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草碧水(7)
要捉到这些小东西并不容易,因为它们平时都住在洞里。一只小蟹在浅显的水中活动,觅食,连那两只支楞着可以向不同方向灵活转动的小眼睛都能觑得清清楚楚。西宁想捉住它,可不待伸手,身影一动,那小东西动作更快,哧一下就溜入旁边一个小洞里去了,连线路都仿佛事先就设计好了……这洞可能很深,还可能和别的洞连通着。仔细一瞧,嗬,两边水下像安营扎寨一样掘着好多小洞,有的洞口外还堆着新鲜泥土。这些洞,傍着水,倚着岸,两岸风光很不错,西宁不得不佩服它们很会选择住家环境。不过,真想要捉到这些藏在洞里的小石蟹,也是有办法的——用小棍绑上晒得半干的蚯蚓伸进洞口,闻到了腥味,它伸钳子夹住不放,轻轻一拉就出来了。
葫芦更绝,掐一根狗尾巴草蘸点香油,就能从洞里拉出一个馋鬼。
和人一样,在这些小石蟹中,也有许多懒惰不愿掘洞修建家室的,或者曾有过家室但因为这样那样原因丢失了的,或者是觉得鱼虾们从来都不掘洞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它们也就不愿找那麻烦,索性做个彻底无产者了……总之是,在弄干一个水凼或堵住一截水渠放掉水后,通常能捉到和慌乱的鱼虾混在一起的许多小石蟹。它们一旦连着泥水淋淋漓漓地给扔进四壁光滑的铅皮桶里,就没办法逃脱了。
西宁把这些小石蟹弄回家,外婆将它们洗刷干净,裹一层搁了鸡蛋的咸面糊,投油锅里炸成焦黄,又香又脆,里面小小的膏黄尤其好吃。一只蟹横竖两刀一斩成四瓣,放上油盐红烧出来,也是非常鲜美。有时捉多了,油炸、红烧都没法吃完,那就做成蟹酱长年累月地吃。
外婆做蟹酱也很简单,先在水里滴两滴香油逼蟹吐尽腔内脏物,再一只一只洗刷干净放进坛子里,加入盐、糖、烧酒、辣椒粉,用木杵一层层细细捣烂,最后扎紧坛口,外面抹上黄泥,封存起来。毛伢子家则用石磨把蟹磨碎,一遍不够碎,要磨上好几遍,直至从磨槽里流出淡黄的黏稠膏酱。磨好的蟹酱,他妈在装坛时还会放进白酒,说是除腥气,有利于保存,也会使日后蟹酱的味道更香浓。
个把月后,蟹酱发酵成熟,打开坛子封口,能舀出一层亮光光的蟹油卤汁,烧肉炒菜搁上一点点,鲜得死人。刚做好的蟹酱呈乳黄色,放饭锅上蒸出来,撒上点熟芝麻,酱香味浓,喝酒吃饭皆可。也有人家将辣椒去籽,切成一个个小圆圈,加入豆干丁,舀一勺蟹酱,兑上豆腐乳卤汁蒸出来,淘漉在饭上,那可真要当心给吃噎住了!
嫩花生米、青毛豆米、茭白丁、红椒丁,都可以拌上蟹酱入锅里蒸。
蟹酱也可以炒着吃,但还是蒸的蟹酱好吃,老话怎么说的,“蟹酱拌饭,碗底刮烂”!
