话截去一字,变成“天地玄黄宇宙洪”。既合平仄,又正好押韵。

一夜发白《千字文》

《千字文》的作者,是梁武帝时代官拜散骑员外郎的周兴嗣。历来在正史上的记载,就这样一笔带过,但据私家笔记的野史记载,内容就不是这样简单了。周兴嗣同梁武帝,本来便是文字之交的朋友,在萧齐时代,还在朝廷上有过同僚之谊。到了梁武帝当了皇帝,那就变成君臣的关系。由朋友变君臣,说是关系不错,其实,伴君如伴虎,反是最糟糕的事。周兴嗣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梁武帝,梁武帝一怒之下,想杀他或很严厉处分他,到底还于心不忍,只好下令把他先关起来再说。但梁武帝又说了一句话,你不是文才很好吗?你能在一夜之间,把一千个不同的字,写一篇好文章,就赦你无罪。因此,周兴嗣就在一夜之间,挖空心思,写了这篇《千字文》。文章写好了,可是在一夜之间,头发、眉毛、胡子也都白了!大家要注意,用一千个不同的中文字,一夜之间,写出有关宇宙、物理、人情、世故的文章,等于写了一篇非常精简的“中国文化纲领要点”,虽然,只写到南北朝时期的梁朝为止,实在也太难了。梁武帝本人,才华文学都自命不凡,看了周兴嗣一夜之间所写的《千字文》,也不能不佩服。周兴嗣因此得到宽恕,而且还特加赏赐。

《三字经》是三个字一句的,先由儒家学说中的孔子观点“人之初,性本善”开始,综罗阐发儒家的基本理念,以教育后代青少年。在过去时代,是属于儿童启蒙的书;现在,应归国文研究所的课。

《千家诗》是集唐、宋各家的名诗,比较偏向于初学作诗的课本。在清末民初的石印本上,有的还附有李渔(笠翁)的韵对,如“天对地”、“雨对风”、“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等等,很有趣。过去读书考功名,不管你有没有作诗的天才,一定要考你作诗。要作诗先学对对子。尤其到了清朝,作对子比作诗还盛行。这种风气,由唐代开始,一直到了民国,只要读过几年书,好诗不会作,歪诗也要歪几句。有人说:过去中国,是诗人的国土。这未免有点夸张,但也有些讽刺的意味。

先学做人,再谈政治

《鉴略》,是全部中国通史浓缩再浓缩的书,是便于青少年初懂自己本国史,先记其大纲大要的书。

《神童》或《弟子规》,都是教孩子们先学做人,敦品励行的书,当然,并不太注重政治意识。到了清末时期开始维新变法,废掉了科举,办起了洋学堂,仿照日本明治维新的作风,法定不承认家塾和书院的教育,并且依法叫家塾为私塾,新式学校才叫正规教育。一直到清朝被推翻,民国成立,起初还在北洋政权时代的民国小学、中学里,不用什么《神童》、《弟子规》等老古董,由教育部编了《修身》的课本。用到北伐时期以后,国民政府成立,又废了《修身》,改作《公民》一课。抗日战争前后,因为政党相争,又改成了《政训》。如今变成《政治》课了。由《政训》到《政治》,要教育全国人民都懂得政治,但如果做人的基本教育还没有根基,叫他怎样能做好一个好国民,或公仆呢!

六、乌鸦式的读书法

除了以上所讲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之外,在当时的家塾、民间社会里,还普遍流行一本书,叫《增广昔时贤文》,这也算是课外读本。这本书收集了古人的名言好句,有关人生处世的格言,有消极的,也有积极的,反正男女老幼,容易读懂,也容易上口背诵,几乎是大家共同首肯,好像是人性的共鸣一样。例如“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等,有趣而有意义的句子多得很。原来其中有许多是唐、宋诗人的名句,也有些是从小说上来的,还有的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俗语,但都很有文学和人生哲学的意味,所以特别一提。

