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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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分形王子(2)

此前一周,我们为匣子创建了一幅量子比特地图。此时,地图的一部分亮了起来,就像城市夜晚亮起灯火。我能感觉到一个结快要解开了。工作的时候,每当在某把锁、某个安保系统,或者某个诈骗对象的脑袋里找到漏洞,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匣子上的木条在我手中滑动。魂灵儿们计算着希尔伯特空间[11]运算符的谱序列,感到无上极乐的冲击,唱起歌来。亮光在地图上蔓延,盖子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又啪地关上。又一个寄存器彻底死掉。协议网络缠成死结。测量的结果只有死亡。我又毁掉了匣子的一部分内容。

我骂着娘,把那该死的东西扔到舱室另一头。Q粒子细丝从我手指处扯离消失。匣子从星河墙上弹开,在空中翻滚。

在我脑中响了数日的那句话又来了。

我不是赌王若昂。

一只小小的白蝴蝶灵巧地停到匣子上,止住了匣子的翻滚。蝴蝶扇扇翅膀。

“在你砸东西之前,”飞船用温和甜美的女声说道,“我想提醒你,这全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飞船说的对。这全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确切地说,是早先的我——原版赌王若昂,传说中的偷儿和意识窃贼,十全十美的好人——弄出来的。这家伙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几段记忆,几个宿敌,一份牢狱判决——还有匣子里那东西。

“你可真是一针见血。”

“你已经连续工作三天了,若昂。暂时放放手吧。”

“没时间了。你说过这东西正在退相干。”疲惫就像眼睛里的沙子,用刺痛提醒我,自己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自由。我再三向培蝴宁的船长米耶里保证:在我和她被迫成为搭档期间,尽管我屡次企图逃跑,但那完全是误会。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向她、以及她难以捉摸的索伯诺斯特[12]雇主偿还人情债,绝无虚假。可惜,她仍然顽固地拒绝授予我操控自己索伯诺斯特躯体的根权限,只给我严格的基准人类操作参数。

我不能放弃。飞船首次检查匣子的时候就发现,里头的量子信息短命得很,只消再过几天,猫咪们就会寿终正寝。“匣子的设计者好像故意引入了时间限制,就像游戏。”培蝴宁说。

“你说过,这是佐酷的设计。还能有什么指望。”佐酷人有很多分支,但全都痴迷于游戏。索伯诺斯特人于此也不遑多让。一想起索伯诺斯特的困境监狱,还有里头的死亡游戏,我就浑身发抖。更别提里头的怪物犯人了——终极背叛者,长着我自己的脸,却把子弹射进我的脑袋。米耶里的老板把我弄了出来;不管她想让我干什么,都比蹲在那座监狱里强。

“我不知道该指望什么。你和米耶里都不告诉我里面有什么,也不说这跟我们的目的地有什么关系。顺便提一句,我可不怎么想去那地方。”培蝴宁抱怨道。

“地球没那么糟糕。”我说。

“大崩溃[13]后你去过那儿?”

“我不知道自己去没去过。但我知道我们现在非去那儿不可。”我摊摊手。“你瞧,我只负责偷东西,按酬付劳。要是你对整个计划有什么不满,该对米耶里说。”

“她现在心情不好,我不敢说。”蝴蝶化身在我脑袋周围盘旋,“也许你该找她谈谈,谈谈整个计划。”

这些天米耶里一直举止反常。她向来安静,哪怕在心情最好的时候,也成不了派对的中心。不过,自从我们驶离火星,在这漫长的几周时间里,她比平常更加少言寡语,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驾驶室或者主舱里冥想。

“这个嘛,”我回答,“这主意听起来糟糕透顶。我一直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谈话对象。”这飞船说什么蠢话呢。

“那可不一定。”

“好吧。我打开这东西以后就去。”我朝匣子皱皱眉。飞船的蝴蝶化身停到我的鼻子上,害得我猛皱眉头,最后只能挥手把它赶走。

“我觉得你是在故意转移注意力。”飞船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我的事你全知道。”我叹了口气,“你该干干更高级的事。心理治疗机器人四百年前就有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其中一个?”蝴蝶化成Q粒子泡泡消失了,留下微弱的臭氧味道。“去睡会儿,若昂。”

我碰碰匣子,摸摸它温暖的木材,坚固的轮廓,拨弄一下。匣子又在空中旋转起来,速度快得让我看不清匣子边缘。转动的匣子让我昏昏欲睡。飞船说得对。思考匣子,比思考火星、城堡和女神来得容易——而只要我一闭眼,那些东西就会一股脑儿涌进脑海。

火星上的记忆城堡本该是我的。那里面有那么多房间,那么多蜡像和铜雕,那么多宝藏和佐酷珠宝。都是从钻石大脑和众神那儿偷来的。全没了。我的一生都被阿尔肯[14]吃掉了,阿尔肯还把它变成了一所监狱。只剩下这个匣子,还有附着其上的记忆。

我本可以伸手把那一切都拿回来,但我没有。为什么?

