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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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电影的时间(2)

每当我聆听一段音乐的时候,客体就以流逝的方式向我呈现。在流逝的过程中,此刻存在着的音符会把位于它之前的那个音符抓住,而之前的那个音符又会把位于它之前的音符抓住。此刻的音符把位于它之前的所有音符保持住,它既是“此刻之物”,同时也保持了客体的在场——时间客体之所以在场,正是基于这一“保持”。就这样,时间客体具有了统一性。此刻在场的音符抓住了位于它之前的所有音符,以及所有音响时刻,正是因为这样,它所发出的声音才具有韵律性和音乐性,显得和谐,并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音符,而不仅仅是一记声音或噪音。

显然,这些第一持留不能够与一般意义上的“记忆”相互混淆,例如,它与“我们能够记忆昨天听过的一段音乐”不是一回事,因为第二种情况只是一种回顾或回忆,只是回忆起某个已经过去了但此刻不再存在的事物。相反,第一持留是一种原始的联系,它把“此刻”和胡塞尔所说的“刚刚过去的时刻”相互联系在一起,使“刚刚过去的时刻”仍然存在于“此刻”之中。

“刚刚过去的时刻”被保持在正在流逝的“此刻”之中,从而使此刻呈现之物具有了内容:音乐所体现的显然正是这一点。很明显,在一段音乐中,某一音符必须与之前和之后的所有音符相互联系,否则便无法发出乐音。(在之后的音符中,此刻的这一音符将变成被持留之物而发出声音。而且,从位于它之前的被持留之物开始,它由于包含并维持着即将到来的“此刻”,因此它也是一种前摄。)与此同时,我们所说的“库里肖夫效应”也以一种特别明晰的方式说明了这一点【15】。对于“库里肖夫效应”,弗朗索瓦·阿贝拉认为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他强调指出,库里肖夫本人对他的实验从未有过描述,而且普多夫金此前已经做过类似的实验证明了库里肖夫效应【16】。在库里肖夫实验中,演员莫斯尤金的脸部镜头被插入到不同的段落中,与三个表现其他主题的镜头相连接。每个段落中用的是同一个莫斯尤金的脸部特写,但是在观众的意识中,他们觉得那是些不同的镜头,每个镜头展现的是同一张脸的不同表情。

实际上,人们意识里的“电影”就是这样。对于影片段落所展现的客体,意识会不断地把位于这些客体之前的物体形象投映到这些客体之上。此外,这其实也正是电影的基本原则:对若干要素进行配置,使之形成同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时间流。

为了分析而今广泛普及的电影,胡塞尔关于“第一持留”的理论是最为丰富的概念基础。弗朗茨·布伦塔诺第一个对“刚刚过去的时刻”的第一持留进行了分析,但是胡塞尔认为,布伦塔诺并未成功,因为布伦塔诺把第一持留看作意识中在当下时刻存在的“此刻”所构成的过去时刻,认为“想象”把作为“过去时刻”的第一持留与感知联系在一起。在布伦塔诺的分析中,“想象”减弱了持留中的“过去时刻”的征象,同时把当下的“此刻”及其持留放置在时间流之中,使得正在流逝的时间客体最终完全消逝。然而,在胡塞尔看来,这一观点令人难以接受,因为它承认时间客体的时间是被想象的,而非被感知的,并且由此认为时间客体不是现实存在物,而是“想象”的效应:这种观点完全否认了时间本身。

不过,既然胡塞尔认为第一持留并非想象活动,而恰恰是对时间的感知这一现象,那么他不仅应当区分第一持留和第二持留——我们知道,这是必要的——还应当将二者对立起来【17】。将第一记忆与第二记忆对立起来,将感知的第一持留和回忆的再记忆对立起来,其实就是在“感知”与“想象”之间进行绝对的区分,也就是认为感知与想象毫无瓜葛,被感知之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被想象之物,被感知之物绝对不可能受到想象活动所致力达到的虚构性的影响。总之,生活即为感知,感知并非想象。

换言之,生活并非电影,哲学思想也不是。

生活是对活生生的当下的感知,它并不是在给我们讲故事。

6.遴选、准则与记录

不过,作为特例的“库里肖夫效应”以及宽泛意义上的电影同时也说明,第一持留(也即在一边流逝一边被持留的时间客体中对“刚刚过去的时刻”的持留)与第二持留(也即在一般意义上的回忆中对过去时刻的再记忆)相互独立,这种对立其实是一种假象。

