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童谣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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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草碧水(6)

曲滩村的孬宝凡火,结舌子又带淌口水,最爱讲“泥,泥鳅黄……黄鳝,扯,扯不到一样长”。泥鳅短,黄鳝长,再长的泥鳅也长不到黄鳝那么长,再短的黄鳝也比泥鳅长。常有人故意逗孬宝凡火绕舌:“五月初五是端阳,黄鳝泥鳅一样长;八月十五是中秋,黄鳝是黄鳝,泥鳅是泥鳅。”早期黄鳝与泥鳅出来混时都差不多,往后才有了区别。水稻田里,黄鳝多泥鳅也多,招引得白鹭飞起又落下。稻子扬花,一场雷暴雨后,满田畈都是咚雀子叫声,“格咚——!”“格咚——!”映着斜阳,越发显得天地之间很静,不晓得咚雀子是不是出来吃泥鳅的。

黄鳝在田埂下面打洞,仔细看,田脚秧棵边也有很小的溶泥孔,手指轻轻抠开就是一个圆滑的洞口,这便是黄鳝尾巴搅的。泥鳅总是躲在秧棵根边的阴影里享受清凉,悄悄伸出双手,拢住,轻轻一合,连泥带水捧上来。稻田中间小路,被牛踩出一个个深深的蹄印,叫作牛蹄壳,在积了水的牛蹄壳里,也有泥鳅。

夏天的中午,歇在家打瞌睡,毛伢子过来喊西宁一道去田沟里扒泥鳅。他们截断一处沟渠,放干水,捉尽小鱼,再用手扒翻烂泥,将泥鳅一条条抠出来。也有一种像粪筐一样叫泥鳅趟子的专捕工具,拦在田沟里,用杈棍往里驱赶。用细倒须篓子捉黄鳝,里面放了穿在竹签上的蚯蚓,除了诱捕黄鳝外,也可从篓子里倒出泥鳅。尽管人跟鸟都在不停地抓捕,但泥鳅们仍然是繁衍不息,活跃在各处浅水沟洼里。

有一种生活在大江大河里的刀鳅,黯褐色身子过于瘦削细长,尖嘴猴腮,扁平的背上有一排刺,极不安分,一副到处惹是生非的模样。黄梅初夏发大水,扳起横跨河面的拦河罾,罾网起水时,一些网眼里银亮亮地一闪,是被嵌住的小鱼——倒霉的刀鳅因了背上那排惹祸的刺也给挂在网眼上。

至于布鳅,肥扁而有细鳞,约一拃长,脑袋圆润有须,青背黄腹,着布纹一样花色暗斑,极有肉感,是鳅中最味美的。布鳅不爱钻泥,爱的是小水沟和水坑。一场雷雨,四野哗哗流水,在淌水的草地上或细小的沟缝里,常会看到正奋力逆流而上的布鳅,个个都饱胀胀怀满一肚皮子……奇怪的是,在这个季节之外,再也难见到它们。而且,居住在坑里的布鳅似乎并不需要同外面世界沟通。取土挖了个大坑,与周围水塘相距甚远,几场雨将坑注满,四周就长满绿草。某一天,西宁走过水坑边,发现里面竟然游着一群活泼的鱼秧子……过了若干时日再来,弄干坑里水,肯定能收获肥美的布鳅,有时还能捎搭上几只黑乎乎长得像牛蛙一样的“土墩子”。

大自然的造化,正应合了一句乡谚:千年的鱼子,万年的草根。

鱼子和草根都是很贱的,生命力却强,好养活,只要农田里的一口水,山脚下的一洼潭,它们就能自生自长。当一声声春雷响过,除了勤奋的农人和耕牛,伺机而动的,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和鳅。在雨天的晚上,把鱼篓置在淌水的沟缺里,一夜雷雨交加,第二天早上,鱼篓里一定会有不少收获。