但求能够写信记账

那么,当年农村里家塾读书都很成功吗?可以说大半都很失败。有许多人把孩子送来读书,特别声明,只要他认识几个字,将来能够记账就好了。农家人手不够,需要帮手,并不希望读书做官,如果能够写信,那就算是乡下才人了!事实如此,我所见到当年的乡下人,家里有人外出,要写一封信寄出,或在外面的人寄信回来,都要拿到街上或别人那里,请教那些读过书而考不上功名,专门摆张桌子,为别人写信记账谋生的先生来讲解。有个故事说,有个丈夫外出谋生,忘记了带雨伞,写信回家说:“有钱带钱来,无钱带命来。”吓坏了一家人,后来才弄清楚,把“伞”字写作“命”字了。

另外,有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当年在我们乡下,有一位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邻居,他也在乡下先生教书时读过书。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台湾碰到,真有“初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的感觉。他是知道我,我几乎认不出来是他了!我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做生意,比较顺利,发点小财,现在正要开一家大饭店。老婆在家乡,但在此地又娶了一个老婆,家里不知道。知道你也来了,真高兴得不得了。你知道我家底细,我要写信,不敢找别人,你就帮帮我吧!”我说:“你不是也读过书吗?”他说:“啊哟,你还不知我是怎么一块料吗?当年读了一两年书,斗大的字会认得几个。现在都还给先生了。”老乡,又是童年小朋友,我当然义不容辞每次代他写信。这种秘书很难做,要设法写乡下人看得懂的话,还要合于方言。

有一次,他有急事跑来找我,我正在忙,他就站着急催,要我快动笔写信。我说:“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不是看到我正在忙吗?你急就自己写吧!”他说:“我拿起笔,就好像扛一根杠子一样,你用钢笔画几下就对了,很轻松。”我听他这样讲,就说:“你知道我代你写一封信,要花多少代价吗?”他听我这样一说,眼睛瞪大了,就说:“咦!你不过花一两张纸,手动动就好了,何必说得这样难听。”我说:“你真不懂,你想想看,从我妈妈十月怀胎,生了我,几年吃奶,把我带大,后来再加二十多年的辛苦读书,不说学费,饭钱要多少?到了现在,才能为你作秘书,写一封信,你想,这一路算来,成本有多大吗?”他听我这样一说,愣住了,想了一阵,笑着说:“你说得也对,同时骂我也骂得惨,不管怎样说,还是快代我写封信吧!”

学童“齐放好喉咙”

前面的话,是由那首描写从前旧社会里家塾启蒙教育的情形说起,这首诗作者并未留名,大概是失意的文人,为了生活,担任教书先生的作品。第一、第二两句,描写当年家塾儿童读书的情景,真是活龙活现。乡下的儿童,真正喜欢读书的并不多,这便是学教育的要研究孩子的“性向”问题。儿童们最高兴的,是盼到黄昏傍晚时候,要准备放学回家了。先生坐在上面,叫学生们好好读几遍书,就可放学。于是,每个学生精神来了,各自拿出自己的课本,照先生今天所教的,放声大叫地朗诵起来,那不是为自己读,是为了读给先生听。低年级读《百家姓》或《三字经》,高年级读《千字文》或《千家诗》等,摇头摆尾,彼此瞪瞪眼,偷偷地你拍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一边笑,一边叫着念书,那真像“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有读《百家姓》的,“赵钱孙李周吴郑”;有读《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都是实际的情形。

最后两句“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这是说学生中真有一个比较聪明一点的,将来准备读书上进考功名的,先生就每天照书本多教他几行,《大学》或者《中庸》。可是教是教你认字,《大学》、《中庸》真正深奥的意义,那就不一定讲给你听了!事实上,先生也未必真懂,大多只是叫你死背记得,将来慢慢地会懂。以我来说,一二十年后,对于当时先生教我背书,将来慢慢会懂的说法,反省过来,还真觉得他有先见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够隽永有味的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