我不是赌王若昂。

在脑中,我沿着金子和大理石铺成的甬道行走,透过开着的门朝里张望,进入存放失窃记忆的房间。

我一度不愿再做赌王若昂。

那时候我住在火星上一个叫忘川的遗忘之地,给了自己一张新脸、一段新生活,还有一个名叫蕾梦黛的女子。我把秘密都藏了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藏在哪里。

那儿有木星爆发——无论就技术还是时空而言,那都是一个奇点。火星夜晚爆发出耀眼的闪光,濒死的木星将量子之梦雨点般洒在忘川人民头上。

那儿有生死玄关,是我设计建造的,好让不死之人回忆起事物的终结。

那儿有个忘川艺术家的爱人,我从他的记忆中获得了……灵感。他被木星爆发击中,我从他脑中看到了众神之火。这种东西我非要不可。

那儿还有火星佐酷人。他们从协议战争中带来了匣子,里面关着一位索伯诺斯特始祖的魂灵儿,内太阳系的统治者之一,被囚禁的神祗。

那儿有个叫吉尔贝丁的姑娘——又是一件我不该要、却非要不可的东西。我把匣子藏在她的记忆中。我那时候一脸冰冷无情(现在想来如此陌生),告诉她自己要做普罗米修斯,诸如此类。那个家伙,他才是一脸毒蛇般微笑的女神——米耶里的主人——想要的人。

那儿的机器人花园里有个女人叫雪雪,曾是地球的意识上传者。大崩溃之前,索伯诺斯特之前,她负责把孩子们传到天上,变成不死的软件奴隶。正因为这段记忆,我现在才要回到人类的老家。我知道,这段记忆的存在是有理由的,那个幽灵世界里有我要的东西。

还有一扇门关着。

我张开眼睛。匣子仍在旋转。我确实在故意转移注意力。答案在地球上,也在我脑中上锁的房间里。

赌王若昂会怎么做?

我拿过匣子,哼了几句斯坦·盖兹[15]的旋律。曲面墙上随即开出一个圆形凹洞。这艘船大都由奥尔特智能珊瑚(当地人叫它瓦奇)构成,这种物质对音乐会起反应。我看米耶里做过多次,自己也学会了。自然,这么做瞒不过飞船,但有个藏东西的地方能给我带来些许可怜的隐私感。

我把匣子放进去,盘点一下凹洞中的藏品。几件佐酷珠宝——暗琥珀色,椭圆形,鹌鹑蛋大小——那是在火星上,跟着侦探伊斯多·博特勒参加他女朋友琵可茜的轮回派对的时候,我偷来的。还有琵可茜的异境之剑,那是跟另一个我、国王若昂打斗时拿来的。

东西不多,但也是个开始。我在口袋里放进一块佐酷珠宝以求好运,锁上其余微不足道的秘密藏品,出发去找米耶里。

米耶里正在主舱里向黑神祈祷。一开始,歌声断断续续;片刻后,墙上的雕塑开始按照她的歌声移动,扭曲成虚无之神的黑色面容。这支歌是布里汉奶奶教她的,只能在黑暗的旅程里,在暗处吟唱。米耶里渐渐沉入冥想。可是,黑神却变成了她自己的形象:众多米耶里在墙上看着她,脸都是肮脏的彗星冰色。

她不唱了,盯着这些脸。平时能够安慰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球形蜡烛浮在空中,小小的心形火焰散发出光芒和柔和的肉桂香气,还有那支歌。但这些东西都没起作用。她心中的空虚感又回来了。

她知道自己有事要做。去地球要准备假身份,还要检索索伯诺斯特数据库中关于人类老家的资料。她的同胞,奥尔特人,也是几百年前从地球逃出来的。她叹了口气,把自己拉到零重力家具和球形盆栽组成的舒舒服服的中轴里,享用圆形杯子装的甘草茶。

她用双手捧着智能珊瑚制成的粗糙圆杯,脑中忽然回想起制造杯子的曲调——只有几个简单的音符,小孩子也学得会。她哼唱起来,啜了一口茶。茶水涩口,甘草味混杂着苦味。她已经忘了这东西有多难喝。这一口的味道又把她带回了柯多的清晨:百叶窗打开,小太阳的光芒照进来,把冰冻天空中成千上万的伤痕和裂纹变成闪亮眨巴的眼睛。奶奶把一个圆杯塞到她手里,干瘪的嘴唇亲了她一口。奶奶身上干燥香甜的味道跟茶味混在一起。气泵树打开,小蜘蛛们用钻石网滑翔翼兜住清晨上升的热气流——

就连这段记忆也不再属于她了。记忆属于她的女主人,佩莱格莉妮。

放弃记忆本该不足为奇。她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她的肉身已经变成核聚变与死亡的容器;她的大脑经过强化,加了超脑皮质,能消除恐惧,抢在敌人之前预测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还能把世界变成矢量、力和可能性。这一切都是为了席丹。这一次,她放弃的是自身的独特性——她允许女神复制自己,制造跟她一样的魂灵儿,这些魂灵儿都会自认为是卡尔胡的女儿米耶里。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次放弃的东西特别珍贵?

