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叙述英勇的堂吉诃德与风车进行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恶战以及其他值得一提的事情。
说到这儿,他们在旷野里见到了三四十架风车。堂吉诃德一见,便对他的侍从说:
“我们运气真不错,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要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儿有三十多个耀武扬威的巨人,我想与他们打一仗,把他们全都杀死。缴获了胜利品,我们可以发财。这是一场义战。在地球上将这些孬种消灭,也是为上帝立了一大功。”
“什么巨人呀?”桑丘·潘沙问。
“不就在那里吗?”他主人说,“胳膊长长的,有些巨人的胳膊几乎有两西班牙里[88]长呢。”
“老爷,您好好瞧瞧,”桑丘说,“那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胳膊一样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风吹动了这些翅膀,石磨就转动起来。”
“显然,你对历险方面的事儿还得好好学学,”堂吉诃德说,“他们确实是巨人。你如果害怕,就离开这儿,做你的祷告去吧。一会儿我就要和他们进行一场以少胜多的决战。”
说完,他便用踢马刺刺了一下罗西纳特,朝前冲去。他的侍从桑丘还在大声地对他说,他前去进攻的对象明明是风车,不是巨人,但他不予理会。他一味想着这些巨人,其实连桑丘的呼喊声也没有听到。他走到跟前,也没有看清是巨人还是风车,便一个劲儿地嚷道:“别跑,你们这些胆小鬼,无耻之徒!跟你们交手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啊!”
这时,刮起了一阵风,巨大的风车翼开始转动起来。见到这个情景,堂吉诃德说:
“即使你们舞动的手臂比布利亚瑞欧[89]的胳膊还多,我也得叫你们吃败仗。”
说完,他便虔诚地向他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小姐进行祈求,请她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保佑他。随后,他拿盾牌护住胸口,举起长矛,纵马飞驰,向第一部风车刺去。矛头刺中了风车翼,一阵风吹得风车翼猛转起来,将长矛折成几截,把堂吉诃德连人带马卷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堂吉诃德在地上滚了几滚,露出一副狼狈相。桑丘·潘沙立即拍驴赶来救他。到了他身边,发现他已不能动弹,因为他从罗西纳特背上摔下来,摔得太重了。
“天啊,”桑丘说,“我刚才不是对您说了嘛,要当心点,那是风车。除非脑袋里也装着架风车,还有谁会不知道那是风车呢。”
“别说了,桑丘朋友,”堂吉诃德说,“打仗的事比别的事变化大。我想一定是那个摄走我的书房和书籍的弗莱斯通,为了剥夺我胜利的光荣,把巨人变成了这些风车。他恨死我了。不过,归根到底他那些歪门邪道总敌不过我这把锋利的宝剑。”
“那就要看上帝怎么说了,”桑丘·潘沙说。
他将堂吉诃德扶起,又帮他骑上跌伤了脊梁骨的罗西纳特。他们一边说着刚才的险遇,一边朝拉比塞隘口去的那条道走去。堂吉诃德说,那地方来往人多,因此,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险事。只是刚才长矛让风车折断了,他心里很不痛快。他对他的侍从说:
“我记得曾在书中读到过,有个叫迭哥·佩莱斯·德·巴尔加斯的西班牙骑士,在一次决战中他的剑砍断了,就从一棵橡树上劈下一根很粗的树枝。那天他就拿这根树枝打翻了许多摩尔人,创造了丰功伟绩。因此,人们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马祖卡’[90]。从那天起,他和他的后代的姓氏就改为‘巴尔加斯·依·马祖卡’。我跟你说这番话,是因为我有个打算。等会儿见到橡树,我要劈下一根树枝,就跟我想象中的那根树枝一样粗。我打算用这根树枝好好露一手,好让你亲眼见见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这样,你就会认为这次跟我出来可交上好运了。”
“万事总得由上帝来安排,”桑丘说,“我是完完全全相信您的。请坐正一点儿,有点儿往一边歪了,准是刚才跌疼了吧。”
“不错,”堂吉诃德说,“我不叫痛的原因是,游侠骑士有个惯例,受了伤,哪怕从伤口掉出肠子来,也从不叫痛。”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桑丘说,“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我倒喜欢您受了伤就哼哼。至于我本人,我可以说,只要身上有一点儿痛,我都会叫痛的,除非游侠骑士受了伤不叫痛的规矩也适用于他们的侍从。”