假如我们能够说明活生生的现实总是包含想象,它只有被虚构之后才能被感知,也即不可避免地被幻觉所萦绕,那么我们或许就可以说“感知”和“想象”之间总是存在着相互性的关系,即任何感知都具有想象的因素,反之亦然。感知是想象得以投映的银幕。因此,我们或许就可以说生活总是电影,而且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会有“如果热爱生活,那么就去电影院”一说。似乎我们去电影院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回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即为了能够复活。

因此,哲学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些假象来自何处?”然后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不断需要复活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曾尝试过挑战这些问题,并为此而去探寻第三种类型的记忆,它不是第一记忆,亦非第二记忆,而是第三记忆。所有记录,无论其形式如何,都属于这一类型的记忆。胡塞尔本人将这一类型的记忆称之为图像的意识。我们稍后将转向弗洛伊德,将会看到【18】为什么第三持留同样也是前摄的载体——在这些前摄中形成的期待激发了某种意识,其基础是以无意识为核心的死亡、复制的欲望、消费的欲望等“宏大的前摄”。

按照胡塞尔的说法,第一持留绝对而且仅仅建立在感知当中。由此可见,构成某一时间客体的第一持留并非意识进行遴选的结果。这是因为,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如果意识在它所抓住的流逝之物当中进行遴选,并因此而没有抓住所有流逝之物的话,那么这就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感知,而已经构成了某种想象,至少是一种带有缺陷的想象。

只要将同一段音乐听上两遍,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两次聆听的过程中,意识听取这段音乐时的听觉并不相同。在这两次聆听之间,一定发生了某些变化。这是因为,每一次聆听构成的都是一种新的现象,音乐越出色,现象越丰富,音乐越差劲,现象就越不丰富,所以有音乐癖的人(音乐发烧友)会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重复聆听音乐。显然,两次聆听之间的区别源自于持留的现象发生了异化,也即“遴选”发生了异化。意识不会抓住所有一切。

从一次聆听到另一次聆听,听觉之所以不同,确切地说是因为第二次聆听时的听觉受到了第一次聆听的影响。音乐没有变,但是听觉变了,因此意识也变了。在两次聆听之间,意识发生了变化【19】,这是因为服务于意识的听觉发生了变化;服务于意识的听觉之所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它已经经历了第一次聆听。

根据一般准则,意识会受到呈现在它面前的现象的影响,但是面对时间客体之时,意识却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受到影响。这一点对我们很重要,因为影片和音乐一样,也是时间客体。理解了意识受到时间客体影响的特殊性,也就理解了电影的特性、电影的威力,以及它为什么能够改变人的生活——例如,它为什么能够使全世界接受“美国的生活方式”。

这就要求我们去分析记录技术的特性——它使电影流得以构成——以及电影流对意识所产生的效应。从在第一记忆当中进行遴选所遵循的原则来看,记录技术已经具有电影的性质。这种遴选必然有着一些遴选的准则,而提供这些准则的则是使第二记忆与第三记忆相互联系的活动,其整个过程形成了剪辑,借助剪辑进而形成了一种统一意识流。从形式上来看,这一意识流与时间客体(即通过剪辑而得到的影片)所形成的“流”完全一样。

我们现在即将探寻的就是第一记忆、第二记忆和第三记忆相互联系的条件,也即“持留的剪辑和联系”的条件。

我们说在两次聆听之间,意识发生了变化,而且从一次聆听到另一次聆听,意识所选择的第一记忆有所不同。客体每次都一样,但是每次的现象却都不一样。不过,我们现在要提出的问题是:意识为什么能够连续两次聆听同一个时间客体?

实际上,如果没有将音乐录制在唱片上的相似性记录技术,那么意识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换言之,只有通过唱片这个第三持留,意识对第一持留的遴选,也即想象介入到感知之中这一事实才变得显而易见。唱片第一次使得同一个时间客体多次绝对相同的重复成为可能,使该时间客体形成多个前后更迭的现象,使同一个客体多次出现。

现在,我们来详尽地考察这一非凡的“可能性”。

我先听一次记录在声音载体上的一段音乐,该载体或是相似性的,或是数字化的。稍后,我再听一次记录在同一张碟片上的同一段音乐。显然,在新一次的聆听过程中,成为“刚刚过去时刻”的声音构成了一系列第一持留,并将其他第一持留聚合在一起。它在流逝的过程中,流逝的方式和进行的方式与第一次聆听时不一样。否则,我所听到的声音或许就和已经听过的声音完全无异了。