也许因为,这次不是为了席丹,而是为了偷儿。

她拂去心中习惯性涌起的怒气(一想起他的脸,她就怒上心头)。几个月来,她已经看熟了那张脸:厚厚的眼皮,明亮的眼睛,轻松的微笑,眉毛仿佛细笔勾画。有一阵子,她几乎有点怀念女主人曾用来连接她和偷儿的生物信号链接。链接让两人感觉相通,让她更容易弄懂他。

在火星上,他又让她唱出了歌。虽然那不过是障眼法(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了骗人),以便背着她搞其他名堂;但通过生物链接,她感受到了歌声给他带来的欢喜。她本已忘记了什么是歌唱。

况且,事关荣誉。她不能眼看着他像个坏掉的玩具一样被佩莱格莉妮丢掉,任凭他在另一个监狱里等死。她别无选择。她摸摸缠在腿上的珠宝链。链子串起了一块块宝石,每块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缓缓放开宝石,又开始祈祷。烛光在雕像脸上跃动,雕像慢慢变成了席丹的形象:宽宽的嘴巴,高高的颧骨,精灵古怪的傲慢微笑。

“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从没向我祈祷过?”佩莱格莉妮发声,“这些神都过时了,不过是猴子脑袋里的模因[16]噪声。你该向我祈祷。”

零重力蜡烛勾勒出一个影子的轮廓。女神出现在米耶里面前,双手抱臂。跟往常一样,女神仿如身处普通重力环境,赤褐色头发披散下来,穿一件白色的夏日裙装,肩膀赤裸,头发垂挂在肩膀上。

“我服侍您,服从您。”米耶里说,“但我的祈祷属于我自己。”

“怎么都行。我很大度。再说,祈祷的力量也被夸大了。”她挥挥涂着红色甲油的手,“留着你的祈祷吧。我有你的身躯、你的忠诚和你的大脑。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米耶里低头致意。“我没忘记。我把您想要的东西带给您。”

“说不定我已经拿走了呢?”

米耶里嘴巴发干,胃里像塞进了一个冰冷的拳头。佩莱格莉妮大笑,就像玻璃杯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还没,还没呢。”她叹了口气,“你可真有趣,亲爱的。可惜呀,没时间逗趣了。虽然还不需要你的灵魂,但我确确实实需要你的身体。我有话跟我的若昂讲。形势所迫,我其余的分身不得不采取了行动。有东西正冲着你来,你得做好准备。”

佩莱格莉妮进入米耶里的身体。米耶里就像一头扎进了冰水。舱室、烛光和女神都不见了,她进入了时空模拟视界,变成身处太空高速通道纠缠杂乱航线中的幽灵。

二、塔瓦妲和邓雅札

跟森先生做爱之前,塔瓦妲先喂他吃了葡萄。

她从膝上碗中拿起一颗,小心剥去皮,衔在嘴唇中,亲吻着甜美湿润的果肉。咬下去的时候,精灵瓶中发出一声微弱的金属声叹息。精灵瓶连着一根细细的白色电线,跟通感器敏锐的探测器网相连。通感器就装在她的头发里。

塔瓦妲微微一笑,慢慢吃下另一颗葡萄。这一次,她把自己身体的各种感受跟葡萄的滋味相混合:丝绸长袍贴着皮肤的触感、睫毛膏的厚重质感、茉莉花香水味。她的前一个主人卡法教过她,附身十分脆弱。只有处于低语和沉默状态的肉体才能让附身维持下去。

她站起来,走向锁洞形状的窗户,步子缓慢小心——那是附身奴隶专有的精细舞步,移动的时候,视野中永远不会出现精灵瓶。她花了两小时才把绣花靠枕、镜子和矮桌摆放到狭小房间中的合适位置。

她在窗边站立片刻,让阳光温暖自己的脸颊,随后拉上柔软的窗帘。房间的色调变成了暗蜂蜜色。她走回安置于房间中央的圆形矮桌旁,在放着柔软坐垫的座位上坐下,打开桌上镶嵌着珠宝的小盒。

盒子里放着一本书。书由手工缝制而成,封面是皮革和布料。她慢慢拿出书本,让森先生充分享受这本书的质感所带来的禁忌的快感。自然,书里记载的是个真实的故事。在斯尔[17]这地方,唯有真实的故事才允许被讲述。这故事她早就烂熟于心,但仍一边朗读,一边看着每一个词,手指抚过粗糙的书页上的一行行字迹,之后才翻到下一页。

“从前,在斯尔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开口,“那时候,索伯诺斯特才来到地球,‘怒吼’也刚发生不久。这女子嫁给了一个寻宝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