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过后,韩国是怎样走出低谷的?
20年前,亚洲金融危机蔓延到韩国。韩元贬值70%,股市重挫,大量银行破产,企业倒闭……“汉江奇迹”下的盛世竟危如累卵。10年后,韩国经济凤凰涅槃,成功转型。韩国是如何走出危机的?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在中国经济遭遇漫长寒冬的当下,不妨以他人的杯酒,浇自己的块垒。
盛世之谶
1993年,经历30年的两位数高速增长之后,韩国从世界上最穷的国家跻身“亚洲四小龙”之列,人均收入从82美元上升到8449美元。 经历了多年政府高度集权主导和要素投入拉动的经济高速增长之后,腐败、财阀垄断、政府隐形担保、金融抑制等病灶开始在韩国社会蔓延。从1992年开始,韩国经济增速连续两年创下1981年以来的新低(分别为5.8%和6.3%)。
这一年,通过民选上台的金泳三政府雄心勃勃,决心要根治这一系列“韩国病”。 他的药方包括政治和经济两个维度:政治上整顿吏治,公布官员财产,实施财产和不动产实名制,政府简政放权,由军事独裁转向民主政治;经济上则大力推行以市场为导向的改革,提出了“新经济五年计划”,包括利率市场化、国企私有化、财税体制改革、调整产业结构、鼓励高新科技产业等核心内容。
1994年,著名的美国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发表了一篇《亚洲奇迹的神话》(The Myth of Asia’s Miracle)的文章。他的观点是东亚国家的经济增长和苏联并无二致,主要靠的是要素投入(如密集劳动、高储蓄、高投资等)增加,而不是科技进步。因为要素投入总是有限度的,而且边际产出递减,克鲁格曼认为这种“奇迹”难以持续,做出了“亚洲无奇迹”的大胆论断。
就在1994年,韩国经济增速猛然加速到8.8%(外贸出口增加了17%,其中对中国的出口增加了20%),韩元贬值幅度下降到–0.1%,研发费用占GDP的比重上升到2.32%,遥遥领先于其他“四小龙”。1995年,韩国继续保持高增长势头,人均收入首次突破1万美元,贸易自由化继续加深,并作为创始国加入WTO。1996年,韩国加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进入“发达国家”行列。
这一时期,包括“四小龙”在内的整个东亚地区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克鲁格曼的“预言”看起来遥远而陌生。
危机重重
然而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嘲弄的微笑。
1994年开始,人民币汇率并轨,官方汇率从5.8大幅贬值到8.7,中国庞大的市场和廉价的劳动力吸引了大量外资,世界开始进入“中国制造”时代。东南亚的吸引力逐渐下降,各国的出口显著下降,经常账户开始恶化。然而在泡沫的繁荣中,无人觉察日益累积的风险。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1997年1月,泰国的未回收贷款占到了国内生产总值的135%,泰铢贬值压力剧增。5月,国际炒家开始攻击危如累卵的泰铢,泰国政府被迫消耗大量外汇储蓄(约合150亿美元)维持汇率,在国内经济难以迅速改善的情况下,泰国政府于7月2日放弃固定汇率,当天泰铢暴跌近20%。国际投机资本一招得手,迅速转战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东南亚各国的汇率市场呈现出多米诺骨牌式的崩溃,货币大幅贬值,股市狂挫,银行出现兑付危机,房地产泡沫破裂,大量金融机构和企业一夜清盘。
韩国终究未能幸免。随着30家大财阀中的韩宝、起亚等8家破产倒闭,金融机构不良资产大幅增加,市场开始恐慌。1997年11月24日,韩元兑美元价格到达1139:1,股市暴跌70%以上,创出488点的十年新低,资本疯狂外逃,外汇储备迅速下降到200亿美元以下(实际可用外汇储备仅有79亿美元)。穆迪等评级机构大幅下调韩国国债的信用等级。12月12日,韩元兑美元暴跌到1891:1,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韩元贬值了66%。泡沫全面破灭:韩国33家银行中,5家破产,10家被卖,剩下18家;1984家券商、基金、信托等金融机构中,关停并转了400多家。