见他的侍从这么天真,堂吉诃德禁不住笑了。他对桑丘说,他完全可以叫痛,他爱怎么叫,在什么时候叫,都随他的便;不管他忍不住想叫,还是可叫可不叫,他都可以叫。他到那时为止,还没有读到骑士的规则中有侍从不准叫痛的规定。这时,桑丘对他说,已到了吃饭的时候了。主人回答说,眼下他还没有这个需要,桑丘想吃可以吃。得到主人的允许后,桑丘就在驴背上尽量坐得舒服些,然后,从褡裢里取出他出发时放进去的食物,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主人,边走边吃,还不时地拿起皮酒袋喝酒。他喝得津津有味,连马拉加[91]最有口福的酒馆老板见了也会眼红。他这样喝着酒朝前走去,早将主人刚才给他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他认为,出来游侠历险,尽管有些危险,也不是个苦差使,倒是相当舒适的。
长话短说,那天夜里他们就在树林中过夜。堂吉诃德从一棵树上劈下一根枯枝,作为矛柄,将从已经折断的长矛上取下来的矛头插在柄上。那晚他一宿都没合眼,一直在思念他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他在骑士书中读到过,骑士们在森林中,或在旷野里连续几个夜晚不睡觉,想念自己的情人。堂吉诃德也要学他们的样。桑丘·潘沙可不是这样。他肚子已吃得饱饱的,又没有喝提神的菊苣汁,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清晨的阳光照到他的脸上,鸟儿吱吱喳喳地在欢唱,迎接新的一天的光临。这些都没有能让他醒来。要不是主人叫醒他,他不知会睡到什么时候。桑丘一醒来,头一件事是摸摸他的皮酒袋。发现它比前一天晚上更瘪了,心里不免有些烦恼,因为他认为,他走的这条道上无法很快弥补这个欠缺。堂吉诃德还是不肯开斋,因为上面已说过,他要以甜甜蜜蜜的情思作养料,养活自己。他们重新走上通向拉比塞隘口的道路,大约在下午三时,隘口已遥遥在望。
“桑丘·潘沙兄弟,”见到了隘口,堂吉诃德说,“这儿的险事真多得不可胜数。不过,我得提醒你,尽管我遭遇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危险,你也不能拔剑相助,除非我的对手是一群泼皮无赖。在这样情况下,你可以帮助我。如果与我对阵的是一位骑士,按照骑士道的规矩,你帮我的忙是不合法的,是不允许的。等将来你也封授了骑士的称号,才能这样做。”
“老爷,”桑丘说,“您自己遵守这方面的规则,这没有错。不过,我本人生性平和,不爱争吵。但是,倘若我遭到侵犯,就顾不得这些规则了。我要进行自卫,因为不管是天上的规矩还是凡间的规则,受到侵犯进行自卫总是允许的。”
“这点我也没有二话,”堂吉诃德说,“不过,你要帮我打骑士这件事,你得忍耐着点,可不能太任性。”
“我一定照办,”桑丘说,“我要像遵守礼拜天的安息诫一样认真地遵守您这条训诫。”
他们说到这儿,路上来了两名圣本笃会的修士。他俩仿佛骑在两匹骆驼上似的,因为他们那两匹骡子像骆驼一样高大。他们都戴着面罩[92]撑着阳伞。后面是一辆马车,有四五名骑马的人和两名徒步的骡夫随从。原来车上是一位去塞维利亚的比斯开贵夫人,她丈夫眼下就在塞维利亚。他得了一个非常体面的官位,即将去印度[93]赴任。两名修士虽与她同路,却不是同伙。堂吉诃德还在远处,一见他们,就对他的侍从说: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这就是亘古未有的最大的险遇了。前面走的两个黑洞洞的身影看来是……对,毫无疑问,肯定是两个魔法师。在马车里一定坐着一位被他们劫持的公主。我这会儿定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打这个抱不平。”
“这么干,结果可能比风车的事还糟,”桑丘说,“您瞧,老爷,刚才您说的那两个人是圣本笃会的修士,那辆马车也一定是过往客商的。我说,您要多加小心,可不要让魔鬼给骗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桑丘,”堂吉诃德说,“冒险的事你知道得太少。我刚才对你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马上你就会看到了。”
说完,他就拍马向前,站立在修士即将到来的那条路的中间。等他们走近了,能听见他们说话声了,他便亮着嗓门,说:
“你们这几个硕大无朋的鬼怪,听着,快留下车上被你们劫持的几位贵公主!不然,你们就会立刻送命,这是对你们恶行的公正的惩处!”
