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学者
连长杰缅季大尉朝我喊道:“尤里,上面需要懂德语的。到后面三个街区的俘虏收容站报到。”
“是,大尉同志。”我将书信收拾好,戴上钢盔,一路小跑到收容站。
这是一个小型广场,里面挤满了身着国防军、党卫军、军校学员、甚至飞行员制服、水手服的德国男人,从55岁到15岁的都有。太老或太年轻的德国人显然都是刚刚应征参战,连正式制服都没有,仅仅在普通服装上绣了个标识,左臂上戴着纳粹红底“卐”字袖套,以同平民区分开来。
不时还有零零散散的德军手握一张传单,高举双手,自己走进来。他们手里的是红军政治部空投的“安全行为通行证”,只要拿着它主动投降,就能保全性命。
我们抓获了大量德军俘虏。
这些俘虏都被缴了械,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等待发落。大约20来个红军战士将他们围住,4挺机枪分别架在广场的4个出口处,严阵以待。在广场外侧,还躺着一些尸体。那是临时配发了武器,但还没来得及穿上制服就被俘虏的柏林市民。对于这样的人,红军一律以间谍罪名论处,当场枪毙。
我观察了一番,向广场上军衔最高的人敬礼道:“近卫中士尤里·科诺罗佐夫向您报道。”
“嗯,科诺罗佐夫军士,你去简单地审问一下这些俘虏,将纳粹党员和党卫军挑出来。”团级政委命令道。
第5突击集团军有我这样懂得多门外语的人真是省了不少心。因为这群俘虏中除了德国人之外,还有很多来自法国和丹麦的纳粹自愿兵。正巧我也略知法语和丹麦语,因此一并审讯了。
经过辨识军服、搜身、相互指认和审问,我很快就完成了任务。我向政委汇报完毕,又问道:“那么要将这些人怎么处理?”
“要押到后方再仔细审问。上头担心里面混有纳粹的高级军官。其实……何必这么麻烦?”政委咕噜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政委的想法。这些德国人沾满了苏联红军和无辜民众的鲜血,既然查出来了,干脆拖到后面直接枪毙算了。什么,《日内瓦公约》?红军当然要遵守,可前提条件是敌人也要遵守啊!德国人只要知道被俘人员是共产党员或政治委员,往往当场枪杀。他们还振振有词地说,共产党员和政治委员不是正规军人,不享受战俘待遇。我承认,此刻我也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扫射这些德国人。让《日内瓦公约》,让西方媒体,让那些具有廉价同情心的人见鬼去吧。
“苏联会给他们一个公平的审判的。”正在纠结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第5突击集团军司令员别尔扎林上将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和团政委急忙立正敬礼。除了几年前我在莫斯科红场远远望见过斯大林之外,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样的大人物。
上将身材有些发福,头发花白,褐色的眼睛里沉淀着镇定,不过难以掩饰的疲倦仍然浮现在他的脸庞上。他同我们所有的普通战士一样,亟需美美地睡上一觉。由于第5突击集团军是第一支攻入柏林的部队,根据从18世纪苏沃洛夫时代定下的传统,别尔扎林上将因此被朱可夫元帅任命为柏林卫戍司令。于是除了指挥激烈的战斗,他还肩负了恢复已占领区治安和管理俘虏、平民事务的重任。
“如果靠枪毙人就能够消灭法西斯,那法西斯也太容易对付了!”别尔扎林上将微笑着说:“我们可不能将自己的水平拉低到同纳粹一个档次。”将军接着又问我:“小伙子,挺年轻的嘛,哪儿学的德语啊?”
我回答道:“战前我在莫斯科大学主修人类学系,研究语言的。欧洲主要语言我都懂一点儿。”
“哦,大学生啊!不过语言学研究什么呢?托尔斯泰的小说和普希金的诗歌我们都看得懂啊!”
我支吾着说:“我不是研究现代语言,我的专业是……”我犹豫了一下,每当我说出自己的专业,总是引起旁人的嘲笑,好像我是无所事事的老学究。“我的专业是古埃及象形文字。”
现场一片沉默。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上将和蔼地说。
我鼓起勇气大声说:“古埃及象形文。”
轰,人群里爆发出一片笑声。我挠挠后脑勺,无助地看着别尔扎林上将。我不责怪他们的无知,全苏联懂古埃及象形文的人大概不超过50个,而且经过长期的战争后恐怕剩不了几个人了。在炮火纷飞的战场竟然有个人宣称以研究5000年前的文字为乐,实在是很滑稽。
“埃及都是沙漠吧,还有古代文明?”
“你见过木乃伊吗?”
“法老是不是也压迫无产阶级,同希特勒一样坏?”
别尔扎林上将向旁边挥挥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这有什么用呢?”
“为了复活一个已经死亡的文明。”
“既然已经死亡,又何必去复活?”
“如果您有一个英雄般的,却不为人知的先辈,您一定会挖掘他的事迹向世人传颂吧。古埃及文明就是我们整个人类的先辈,我很好奇他们辉煌文明中的秘密。”
站在全人类的立场看,发生在全世界的这场战争多么荒谬啊!俄罗斯文明和德意志文明,在古埃及人看来就跟拉神和阿蒙神一样,相同点远远多于差异点。现代人类一边不惜毁灭自己的兄弟文明,一边又费尽气力去发掘远古文明的遗骸,未来的人类或许依然会重复现在的流程,并像我这样空发一番感慨。如果真有上帝,那他每天都看着人间上演同样的闹剧,一定会偷偷大笑吧。
别尔扎林上将说:“我现在将你调离前线,到后勤部队工作吧。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苏联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一听这话,我急了:“将军同志,我从莫斯科打到这里,离胜利就差最后一步了。在红军队伍里,我就是苏维埃的普通战士,不是什么学者。我可不能临阵脱逃。”
将军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回到原队伍里去。不过小伙子,你一定要活到胜利,一定要看到红旗插到国会大厦上去。我希望战后在莫斯科,在大学里再见到你。”
“是!”我敬完礼,飞快地跑回到自己的连队,生怕将军改变了主意。此刻起我又变成了复仇者尤里,近卫步兵第89师的中士。什么人类大同,什么文明传承,这些布尔乔亚式的鬼话早就扔到了贝加尔湖里。这不是文明与文明的碰撞,而是正义与邪恶的决斗。就算纳粹德国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们既不能也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战友们,尤里回来了,很快我们就将一同在德国国会大厦的圆顶上朝罪恶的柏林撒尿!现在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如何摧毁柏林,摧毁那些该死的纳粹法西斯。
而别尔扎林上将,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在战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