对于韩国民众来说,经过了30年的高速稳定增长,国家能力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和信用。面对几乎失控的经济残局,整个社会的信心经受了一次严重的挫折。
1997年12月19日,韩国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达成协议,接受IMF 195亿美元有条件的紧急援助。IMF的协议包括:(1)韩国全面开放资本市场,外国公司(个人)可以拥有上市公司的股份从26%(7%)上升到50%;(2)韩国加快产业结构调整和金融改革,企业必须使用国际会计原则,金融机构必须接受国际会计事务所的审计;(3)韩国中央银行必须独立运作、实现完全资本项下的货币自由兑换,以及规定具体的经常项目赤字和经济增长速度等条款。
这个看似苛刻的援助条款一经曝光,韩国民众哗然,甚至有媒体宣称这是“国耻”。1998年,金泳三黯然下台,反对党领袖金大中上台。
痛定思痛
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
——韩愈《与李翱书》
和大部分接受IMF援助的国家不同,金大中政府并不敌意解读和抵触这些“乘虚而入”的条款,而是首先开始严肃反思前30年的“汉江奇迹”究竟有哪些短板和硬伤。
现代经济体中,良好健康的企业是国家竞争力的体现,而公平畅通的融资渠道是企业发展的必要条件。而韩国经济积弊的关键之一就在于官办金融。所谓官办金融,就是指国家掌控金融资源,设立和管理金融机构,并依据国家经济发展和产业发展战略,决定信贷规模、资金成本和资金流向。在经济发展的最初阶段,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金融模式能把有限资本投向国家扶持的产业部门,起到引导经济增长的作用。 但是随着经济规模扩大和复杂程度加深,这种金融模式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造成了一系列的问题。
首先,金融体系的市场属性非常弱,是国家宏观经济计划和产业政策的工具。这就决定了银行资金会往国家扶持的产业和企业倾斜。韩国早期的军政府大力扶植大企业,形成“政经共舞”“骨肉相连”的局面。为了“大而不倒”,企业纷纷“多元化”,到1997年,韩国前30大财阀企业平均每家参与20多个行业,所辖企业27个——这些企业从银行取得大量廉价资金,肆无忌惮地在国家信用的隐形担保下继续扩张,造成了整个韩国经济高负债运行,国内贷款利息畸高的状况。90年代中期,韩国国内贷款利息比国际市场大约要高出10%以上,中小企业的利率甚至能达到30%以上,很多企业只能依赖于海外借债——1996年,韩国前30大财阀平均债务比例达到500%以上,制造业负债率超过300%,其中很大一部分外债面临着巨大的汇率风险敞口,为后来危机的“星火燎原”埋下隐患。
其次,在国家控制金融资源、隐形担保和刚性兑付大行其道的环境下,股市缺乏透明度,债市也发展不起来——这造成直接融资市场乏力、银行一家独大、大企业盲目低效投资、银企关系不良,以及金融资源的配置效率低下的后果。从20世纪80年代进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后,韩国一直讨论“产业升级”的问题,但在国家强势主导的增长模式下,企业依赖于规模扩张增加收入,技术进步乏力,产业结构调整姗姗来迟。
此外,官办金融和大企业病还衍生出另外的问题。比如僵化的劳动力市场——就业率和稳定是政府追求的目标函数,受惠于政府扶持政策的企业因此“投桃报李”,再加上较强的韩国工会力量,形成事实上的终身雇佣制度,而缺乏流动性的劳动力市场最终伤害到企业的活力和创新力。
这些病灶都和韩国长期威权政府主导的经济增长模式紧密相关——这种模式下是一种跛行的市场经济,政府“闲不住的手”在市场上无处不在,妨碍了“自由竞争”和“开放”的基本市场精神,其结果则体现为官办金融下的隐形担保和高负债、政经勾结、大企业病、迟缓的产业结构调整,以及僵化的劳资市场等。