修士们勒住骡子的缰绳,见到堂吉诃德的那副尊容,又听到他刚才的那番言论,显得异常惊讶。他们回答说:
“绅士先生,我们既不是鬼怪,也不是巨人,我俩是赶路的圣本笃会的教徒。我们不知道马车里面是不是坐着什么被劫持的公主。”
“我才不理你呢,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我早识破你们是一伙不说真话的流氓!”堂吉诃德说。不等对方答话,他便用马刺刺了一下罗西纳特,提着长矛,向前面这个修士冲杀过去。他来势凶猛,要不是那修士自己从骡子上滚下来,一定会被他撞下来,不跌死也会身负重伤。后面这个修士见到堂吉诃德这么对付他的伙伴,忙用双腿在他那匹好骡子的肋部使劲一夹,骡子便顺着旷野一阵风似的狂奔起来。
桑丘见修士躺在地上,迅即跳下毛驴,奔到他的身边,着手脱去他的法衣。这时,修士们雇的那两个骡夫赶到了。他们问桑丘为什么要剥去修士的衣服。桑丘回答说,他主人堂吉诃德打胜了这一仗,作为战利品,这法衣理所当然属于他了。那两个骡夫既不会开玩笑,也不明白桑丘说的战利品和战争是什么意思。他们看见堂吉诃德这时已离开那里,正在和车上的人说话,便合力朝桑丘袭来,将他打倒在地,把他脸上的胡须拔个精光,还在他身上狠踢了一阵,踢得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气息奄奄,昏了过去。刚才跌倒在地的那个修士这时还惊魂未定,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他急急骑上骡子,朝他同伴那儿奔去。他同伴这时正在远处等着他,顺便观看这次袭击怎么结束。他俩会合后,便不管怎样收场,继续赶他们的路了。一面走,他们一面在胸口划着十字。即使魔鬼在追赶他们也没有必要划这么多十字。
上文已经说过,堂吉诃德正在跟马车里的那位夫人交谈。他说:
“美丽的夫人啊,您现在可以随意行动了,因为劫持您的这几个强盗被我这条铁臂打翻在地,威风尽失了。免得您开口询问是谁救了您,我自己来说吧。我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是个深爱历险的游侠骑士。我为之倾倒的绝代佳人是堂娜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您受了我的恩泽,我不要得到任何报偿,只希望您回到托波索,代我拜会那位小姐,并向她禀报,是我解救了您。”
堂吉诃德说这番话时,有个随车侍从仔细地听着。他是比斯开人,他听到堂吉诃德说不让马车前行,要他们回到托波索去,便走上前去,一手抓住他的长矛,操一口既不像卡斯蒂亚语更不像比斯开语的南腔北调,说:
“喂,倒霉的骑士,我以创造我的上帝的名义起誓,你如不放马车过去,我这个比斯开人就要真的杀了你,就像你真的身在此地一样。”
他的话堂吉诃德完全听得懂。他异常平静地回答说:“你不是个骑士。假如你是骑士,还这么大胆,这么放肆,我早就惩罚你了,你这个蠢奴才。”
比斯开人听了,回答说:“你说我不是绅士[94]?我对天发誓,你真的在撒谎,就像我真的是基督徒一样。如果你放下长矛,拔出剑来,那你马上就会看到,我会将猫儿投到水里[95]。无论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比斯开人都是绅士。你把绅士说成魔鬼,你在说谎。”
“就像阿格拉赫斯[96]说的:‘你等着瞧吧。’”堂吉诃德说。
他把长矛撂在地上,举起盾牌,拔出剑,向比斯开人砍去,决心要结果他的性命。比斯开人见他袭来,本想从骡子上下来,因为这是匹租来的劣骡,他信不过,但已经来不及,只好拔剑相迎。幸好他此时正在马车边,便立即从车内取出一个垫子,暂作盾牌使用。两人一来一往,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厮杀起来。站在一边的人想从中调解,但未能成功,因为比斯开人用他的南腔北调向众人宣称,若不让他把这一仗打到底,他就要亲手杀死女主人,还要将妨碍他的那些人都杀死。马车内的这位夫人见到眼前这场恶战,胆战心惊,忙叫马车夫把马车赶远点儿,在远处观看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时,比斯开人越过堂吉诃德的护胸盾牌,在他的肩膀上狠狠砍了一剑。要不是他穿着铠甲,这一剑准一直劈到他的腰部。比斯开人的这一剑砍得非常有力,堂吉诃德深深感到它的分量。于是,他大声叫道:
“我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美丽的花朵啊!快来救援你的骑士吧!他为了报答你的大恩大德,现在大难临头了。”
说完,他紧握手中剑,将盾牌紧紧地护住胸口,使尽劲向比斯开人劈去。这一剑劈得快,劲儿猛,他真想立即就将对方劈成两半。
比斯开人见堂吉诃德这股猛劲,知他已急红了眼,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便决心以牙还牙,拿坐垫护着自己的身子严阵以待。可是,他的坐骑这时已疲乏不堪,加之这骡子也不是生来就干这玩意儿的,所以,连一步也挪不动了。上面已经说过,堂吉诃德此时高举着佩剑,向那动作灵活的比斯开人砍来,恨不得将他从中劈开。比斯开人也举着剑,用坐垫护着身子。站在旁边的那些人都战战兢兢地观看着,真不知双方这一剑砍下来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马车里的那位夫人和她的几个侍女此时正在向西班牙的所有神像和教堂千百次地许愿,求上帝保佑那个侍从和她们自己,免遭眼下这场大难。
事情真是糟糕,偏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部小说的作者不再把这场厮杀写下去了。理由是堂吉诃德的生平事迹记载就只有这么一点。这部小说的第二个作者[97]不信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会被人们遗忘,也不信拉曼却的文人学士会对这位鼎鼎大名的骑士这么不感兴趣,他们一定会在自己的文案中留下一些墨迹。因此,他满怀希望,想替这个趣味盎然的故事找到一个结局。老天帮了忙。这个结局找到了。如何找到这个结局,请看此书第二部[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