圩里人走亲访友,携上一小碗蟹酱,就是很好的礼物。
放卡子
小侉子,放卡子,
二百五,三百落,
卡到个老鳖赤大膊。
卡子,又名卡钓,用弹劲好的竹桠削成两头尖的一寸多长竹签,再将中间黄篾起掉,刮薄,捏住两头弯到一起,戳上一粒煮胀的小麦或大麦,怕弹劲太大撑破麦粒,有时还要加一小截薄薄的芦苇箍罩上。每个弯头中间系一根六七寸长的吊线,吊线又系在一根主线上,每隔五六尺距离系一个,放到水里,鱼咬吃麦粒,卡子就弹开,把两鳃绷住跑不掉了。
卡子都是傍晚放于水中,第二天早上收取。小号卡子不到一寸长,收的多是二三两重的鲫鱼、鳊鱼,也有小金鸾和红眼睛鲲。中卡又叫“平节”,比小卡粗,一寸半长左右,两头收拢,用芦柴管子套住,中间插一粒大麦。格种卡子捉的也是中号鱼,要是卡到了一条斤把重的鲤鱼,会将卡线搅得乱七八糟,有时会扯断卡线逃脱。至于“龙头大卡”,弹性最足,最刮刮叫,专门对付大家伙,如果线绳得劲,五六斤重的鲤鱼、青鱼和草鱼咬饵卡了嘴都跑不掉。
为了防止香气过早散失,最好是临放前才戳上半生不熟的麦粒。早上收来的卡线要重新整理好,将一个个撑开的卡子捏到一起,套上芦箍,中间插进麦粒,一圈圈、一层层有序地盘放在笸箩或竹筛里。1000个卡钓,称作一盘线,放出来怕有半里路长。麦粒不能煮熟,否则,受不住卡子的绷劲,提前在笸箩“开花”,会把所有的线都搞乱。放卡人坐在小盆里猴子板凳上,笸箩或竹筛置于膝前,左手执桡插在水里控制小盆,右手滤线入水。小盆两头尖、中间宽,喊作腰子盆或卡子盆,摘菱角、采莲蓬都少不了它。
许多半大的孩子都会放卡子,但操弄得最好的,是小侉子和葫芦,还有埂脚那头曲滩村讲话不利索的孬宝凡火也算一把好手——别人怎么说的,“孬子孬,吃鱼腰;三大碗,堆多高”。这几个人,不仅都有卡子盆,自己会削卡坯,而且能削出大中小和特小四种类型……他们会在暮春时到河湾找寻一种细嫩的野芦,割下,煮熟,经日晒夜露后做成芦箍。
孬宝凡火其实很够义气,他曾给过西宁小半盘卡线,让他拿到水塘里自己玩,居然也有收获。但是没有盆,就只能端着卡子盘涉水到浅滩处放。收卡子时,西宁把卡子线收入吊在颈子上的圆篮子里,捉到鱼就穿在柳条上用嘴叼着。小侉子和葫芦都得上学,只好起早摸晚下水,就是靠了卖鱼,他们才能保住没有辍学。后来葫芦在小圩口让水冲走,小侉子却一直念到中学,并且与西宁一起成了从长塘小学走出的两名大学生。
夏天的午后,电闪雷鸣,雨滴像密集的箭头,从阴霾的低空射下来,平地里腾起白色烟岚。房檐倾倒下无数条水龙,像小孩子憋狠的尿,起劲往下浇……有时还夹杂着冰雹。但雷暴来得快也去得快,等雨过天晴,空气像水洗过一样清新宜人,许多蜻蜓在飞。这时出去放卡子、下绷钓、捉黄鳝,最容易得手。
在河湾放卡子,很头痛水的涨落,有时清早上去收卡子,突然涨水了,原来卡子离岸不远,现在到了河中心。那些嘴中撑了卡子的鱼,拖着线绳缠在水底小树或者水草上,拉不起来,用镰刀割够不着,只好下水扎猛子捉。有时,忽然发现卡子线全落在岸上,那是河水突然下跌的缘故。要是遇到突然涌来的洪水,卡子线给冲得不见影子,那就惨了。“三月三水上滩,五月五水上舞”,最好是河里来场小水,所谓“落水虾子涨水鱼”,涨点不闹腾的小水,会有大群鲫鱼过队伍,每隔几张卡子就能挂住一条……有的卡子线纠缠到一起,一堆好几条,来不及捉,许多鱼得机会跑掉了。
鲂白鲤鲫,黑鱼老鳖,只要长着嘴的,都能上钩。每天傍晚放下卡钓,就是放下满心希望,早晨划着盆到塘里收线,捉到了一条鲫鱼,却不晓得下一条是什么鱼,脆弱的线绳那端钩着什么……要是惊动了一长串排在岸边树根上晾背壳的乌龟,它们就啪啦啪啦一个跟着一个滑下水。最有趣的是,看到鱼贪吃被绷住嘴,吃醉了酒一样带着线在水里摇头摆尾地划拨、挣扎,小心翼翼控制着手里线绳,把它牵到手边捉起。要是一条大鱼,就不能硬来,得顺着它,和它在水里玩上一阵子,等它累了蹿不动了再捉。卡钓捉到的鱼,身上没有任何伤害,味道好,卖时鲜活抢眼,价钱也高。