痛定思痛之后,金大中的结论是,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只是韩国危机的导火索。究其根源,在于随着社会的整体进步,国家要素禀赋的变化,曾使大韩民国走出贫穷的外延增长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危机的病根早在20世纪80年代已经埋下。而改革的步子却一直被对“高速增长”的迷恋所桎梏。因此,韩国要真正走出危机,必须重塑政府职能,实现增长阶段从高速到中高速、中速的转化,实现经济结构的转化,培育出真正成熟的市场经济。
国家和人生一样,最难的是面对自己的错误。经历了崛起世界民族之林的盛世沉醉,大韩民族在泡沫退去之后有点迷惘失措。幸而金大中政府当机立断,对症下药,提出了“民主主义和市场经济并行发展”的纲领,借危机倒逼,对韩国政治经济刮骨疗伤。
刮骨疗伤
1998年,在韩国国民的支持和国际机构的帮助下(例如,韩国民众主动募集200多吨黄金兑换给央行;IMF将韩国的短期外债转换成中长期外债,在国际资本市场发行外汇平衡基金债券),韩元汇率在年中基本趋稳,同年韩国出口快速反弹,经常账户出现三年以来首次盈余,海外直接投资上升。
经济基本面的好转为金大中政府下一步改革提供了必要条件。金融部门、劳资部门、企业和公共部门四大领域相继开始了“刮骨”式的手术。
手术从利益最大,也最艰难的金融部门开始。首先是确立金融监管的制度性框架,修改银行法,确保银行能独立执行货币政策。同时改变以往各个金融机构各占山头的局面,成立隶属于总理的金融监管委员会(FSC),对银行、保险、证券以及其他金融机构进行统一监管。在制度性改造的基础上,打破刚性兑付,让经营不善的金融机构破产重组,截至2000年8月,韩国超过20%的金融机构被关闭或者重组。此外,大力开放国内金融市场,引入国际竞争,提高金融业的经营水平。韩国第一银行、外汇银行等银行相继引入外资,改善银行的资本结构,务必在加强监管的基础上加快金融自由化和金融业的市场化。金大中力图通过这些措施切断金融机构和政府职能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混乱关系,让金融业回归市场属性,恢复为企业融资的正常功能。
这些改革都是从制度层面对整个金融业做结构性调整,触及很多人的利益。同时大量不良债权的处理也别无他法,只能通过财政资金的支持进行剥离,以政府(全民)买单的形式消化。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困难重重。幸而当时危急关头,整个韩国社会对改革的渴望处于高涨期间,金大中的“大手术”得以进行下去。到2000年年底,韩元兑美元的汇率稳定在1300:1的水平,外储达到近1000亿美元,22家商业银行的资本充足率超过10%。
随着金融行业的改革,韩国政府对企业部门的痼疾也开始做出调整,一是要求各个财阀集团改变“八爪鱼”式的多元化扩张,转向专业化经营,同时修改会计准则,大力提高企业的财务透明度,改善其公司治理结构,并限制财阀集团的产业资本对金融体系进行渗透,以维持金融行业的完整性和独立性。这些措施的实施使得银(行)政(府)不分、银(行)企(业)不分的局面有所扭转。改革初见曙光。
劳动力市场的改革也于1998年启动。劳动力市场缺乏弹性,企业没有活力,而过高的失业率又是社会最大的不稳定因素——金大中政府努力在这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1998年修改劳动法,放宽了企业解雇员工的条件,但另一方面,政府大力增加失业保险、医疗保险、养老保险、职业培训等社会福利开支,到2000年实施了覆盖全民的最低生活保障制度。
与不断扩大的全民社会福利开支配套的,是政府公共部门的简政放权和缩减开支。从1998年开始,韩国进行机构改革,两年间共清退近15%的中央政府工作人员,废除了50%以上的规章制度,对30%以上的国有企业(包括著名的浦项制铁、韩国重工等企业)进行私有化,并实施减免税收政策,让利于民,将政府的权力逐步转移给市场,逐步转型为“小而美”的服务型政府。
另外一个改革的重头戏落在产业结构的转型上。在进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后,要素投入的边际回报率下降很快,廉价劳动力的优势不再,民众对于社会福利、政治民主方面的要求也在不断增加,外延扩张型的高增长模式难以为继。科技创新和文化成为21世纪韩国发展战略中的“立国之本”。