圩区的孩子,都有一手逮鱼的技艺,放绷钓、桩钓、麦卡、丝网,撒夹夹子网和拖老母猪网(又称“棺材网”),因而,除了有鳞的鱼,各种鳅也捉得多。外婆将那些装了一肚皮子的布鳅收拾好,下锅煎得两面焦黄,搁上蒜头、姜丝和辣椒水焖。在热气腾腾中拉开锅盖,把它们盛入蓝花粗瓷碗里,一尾尾整齐堆放着,撒了碧绿的葱花最后浇上汤,看上去就赏心悦目。鳅类的刺一般都很硬,不易煮酥烂,但肉质细嫩丰满,搛一条过来,顺着大脊一抿就成了,满口的肉……

那真叫鲜啊!

其实,在鱼米丰盛的江南,无论是泥鳅还是布鳅,都是微不足道的,上桌的机会并不多。有一个说法,叫“鳅不如鳝,鳝不如鱼”,在身份上,鳅和鳝都不能算作鱼。光顾它们的,只有草根家庭,弄点油盐寻常一煮了事,乡下不闻有椒盐泥鳅或泥鳅钻豆腐之说……除此之外,更多的是用来喂鸭子。至于那蛇一样的刀鳅,和小杂鱼一起腌后晒干蒸了吃,咸鲜又耐咬嚼,极是下饭。

楝树开花的初夏,那些像一朵朵云一样的白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白鹭停歇的地方,就是泥鳅们的家园吧……

摸老蚌

春二三月暖洋洋,

打赤膊,摸老蚌,

一摸摸到三汊洋,

三汊洋里摸到老纠蚌,

大又大来胖又胖,

一把捧到埂岸上,

忽然老蚌口一张,

蹦出一个大姑娘……

这是在讲蚌壳精的故事,烂漫是烂漫,但听起来多少带有点揶揄的意味。对于单身汉来说,摸蚌摸到个大姑娘,那可撞大彩了。

圩区,最多的就是水塘。一条堤埂,外面是蜿蜒的河流,里面是挑埂取土形成的连绵池塘。池塘每年都要捞泥积肥,所以永远不会淤塞。每个村子口,都有一方亮汪汪大水塘,叫作“吃水塘”。塘边会用木跳或者石头垒起一个埠头,埠头浸入水中的地方,长着厚厚的青苔,一些小鱼秧子就在旁边游来游去,十分灵活。

凡为水泽,皆生螺蚌。捞塘泥,还有用撒网、推网和老母猪网捕鱼,常常会捎带上来成堆的螺蛳和蚌。夏天水蒸发得厉害,浅塘水洼干了,青灰色塘底上,显露着许多弯弯绕绕一圈套一圈的泥槽,那是蚌在寻找逃生的线路……众多槽线纠缠交织一起,理不出头绪。

再往后,那些大蚌、小蚌吃不消了,一起斜插在烂泥中,艰难地苟延残喘着。如果有人想要,只需提个篮筐捡捡就行。

池塘多,鱼也多,除了家养的青、草鲲以及鲢子和胖头四种鱼,其余的一概叫野鱼。养家鱼的塘中心插一杆三角小旗作标志,捉鱼人就不会去下网放钓。野鱼塘则任人下手,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捉鱼的方法很多,放绷钓,放卡子,放鱼鹰,下滚钩,最有本事的是用鱼叉叉鱼,用镣在大塘里划鱼,光着膀子趴在盆里摸鱼。

有一句老话,叫“捉鱼捞虾,失误庄稼”,除了职业渔人,一个以庄稼活为本的人,经常提筐背篓在水边转,是要被老人如此唠叨和教训的。小孩子则不同,捉鱼捞虾是他们的天性,也是成长经历的一部分。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叫桂子,是个农忙下田、闲时捉鱼掏龟的寡汉条子。桂子大约跟桂花能攀着点关系,但村里人都爱喊他鬼子,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来路,反正生来就有点异相,跑脸膛子抠眼窝,一双眼睛珠子带有黯淡的青蓝……老人说,是桂子祖上得罪了神明,神明就降罪到子孙头上,所以他就一直打光棍。

