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糟糕的圣诞节(5)
我呆了一下。关于这个女人,我所知甚少。那些很有限的了解,都从吴向程处得来。在吴向程的嘴里,她应该是一个不接老公电话不看老公短信不管老公的贤惠妻子。在他们那样的家庭里,“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是常态。
这个电话,真正意外。
我有点结巴,“你,你好!”
她说,“你好。”她很平静,比我更有风度,相比之下,我显得猥琐起来。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她顿了一顿,“向程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吃了一惊,却也不过想着,不过一场身体的病痛,谁都有过,不见得怎么大不了。
她随即说,声音低沉下来,“癌症。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
我惊得捂住了口。
她说,“他还不到四十岁。”声调低得近似耳语,让我莫名地想起一件悬挂着的,空荡荡的衣裳。
电话挂断了。
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只觉得四处来风,把我吹得浑身簌簌发抖。要到这种时候,我才觉得什么爱和恨,情和怨,都不过无足轻重的一缕鸿毛。
我睡不着。
一个曾经睡在我枕边的男人,我们曾经比这世间的任何人都要亲密。他的吻安抚过我的心灵和身体,我给过他发自内心的眷恋和关怀。在这茫茫人海,两个原本陌生的男女,到底要在前生累积多少缘分,才能在今世可以抵足缠绵。
我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我信命。信这世上所有一切,早已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我想了很久,始终下不来决心,到底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吴向程。
我很怕。我怕看到一个陌生的虚弱的吴向程。我怕走进一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气里,那会让我仓惶失措,觉得这人生真让人绝望,莫名其妙的,就要失去一切。
为着这种情绪,新年元旦对于我来说,是惨淡的,毫无喜庆之意。
公司里照例吃一餐年饭,我始终提不起兴趣。靳总带来了一个貌美的年轻小妞,大冷的天,穿着非常短的小皮裙,露出让人不敢直视的白嫩且笔直的大腿。
小李手执酒杯,站在我身边,不无嫉妒地说,“那件大衣,意思就是欲说还休。”
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小李也是一个时髦女子。也是。这种公司里呆着的当然基本都是时髦女子。现实生活中,别妄想真的会有丑女无敌那种事。现实生活中所不能得到的没法满足的,人们只好在小说里电视上意淫来意淫去。我总坚信丑女无敌的故事不过是一场意淫的产物。
小李二十五岁。其实二十五岁也不算得很年轻了吧,可我羡慕得要命。哪怕年轻一岁都是好的。
皮裙小美妞很识大体,一直礼貌有度地微笑。我盯着她看了很久,觉得自己真的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正如靳总所说,我要寻找一个有钱男人,像靳总一样的,一人出售金钱,另一个人负责供应青春和身体。说到底也无外一种供求关系。即便如此,我的条件并不好。我没有可倚仗的青春了,剩下一点姿色,实在也不足挂齿,我又修行不够,并不真正懂得应付男人。
也许怪来怪去,还是只有怪现在的男人,太难应付。太计较。太现实。太多情。
趁着热闹,我提前走人。
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夏欧。这厮婚后,我一直严谨遵守逢年过节不予骚扰的原则,红颜总归知己而已,需得安守本分。
可她未免也太无情了点儿,不说要咋的,至少打个电话来安慰一下我孤家寡人的寂寥身心,好歹表达一下对我的关怀之情——难道这不是朋友的义务和责任吗?
我们之所以结交朋友,岂不正因为我们伤心时有人聆听我们的哭诉,虽然快乐不见得就一定分享,但排忧解难是一定需要的。
于是我很理直气壮地骂她,“你这重色轻友的丫!”