和20世纪80年代的以政府规划和管理的科技发展战略不同(例如,设立专门科技创新部门,增大研发投入,国家资助科研创新课题,等等),金大中政府的科技文化兴国战略仍然遵循着“市场化”的导向,坚定地“去行政化”,政府支持而不干涉,和市场保持“一臂间隔”的距离。
在科技方面,金大中政府鼓励企业成为科技创新的主体,在政策上大幅向创新型的中小企业倾斜,以改变大企业研发一统天下局面,加强高科技行业的竞争度(例如,免除科研人员兵役,提供贷款资金和财政补贴的支持,部分政府购买,税收优惠等)。
在文化方面,韩国政府一方面在资金政策上大力扶持,在总体预算增加不到5%的情况下,将文化部门的预算增加40%,加大对文化行业的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培养电影、卡通、游戏、广播影视等产业高级人才;2004年,韩国软件振兴院投资构建网络全球测试平台,为韩国中小游戏企业进军海外市场铺路。另一方面则进一步放松早期威权政府的文化产业政策,提升自由创作环境,加强知识产权保护。1998年,韩国取消电影的“剪阅”制度,代之以国际通行的分级审查制度。改变规则后,电影电视题材大为放宽,电影人获得巨大创作自由,创作开始热情高涨。一场席卷全球的“韩流”开始酝酿。
凤凰涅槃
2001年,韩国提前三年还清了IMF 195亿美元的紧急救助贷款,告别IMF的监管时代,外汇储备达到1200亿美元,失业率创出3.1%的新低,经济增速换挡为中速的4.5%。2002年,韩国主权债信用评级从1998年1月的B–回到A,成为最早从危机中走出的东亚国家。
不仅如此,危机倒逼的全面改革后,韩国实现从高速增长向中速增长的平稳过渡,基本完成产业结构升级,从要素投入型的发展中经济体逐步转化为创新驱动型的成熟经济体。从1998年到2001年,韩国信息技术产业附加值的年增长率达到16.4%,远远超过同期4%左右的经济增长率。2009年,韩国宽带普及率和互联网人口百分比已经跃居世界前列。2011年,韩国研发费用占GDP总量的4.03%,居全球首位。手机、汽车、数码家电、特种船舶等一大批新兴产业快速成长,行销全球。
硬实力是软实力文化输出的基础。从2000年开始,“韩流”席卷亚洲乃至全球。韩国影视剧大热,从《大长今》到《蓝色生死恋》再到《来自星星的你》,韩剧在中国的流行度可以和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港剧、日剧媲美(如《上海滩》《射雕英雄传》《血疑》《东京爱情故事》等)。大批韩国明星成为和当年的成龙、周润发、张国荣、山口百惠、滨崎步一样的亚洲乃至国际巨星。从金喜善,到全智贤、李敏镐,再到林允儿、EXO男子团体……不同年龄层次的韩星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几个世代的亚洲年轻人。2012年,鸟叔的一曲《江南Style》在Youtube视频网站更是创下逾4亿的点击量,包揽英国、美国、比利时、巴西等35个国家iTunes单曲榜第一名。
到2004年,韩国文化产业已经成为仅次于汽车制造业的第二大出口创汇产业。2015年,文化产业出口更达到50亿美元,占韩国GDP比重的15%(同年,中国是4%左右)——《大长今》播出后韩国泡菜和烤肉风行一时;男星Rain的机场街拍捧红了皮具品牌MCM;韩剧中那美丽善良的女主使用三星手机,潇洒痴情的男主开现代汽车,带动了三星电子产品和现代汽车在全球的销量。据统计,在文化产业出口中,每100美元的输出就有461美元的产业拉动,其中包括395美元的信息技术产品(手机等),35美元的服装和化妆品,31美元的食品和其他产品。最新的数据分析认为韩国有51.9%的企业销售额都或多或少受到“韩流”的影响。在可见的将来,热衷于粉丝经济的“90后”和“00后”将逐渐成为消费主体,文化“韩流”所带来的经济影响甚至政治影响更加不容小觑。
近年来,韩星一骑绝尘地引领着亚洲时尚偶像天团,朋友圈里常有“迷弟迷妹们”晒韩国欧巴的演唱会。算一算,这些年轻的韩国偶像们,刚好是出生在90年代——20多年过去了,曾经危如累卵的“汉江盛世”,在经历了痛定思痛的反省、釜底抽薪的改革后,经济危机的阴影已经逐渐散去。
在中国经济遭遇寒冬的当下,在中国改革步入深水区的今天,我们不妨以史为镜——凤凰涅槃,终究要经历怎样的烧灼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