桂子养了一大群麻鸭,春末夏初从孵坊里捉回绒毛小鸭,就下水摸螺蚌来喂,一直喂到头颈到尾梢上长出大羽,称为“穿背搭子”,有几分鬼头鬼脑的模样才歇。摸回来一堆蚌,拿一把镰刀对着壳缝一拖,就开了,逐一剔出肉,剪碎扔给鸭子们大饱口腹。至于螺蛳,放石头上砸碎,鸭子会连壳一起吞下。“鸡生蛋过年,鸭生蛋做田”,要想让鸭子提早到清明前下蛋,多喂螺蚌被证明最有效。早春料峭寒风中,经常看到赤膊的桂子像只长腿鹭鸶,在水中这里戳戳那处捣捣。鸭子吃顺了嘴,不用照看也不会丢失。有一回,桂子割麦前买回20只小鸭,发水时还没出老毛,就跟大水跑了,以后虽然也到家门口来过几次,就是唤不回来。半个月后水退了,齐刷刷回来20只鸭,个个长得又大又肥。

乡下话,称河蚌为“歪歪壳”,剜出的肉就是“歪歪肉”。西宁觉得怪异,为何有此称呼?大概是河蚌剖开后,淋淋漓漓露出仿佛动物内脏那般滑腻腻、水歪歪一团吧。夏天里,西宁他们在水里闹腾够了,便比赛踩“歪歪壳”。稍稍在水底烂泥里用脚一扫,嗯,一个圆溜溜的疙瘩,脚趾头勾一勾,屁股一撅扎入水底……有时摸上来的竟是一只老鳖,会引来一片欢叫。也有人专门在身后拖了一个澡盆,摸到“歪歪壳”,手一扬丢入盆中,要不了一时三刻就是满满一盆。

“摸螺摸壳,摸个歪壳烧一钵……隔壁奶奶闻见香,拿个钵子来添汤。”其实,乡下人不作兴吃螺蚌,到处是丰盈水面,正经的鱼虾都吃不过来。螺蚌只在清明前后那几天才上饭桌,他们相信性凉之物多能消肿解毒,“清明喝碗歪歪汤,不长痱子不生疮”。桂子有时也会跟他的鸭子争食,看到好的蚌,就扒出肉投到一个比香瓜略大的牛屎色砂罐里,用灶膛里烧饭的余火壅了煨熟,吃肉喝汤,似乎很享受。通常的蚌也就是手掌大小,外壳红亮清爽的是年轻蚌,肉肯定好吃一些。西宁见过最大的老纠蚌,个头骇人,足有洗脸盆大,浑身长满深黑的苔藓和一圈一圈密密的纹,这种蚌江湖走老了,肉肯定铁硬吃不动。超大的壳却可以当盆钵用,可以放稻仓里挖稻,船舱渔盆里通常也都带一个蚌壳,能把漏水贴底舀光。

村里孩子看到桂子煨蚌,就编了歌唱:“歪歪肉,胖嘟嘟;罐罐煨,罐罐煮;打烂罐罐牛屎补,补个大肚肚!”

早春的时候,桂子跟人合伙,不知从什么地方挑回来鱼花子,卖到各村水塘里。那些只有一寸长叫作“春花”的鱼苗,两年一过,就会长成几斤重的大鱼。挑鱼花子很有意思,用的都是软扁担,几个人走成一线,扁担弯弯一行行,一路走一路颠。鱼花子娇嫩,从塘里捞起,装进两只圆桶里,挑在肩上必须不停歇地颠晃桶里的水,才不会缺氧闷死。桂子担桶上总是放一个蚌壳,走上一段路,就用蚌壳舀水补充到桶里。鱼花子的价格,不是论斤称,而是论条卖。拿小网兜抄起活蹦乱跳的小鱼过数给生产队,不用记账,到年底收款却能把数目记得清清楚楚。