葫芦最是艺高胆大,敢于划着盆到洪水咆哮的河中心捞毛竹木头。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批仰慕者,看着他削卡子、盘卡子,听他讲捉鱼的有趣经历。经常玩水的人,遇到的新鲜事、奇怪事就是多。
有一次,他竟然卡到了一条两三斤重的鲇胡狼子,那长着胡须的大嘴巴足有一两寸阔,怎么会被卡住呢?用捞兜逮起来后,发现嘴里没有卡子,把吊线一拉,竟然从肚子里拉出一条小鲫鱼……原来这家伙吞吃了一条上了卡子的小鲫鱼,把自己也捎搭上了。还有一次,放卡放到河边一棵柳树旁,树根上挂住一只四腿朝上的死猪,鼓胀的肚子里塞满鳗鳝,用兜子一下兜了十多条,拿回家,没敢吃更没敢卖,全剁了喂鸭。
龙吊水
风来了,
雨来了,
老黑背个鼓来了……
“老黑”是哪个?“老黑”是一条巨大的黑龙。“老黑”“吊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至一过,开始进伏。南风悠悠吹拂,总是上午起,傍晚歇。盛夏的夜晚,人们在屋外乘凉,坐在竹床上摇着蒲扇,最盼望的就是风从树梢上下来。但是雷暴一来,风势大增,心又悬了起来。
先是要抢收晒在场基上的稻子,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孩子俯身按住大扬抛,小嫂子背绳子,大婶们推着小扬抛,拢出一条小长堆,几个老头挥起竹丝大扫帚把边沿散落的稻谷往中间扫。风一般行动起来的是壮劳力们,在队长拓佬的嘶喊声里,把平时堆放在边沿的稻把子拖过来搭盖在稻堆上,边沿再压上所有的工具,以防风掀雨漏……接着,就要回身朝自家住屋跑去。
每个村子都有一两幢上了岁数的高墙大屋,几家合住,不担心起大风。但大多数人家住的是那种叫“墙舍”或“穿枋”的草屋,土坯墙砌上顶,连排垛三两个人字架,往上面搭桁条钉椽子,铺一层芦席,再盖上稻草或是麦秆草。因为雨淋日晒,这些草必得一年一换,通常在秋天进行。把最上面一层朽黑的烂草扒掉,补上新草,拿耙子拍平整,再将曲柄竹筒绞出的长长草要子如网状罩上,不使屋草被风吹跑了……饶是如此,住在草屋里仍是担忧刮大风,特别是矗在圩埂头上的草屋,那可是顶在风口里呵。
夏至时的长风威胁不大,起风暴就要命了。电闪雷鸣,天地变色,雨脚未到前的那种过路风破坏性最大,关着的大门都能给撞开,几分钟工夫,就将埂头上的草屋顶一路扒了个乱七八糟。于是,大风到来之前,为了保住屋顶,家家户户将板凳、木榻、树段甚至磨盘等重物搬上去压住屋草,最危急时刻,一家老少都趴在屋顶上。但作用似乎不大,大风里,满地是打着旋的乱草,有的挂在折断的树梢上,有的漂在河里随水淌走……
最恐怖的还是龙卷风,即乡民们所谓的“龙吊水”。
通常是在半下昼时,天边堆起了黑亮的铅云,树梢摇动,鸟儿仄翅疾飞,在田里干活的人拼命往自己家里跑。雷声隆隆,天边越来越暗,而另一半天空仍是晴朗的,黑云和晴朗的天形成一条直线,黑白分明,水汪汪地发着亮光。西宁知道,这就是“老黑”来了……只见一个大烟囱一样的黑柱从最黑的云团里伸了下来,很快就与白亮的大地连扯上。那黑柱旋转着,扭动着,变成了一条头搭在天上而尾巴拖在地上的巨大黑蟒……“老黑”在“吊水”了,它要把地上的水“吊”到天上去。“吊”到天上干什么?再兜头给你浇下来呗。虽然看不到鳞爪之类的东西,但映着黑亮的天光望去,那腾挪绞动的身体,不似幻象,绝对是个真实体……真是山河变色,心里怦怦直跳。有一回,天地之间竟然起了两个黑色大柱子,打着旋转,“砰”的一声,撞在了一起,把西宁骇得目瞪口呆!
