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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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叙述大胆的比斯开人和英勇的曼却人一场鏖战如何结束。

这部小说的第一部分最后讲到那个胆略过人的比斯开人和名扬四海的堂吉诃德各自举着已经出鞘的宝剑,准备使劲地朝对方砍去。倘若这两柄剑不偏不倚,砍个正着,那么,他们两位都要从上到下,被劈成两半,活像一个绽裂的石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这么有滋有味的故事就突然中断了,而且,作者也没有对我们交代那另一部分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

这使我非常烦恼,因为这么个有趣的故事,离结束还差得远呢。可是,要找到另一部分却又比登天还难。想到这儿,原来阅读了这部小说引起的兴趣,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变得索然。不过,像堂吉诃德这样一位优秀骑士,没有一个饱学之士将他空前绝后的英雄业绩记录下来,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违反常情的。凡是“民众交口称赞,行侠历险”的骑士,每个人总有一两个博学多才的人,不仅将他们的丰功伟绩记载下来,而且将他们内心深处各种细微的念头和日常琐事也和盘托出。像普拉蒂尔[99]之流都有不少人为他写传记呢,难道我们这位优秀骑士会这么不走运,居然没有人为他立传?因此我不相信这么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就会这样支离破碎,缺胳膊少腿。我把这个问题归咎于时间,是它在恶意捣乱。时间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湮没了,换句话说,时间将这个故事遮盖起来,或吞噬掉了。

但是,我又认为,在堂吉诃德的藏书中,也有像《从忌妒中醒悟过来》和《埃纳雷斯的仙女和牧羊人》这样的现代作品。堂吉诃德的故事也是现代的。要是还没有被写成文字,那么,他本村和附近村庄的村民一定还会记得他的事情。想到这里,我心里非常焦虑,非常想了解我们这个西班牙名流堂吉诃德·德·拉曼却的真实生活和他创造的奇迹。他是本地区骑士道的一面镜子,是光辉典范。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这个多事之秋,是他首先投身于游侠骑士事业,消除暴虐,拯救孤寡,保护童贞。古时确实有完全保留着童贞的少女,她们骑马扬鞭,往返于山岭和峡谷之间。如果没有流氓或手执利斧、头戴斗笠的村夫或身材魁梧的大汉强暴了她们,那么,多少个年头过去了,她们活到了八十岁,却还没有在房子里睡过一夜,就像生养她们的母亲那样,保持着洁白无瑕的躯体进入坟墓。由于这个原因和其他许多原因,我们这个英气勃勃的骑士值得世代传诵,而对我本人也应该夸奖几句,因为我为寻找这部有趣的作品的下文付出了辛劳。我心里明白,倘若老天不帮我这个忙,倘若没有这个机会和幸运,世界上也就不会有这本书,人们也就不会享受到这个乐趣。如果仔细阅读,这个故事花上大约两个小时便可阅读完毕。现在来谈谈找到这部书的下文的经过。

一天,我在托莱多的阿尔卡纳街[100]溜达,这时来了个年轻人,他拿了些手抄本和废旧报纸卖给一个绸缎商。我向来爱看书,就是街上捡到一张废旧报纸,也喜欢看。出于这样的癖好,我从年轻人出售的那些手抄本中抽出一本,一看上面的文字是阿拉伯文。我虽知道这是阿拉伯文,却不识这种文字。我朝四周看看,想找个通晓卡斯蒂利亚文的摩尔人来帮我读一读。当时要找这样的翻译并不费劲,即使想找一个更古老一点的文字的翻译也不难。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对他讲了一下自己的要求,把书放在他手上。他从中间翻开,看了几行,便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回答说,他笑书边一个批注。我请他把这个批注的意思说给我听,他一面笑,一面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书边有这样一个批注:听说故事里多次提到过的这个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是一位腌猪肉能手,整个拉曼却的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我一听到他提到“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这个名字,便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我很快便想到,这个手抄本中有堂吉诃德的故事。我这么一想,便催他快把开头部分译给我听。他便把书翻到首页,随口把阿拉伯文翻译成卡斯蒂利亚语,说这书的书名是《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传》,作者是阿拉伯史学家熙德·阿梅德·贝纳赫利。我听到这个书名,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内心的狂喜。我从绸缎商手中抢过这笔交易,只花了半个里亚尔,便将那年轻人所有的旧书和废旧报纸全都买了过来。当时这小伙子如果机灵点儿,看出我这么需要他的这些玩意儿,他完全可以将价格抬高到六里亚尔。我立即带那个摩尔人离开那儿,来到大教堂的过道里。我请求他将书中有关堂吉诃德的那一部分一字不差地全都译成卡斯蒂利亚语,并答应他开价多少就支付多少酬劳。他只要了两阿罗瓦[101]葡萄干和两法内加[102]小麦,答应将这本书翻译得既好,又忠于原文,并在短期内交稿。为了译事方便,也为了不让我这本意外发现的书离开身边,我请这个摩尔人来到我家。他只花了一个半月多一点的时间,便将全书译完。以下是他的译文。