桂子终于有了女人,当然不可能是蚌壳里蹦出来的,而是一个拖了一双儿女的寡妇,一下子添丁进口有了一大家子人。初夏,楝树开花时,桂子养了一棚鸭。鸭是扁嘴子,吃食厉害,经常看到他扛了个澡盆带着两个小把戏在塘里摸蚌。

吃过早饭后,女人们集中在村口塘里洗衣服,一边用棒槌噼噼啪啪地捶打着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地扯着南门经,很热闹。桂子的女人也在其中。

捉螃蟹

一匹蟹啊,

八条腿啊,

两个大螯夹过来啊……

蟹被喊成“毛蟹”,一对大螯上毛最密,黑乎乎两团,蟹脚上也生毛,所以才不耐秋风吹拂。“秋风响,蟹脚痒”,秋风一起,所有水域里的蟹即刻得了指令,潜河下江急急朝着入海处赶去。

蟹外形甚不雅,瞪一对蝉目,吐满嘴泡沫,八字长脚横行,动辄高张如钳似剪的大螯。螯大毛密透着霸气的都是公蟹,母蟹螯小远没有公蟹生猛。在西安那边,西宁从未见过蟹,来青滩埂后,看到的蟹真多呵……特别是有雾的早晨,那些蟹,爬到河道边、稻田里、篱笆下,滋滋滋地喷一摊白沫,不留神脚下就踩到一只。放老鸭的人在河滩过夜,因怕有野物祸害,就把马灯点亮整夜高挂鸭棚上方。

天要亮时,鸭子呱呱吵得凶,起来一看,栅栏内空地竟密麻麻地爬满了蟹,鸭子给挤到一角……于是就扯开嗓子大声喊人过来捡拾。

秋天田里拔净泥豆,外乡张蟹网的就来了。那网通常为两扇,十来米长,半米多宽,撑在两根粗竹竿上。河岸搭个简易棚,一盏马灯照明,两岸灯火点点,都是张蟹网的。星光下,河水静静地流。网的上下两根线绳急剧扯动起来,就是有蟹触网。收网了,噢,好大的两匹蟹呵,西宁他们看得心痒手更痒……于是,在葫芦的指挥下,找了一处平滩,拖来稻草,搓成几根粗绳,在火堆上过一下烧成半焦,一头系上块砖,扔到河中心,另一头集拢压在大石块下,旁边再烧一堆杂草,弄出螃蟹喜欢的烟熏气。一切张罗好之后,便打亮手电睁大眼睛盯住水面,水底的石子、薇草、鱼虾,都历历在目。待看到一连串细水泡从河底冒出,草绳动了……先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嘿,一只蟹攀着草绳上来了。刚一着地,横着八条毛腿爬得飞快,迎着手电光柱兴奋地舞起两只大螯,大螯上长满了密密的绒毛。西宁赶紧伸脚将蟹踩住,一手罩下去,掐住蟹背壳捉起来。

这仅仅是个开始,就像打开了魔盒,灯光照耀下,几匹大蟹排成了“一”字形,爬过来了!不知是谁弄出了响动,只见那蟹群一下子炸了锅,立刻四散逃去……

有一种竹篱,又叫蟹簖。选一处河流,用细竹竿插成弯弯曲曲的迷魂阵,簖口挂一盏诱蟹的马灯,蟹一进去,就找不到出路。最后一起爬进一条窄道中,一次能收捡上百匹呢。在浅水河床上筑一小坝,留一两处淌水口,只要守住豁口,拦路劫道捉的蟹也不少。

猫屎蟹,猫屎蟹,

半个肚兜翻过来,

吐泡当饭喂伢奶。

西宁一直怀疑“猫屎蟹”即是小石蟹的讹音。小石蟹随处可见,河沟里、水渠旁、田埂下,甚至只要是有水的石头缝里,都能见到它们活动的身影。格东西很不起眼,除去几条腿,土棕色背壳也就只有荸荠那么大,五六只加一起还抵不上一只大毛蟹的分量。从浅水里捉来小石蟹,翻看腹下的盖子,公的盖尖,母的盖圆,那是它们的肚脐眼,掐根草棍一捅,它会吐出一串串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