她在电话那端叫苦不迭,“宝儿姑娘,你都不知道我如今是一步什么样的田地。”
夏欧的男人,是个传统的大男子主义那种。他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穷日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如今真成为了有钱人,从前的穷和苦就成了阳光下的一片阴霾,心里的疙瘩,喉咙里的鱼刺。
对外,他大方得不动声色,这点不动声色让人暗暗欣羡,像是他真的胸有成竹,信心十足,又有看尽千帆的轻淡。他让夏欧穿名牌,开名车,鞋子都是进口货,但在家里却是另一番模样,偶尔夏欧忘了关掉卫生间抑或客厅的灯,他总不悦。用夏欧的话来说,他的不高兴不会直接地就说出来,他只皱着眉,不说话,自己去关掉。哪怕他已躺在床上,也要趿着拖鞋下床去关灯。一次一次地,他的举动就像一根柳条,轻轻抽打着夏欧的脸,让她惭愧,让她恼羞成怒。
事实上,夏欧这个毛病和我一样,我们一个人生活得久了,总会养成在夜里把房间里所有灯都打开的习惯。那与浪费奢侈无关,而是因为关上灯的夜色里,寂寞更深更沉。
最最让人难受的是,他喜欢吃剩菜剩饭。也许不是喜欢,而是一种偏执的习惯。但凡在家里吃饭,他至讨厌夏欧把一餐未吃完的饭菜都倒掉,他总叮嘱她,“留着,我晚上吃。”或者,“留着,我明天吃。”
他的衬衣和鞋子无一不讲究,只是穿在里边的内裤,还是N年前那种卫生大短裤。
夏欧几乎悲凉地说,“从外面看,他就是一繁华的城市,脱下那层外衣,他整一个土得掉渣的城乡结合部。”
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离了两次婚了。
他为人不错,长得也还好。偏偏就扔了两场婚姻。
我听得又吃惊又好笑。非常安慰。
有男人又怎么样。结了婚又怎么样。未必见得比我快乐。
电话里,夏欧还在诉苦,婆婆来了。婆婆是个奇异的女人,抽烟,喝酒,奢爱肥肉,和麻将共存亡。每天家里必定香烟缭绕,高朋满座,全是麻将声。
还不能说。老公最放纵的就是这个老娘。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自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昂贵的地毯被烟蒂烧了洞,男人轻描淡写地,“换一张呗。”
夏欧就想,要是这些洞儿,是她弄的,他会说什么?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命题猜想。
我彻底平衡了。
于是,我笑盈盈地说,“我现在心情很好。OK。挂了。你忙你的去吧。”
夏欧骂,“臭婆娘。”
臭婆娘狠狠咬一口苹果,独自蜷在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我很爱看湖南台的小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疼她,继而喜欢她,特别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也许是因为,前男友高调地结婚了,而她的将来还是一个未知数吧。她让我想到自己,前夫早就结了婚有了孩子,而我的幸福还杳无音讯。
我的前夫。陈良。听说他后来娶了一个小姑娘。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刚迈出大学校门。一年后就有了一个女儿。
不知道幸福与否。我不得不承认我阴暗的心里暗自希望,不不不,他哪怕看上去拥有全世界,也不会幸福。因为他离开了我。
深夜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心里已经没有了惊喜。我本来也期待着,也许会有人,在这个所谓的佳节里会想起我来,哪怕仅仅是用一个暧昧的电话调戏我一下,共同打发一小截无聊时间,也是好的。
但凡等待得太久,再渴望的结果也不会让人更觉惊喜。
我都睡意朦胧了,完全遗忘了刚才那种巴巴等待的心情,只觉手机刮噪,什么人这么无聊。
手机有点不依不饶,我只好扯开被子,闭着眼睛摸索着找手机。
那头是个男人,他说,“开门!”
我被这两个字吓醒了。
我蓦地睁开眼睛,仔细端详手机屏幕,确定这确实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并不认识这么一个神经病。
我没好气地骂,“你有病啊!”
正要摁断电话的瞬间,那头口齿清晰地说,“我是蔡文良。”
我腾地就坐了起来。
这男人可不是疯了。
这些天,他没声没息的,我以为他至少会寻找机会与我进一步暧昧,他的杳无音信,还颇让我感到了一点失落。
就在我把这个男人抛诸脑后的时候,他却突然像雨后的春笋,又嗖地冒了出来。还整了个颇让人惊讶的出场。
我警惕地说,“你想干嘛?”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了蠢笨。他想干嘛。他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地给我电话,要我开门,他能干嘛?兴许在外头晃荡一晚上,吃饱喝足,趁着酒意,突然想起这么一个女人来。于是前来骚扰一番,看看是否有便宜可占。
没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至少我还能让一个男人突然间想起来。让我把这当成一种荣幸好了。
他在电话里答我,“开门。”
紧接着,我听到了门铃声,接二连三的不客气的捶门声。
我忙乱地套上睡衣,看一眼猫眼,果真是他!
我打开了门。
他进门来,身上分明带了浓重酒气。果然。
他就站在我面前,比我高了近一个头。他看也不看我,直接把脑袋轻轻搁在我肩上,耳语般说,“让我靠一会。”
刹那里,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时光像飞流至从前,非常久非常久之前,我的初恋男友,他就喜欢这样跟我撒娇,“宝儿别动,让我靠一会。”
真的就不舍得动。
曾经一度,那成了我最最喜欢的,一种拥抱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