“老黑”有的是力气,绞扭着,腾翻着,天昏地暗,尘土飞扬,眼看就要“吊”到头顶上来了。空气中充溢着呛人的土腥味,剧烈的声响里,什么重物倒了下来……关着的门窗被暴力掀开,赶紧扑过去抵上,反倒被撞了回来,就用肩膀扛,用杠子撑。天地一下子黑了,狂风嘶号,杂草碎屑在空中乱飞,树折了,墙倒了,房顶没了,盖在酱钵上的斗笠打着旋飞上了天。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一股脑儿兜了全都给你卷起,暴虐的“老黑”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摧毁……直到大雨倾盆而下。有一次,竟然将桂子放养在荷花塘里的一群鸭子以及半塘水都吸上了半空,鸭子张开双翅不断翻着跟斗,像大鸟一样在天上嘎嘎叫着,扑腾着。事后,那群鸭子只找回来一半。但曲滩村陈老三家却出奇,屋倒了,屋里家什不是给砸个稀巴烂,就是给刮上了天,土坯砌的鸡笼上却有只抱窝孵蛋的母鸡纹丝未动,二十多个蛋也一个没破,你说怪不怪?
“老黑”要是在田畈里随便打个滚,稻子就全倒伏趴下,那肯定歉收了。
外婆说,“老黑”小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爆脾气,甚至很有几分可爱,因为它是一条什么都不懂的只会贪玩的小龙,常常像个小孩子一样玩得全身邋遢兮兮的,所以叫作脏尾巴龙。这小脏尾巴龙啊,每年夏至以后,会去“走家婆”。贪玩的脏尾巴龙一路上欢欢喜喜,蹦蹦跳跳,踢个土坷垃呵,翻个跟头打个滚呵,却给人间苍生带来了巨大灾难。进了屋门,家婆问他一路上都干了些什么?脏尾巴龙回答说:打了几个喷嚏,吹了一阵口哨,把没喝完的水倒了,看见路边有几棵小葱,就把它拔了……其实那拔掉的哪是小葱,是比水桶还要粗的大树呵!
外婆还说:很久以前的某年,“老黑”失足从天上掉了下来,人们怕它晒死,就搭了一个大棚遮挡烈日,还不停地往它身上浇水。后来下起一场大雨,“老黑”走了,但不知被谁抠掉了几块鳞片,于是“老黑”常常回来找寻鳞片……找不到,就发脾气。
车水
小小水车一丈三,
车水哥哥要换班,
人不换班吃不消,
身上汗珠不得干……
“老黑”打几个旋便能把水吊到半空,人要用水,就得费老劲了。
农活中,车水算最累的,不使劲,车页拨子转不快,水提上来都快漏光了……“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暑天,田里急等水,所以干这活的必须是壮劳力,人手不够时,女人也得顶上。要是水塘不大,一天不到,塘水下去一大截,只得转战别处,“车半塘,留半塘,留给奶奶洗衣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