成为“刚刚过去时刻”的声音与位于它之前的“刚刚过去时刻”聚合在一起,在第二次聆听的过程中,它流逝的方式与第一次不同,它的材质是全新的,它所构成的是一个新的现象。在再次聆听同一段音乐之时,我所经历的是另一种体验,也是另一种意识,因为尽管同一段音乐重复了两次,但是给我的却是两种不同的体验。与此同时,成为“刚刚过去时刻”的声音的流逝,在第一持留的各个特有而新颖的片段中所构成的时间流,这一切在流逝的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归功于上一次聆听时声音的流逝,尽管表面上看来,它已经消逝殆尽。第二次聆听时所发生的改变应归功于上一次聆听。

在流逝的过程中,持留之物发生了改变,并因此成为过去了的时刻。从根本上来说,流逝过程中的持留是对它自身的更正。然而,这一改变明显根植于对第一次聆听的第二记忆,尽管确切地说,这一改变发生在第一次聆听之后。我在第二次聆听时所听到的东西离不开这样一个事实,即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过一次。可是,确切地说,令人困惑的是,恰恰因为我之前已经听过一次,所以当我再次聆听时才听到了其他一些东西。因为第一次聆听的时候,我没有听过那段音乐,而第二次聆听的时候,我已经熟悉了的事物却神奇地给了我一些陌生之物。第二次呈现给我的,我已经熟悉,但是与此同时,由于它呈现的方式有所不同,以至于意料之中成了意料之外而呈现。

第一次聆听发生在过去,已经被记录在我的回忆之中,它属于第二记忆,即属于想象和虚构。显然,奇特的是,这个“已经”引发了“尚未”,“已经听过之物”促生了“尚未听过之物”。我们将会看到,这一现象是对某种嫁接在“大前摄”之上的前摄性期待的回应。

在两次聆听之间,意识有了变化,因为发生了某种磨损。第一持留是一种依据在上一次磨损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准则而进行的一种遴选,同时上一次磨损本身又是一次遴选,源自于更早时候发生的磨损。之所以会是这样,是因为第一持留作为记忆活动,本身也是一种“第一遗忘”,是把正在流逝之物简化为过去时刻,它所抓住的仅仅是第二持留所构成的准则允许它去遴选的东西。第二持留早就寄居在第一持留的全过程之中。

当我已经听过那段音乐之后,情况正是如此,但是如果我从未听过那段音乐,情况还是如此,因为我之所以去听那段音乐,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期待,它由我已经经历过的音乐体验所构成,使我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探寻事物本来面目的欲望。

情况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任何回忆都是一种遗忘,而且如果没有一定的准则,也就没有遗忘——这是一个值得进行分析的主题。如果说回忆并不意味着有所遗忘,那么我们什么也无法抓住,因为什么也没有流逝,什么也没有发生。

假设我拥有无限的记忆力,能够记住昨天一整天,也就是说能够把昨天的每一秒乃至每一毫秒都确切地依照原样记在脑海里。到了一整天二十四小时终结之时,我才能发现,我记住了昨天的一整天,然后我又继续开始回忆,再一次把每一秒都确切地依照原样记在脑海里,并如此反复。这样一来,就没有了任何差异——因为没有了任何遴选:时间不再流动。什么都不会到来,什么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因此也就既没有现在的时刻(当下的时刻总有一些新事物在呈现,包括由于没有新事物而引发的烦恼),也没有过去的时刻。既然当下的此刻不再流逝、不再发生,那么时间也就不可能有任何流逝,因此也就没有了时间。

记住昨天,拥有过去的时刻,换种说法就是将昨天简化,使之比今天短,也就是将昨天减短。我们只可能拥有有限的记忆。这就是持留的有限性,它是意识的条件,因为意识总是一种时间流。对第二记忆的正确分析适用于任何类型的回忆,同样也适用于第一记忆。这就是为什么第一记忆只能是一种遴选,为什么它只能以遴选的方式呈现,只能根据源自于遴选的准则进行。

不过,对于此处提到的情况,也即聆听录制在声音载体上的一段音乐而言,第二记忆与第一记忆不可分离,同时与“第三记忆”——或者说“图像的意识”,即唱片本身——也不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