在抄本的第一册里有一幅插图,十分真切、自然地反映了堂吉诃德和比斯开人交战的场面,就连他俩的姿态也和书中说的毫无两样:两人都高举着剑,其中一人用盾护着胸口,另一个用坐垫护着身躯。比斯开人的那头骡子画得特别传神,远在几丈开外便能看出这头骡子是雇来的。比斯开人的脚下写着这样的字样:堂桑丘·德·阿斯贝亚。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他的名字了。在罗西纳特的脚下写有另一字样:堂吉诃德。罗西纳特也画得惟妙惟肖,它的身子又长又细,又弱又瘦,脊梁骨瘦似刀削,活像是害了痨病。叫它“罗西纳特”,显然是名副其实,入木三分。在罗西纳特的旁边站着桑丘·潘沙,手上牵着那头毛驴的缰绳。毛驴的下面也写有一行字:桑丘·桑卡斯。如画中显示的那样,他的肚子很大,个子矮小,两条腿却又细又长,也许因此就叫他“潘沙”[103],又叫他“桑卡斯”[104],故事里往往用这两个名字称呼他[105]。画中还有若干细节,不过,都不太重要,与故事的真实性关系不大。故事最要紧的是真实。

假如有人说这个故事不太真实,那无非是说它的作者是阿拉伯人,而阿拉伯人向来是爱撒谎的。由于阿拉伯人与我们结仇甚深,故事中有些事情只会贬低,不会夸大。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原本要对这位优秀骑士进行褒奖的地方,作者却有意表示沉默。这样做就不好,并非出于善意。历史学家的使命应该是客观而真实地描述历史,绝对不能感情用事。无论是利诱、威迫还是个人的私仇、偏爱,都不能迫使他们背离真实。历史是真理之母,它与时间抗争,将重大的事件记录下来;它是往事的见证,当代的规范和鉴戒,也是未来的警示。我知道,这部历史书具有充分的条件,成为一部最有趣的历史书,如果它还欠缺一点什么,那么,我认为混账作者应负责任,这与题材无关。总而言之,根据译文,小说的第二部分是这样开始的:

两位勇猛而怒气冲天的斗士高高举起各自锋利的佩剑,他们似乎在向上天,向大地,向地狱示威。他们当时的神态和气势真不可一世。首先出击的是怒不可遏的比斯开人。他这一剑砍得异常凶猛,要不是这剑砍到了半道上往一边偏了一点,光这一剑便足以结束这场恶战,我们骑士的一生历险也从此告一段落。

然而,骑士的运气真不孬(因为往后还有很多大事要等他去干呢),他对手的这一剑砍偏了,结果,只砍到他的左肩,砍掉他左边的一片铠甲,还顺带砍下一大块头盔以及半只耳朵。砍下的东西零零落落地掉在地上,使堂吉诃德显得非常狼狈。

天哪,谁能正确无误地描述处于目前境地的我们这个拉曼却人心中燃烧的怒火呢。我们只能说,他此时重又在马鞍上挺了挺身躯,双手更紧地捧着那把剑,以更大的怒火朝比斯开人劈去。这一剑不偏不歪,正好砍到他的脑袋上,只是中间隔了一个坐垫。比斯开人虽然作了这么好的抵挡,这一剑还是像泰山压顶,砍得他鼻子、嘴和耳朵都冒出血来,看样子他就要从骡子上栽下来。他这时如果不用双臂抱住母骡的颈部,真的会摔倒在地。尽管这样,他双脚还是离开了脚镫,继而,双臂也松开了。骡子被刚才这一剑吓得魂不附体,立即落荒而跑,往前跑不了几步,就将它的主人摔倒在地上。

堂吉诃德反倒异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比斯开人如何从骡上跌落下来。他跳下马背,步履轻捷地来到比斯开人的身边,用剑锋直指他的脑袋,叫他投降;如不投降,就砍下他的头颅。比斯开人吓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堂吉诃德这时正在火头上,什么事都会干出来,要不是马车上几个女眷过来求情,这比斯开人真会遭殃。原来刚才她们一直在战战兢兢地观战,这时来到堂吉诃德的身边,恳请他宽宏大量,饶了她们这个侍从的性命。堂吉诃德正言厉色地回答说:

“说真的,美丽的夫人们,我很愿意遵命。不过,这儿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位骑士必须答应我去托波索,代我拜见那位绝代佳人堂娜杜尔西内娅,并由她随意发落。”

这几位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太太既没有考虑堂吉诃德提出这个要求的用意,也没有追问那杜尔西内娅究竟是谁,满口应承说,她们的侍从一定照办。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不难为他了,尽管我认为他应该受到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