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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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分形王子(1)

The Fractal Prince[1]

作者/[芬兰]哈努·拉贾涅米 翻译/孙加

背景介绍:

在遥远的未来,人类的形态发生了剧变。一部分人上传了自己的意识,抛弃了肉体。这些人又分成不断争斗的两大类别:索伯诺斯特人和佐酷人。无论索伯诺斯特人还是佐酷人,脱离肉体的意识都可以通过思想束在星际间传递,下载之后还能“穿戴”肉体,以实体呈现。

上传意识者之外,其余人类仍旧保留着肉身,进化出了不同的形态、科技和生活方式。比如本书女主人公之一就是有翅膀的奥尔特人,他们结成类似氏族的“柯多”,能以歌声操纵智能物质。

只有极少数人仍是“基准人类”,仍旧维持着传统人类的模样,没有经过特别剧烈的变异和强化。斯尔就是这样一座基准人类的城市,也是地球上唯一残留的城市。

即使是斯尔,生活其中的也不光是基准人类。它的居民还有体型极小、速度飞快的“快者”。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来历不明的无数“精灵”。他们没有肉体,渴望与人合体附身。在这种渴望的驱使下,一部分精灵成了身体窃贼,把人变成空有躯壳的行尸,占据了这些躯壳。身体窃贼被消灭之后,精灵又变成了人们猎捕的对象。从事这种职业的猎人被称为木塔力棒。

斯尔人将捕获的精灵装进精灵瓶内,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奴隶。只有斯尔的贵族,木塔希博,才有资格拥有这种合体精灵奴隶。

斯尔,以及留存此地的人类,成了索伯诺斯特与佐酷人争夺的目标。双方都想将这一大批人类的意识复制、上传,收归己有。

但斯尔及其周边沙漠中有一种纯意识最为恐惧的东西,野代码。很久以前,索伯诺斯特试图攫取此地,就是因为野代码的侵袭惨遭失败,进攻的飞船纷纷坠落。这次事件被称为“怒吼”。这些野代码是旧时代残留、不受控制的超微型纳米机器人,只有斯尔贵族的“封印”才能抵挡它们类似病毒侵袭的进攻。

本书主角“我”,赌王若昂,是横行宇宙的大盗。失手被擒,被创建索伯诺斯特的几位始祖关押在困境监狱,还被清除了记忆。后来,由于索伯诺斯特内部的纷争,始祖之一佩莱格莉妮派遣一个受制于她的奥尔特女武士,将赌王若昂救出监狱。条件是,赌王若昂必须施展空空妙手,为她盗取一件东西。为此,赌王必须首先恢复自己的记忆。

在那位奥尔特女武士米耶里和她的飞船培蝴宁的帮助下,若昂从火星城市忘川的佐酷人部落得到了一件珍宝,一只薛定谔匣子。里面或许隐藏着恢复记忆的关键……

序曲:王子在梦中

当夜,马特杰克[2]又从梦中溜出,去见偷儿。

梦中,他身处一间书店。书店黑暗污秽,天花板很矮,一架摇摇晃晃的楼梯向上通向小阁楼。积灰的书册压弯了书架。里屋传来浓烈的熏香味,混杂在空气中的灰尘味和霉菌味中。

借着昏暗的光线,马特杰克眯眼细看手写的书架标贴。这些标贴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都是深奥古怪的题目:吞火杂耍艺人,人体炮弹,百毒不侵者,死亡骑士之墙,多种精神奇迹,逃跑专家。

他的脉搏加速跳动。他伸出手,取下一册小书。这本书的书脊上用弯曲的金色字母写着《扎其尼大炮秘史》。在梦中,他喜欢在这里读到的故事,但醒后却毫无记忆。他翻开书,读起来。

炮弹人从没爱过她,尽管他无数次对她说过爱。他唯一的真爱是飞行。巨大的铁嘴把他猛地喷出来——那才叫刺激。那东西是祖父铸造的,据说原料是天落石中所含的金属。他想要妻子,因为他该有个妻子,这也是保证他和大炮这一对了不起的组合顺畅运行的工具。但这并不是爱……

马特杰克眨了眨眼。这故事不对,牵不出偷儿来。

有人在他身后咳嗽一声。他吓了一跳,啪地合上书。要是他转身,会看见瘦高的店主坐在柜台后面,穿着一件沾有污渍的衬衫,灰色的胸毛钻出纽扣洞眼,没刮胡子,一脸凶恶,恶狠狠的眼神不高兴地盯着他。接着,他就会醒来。

马特杰克摇摇头。今夜,他不能随便做个梦就行。他有任务在身。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书架,沿着楼梯朝上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体重都压得楼板嘎吱作响。他觉得身体沉重,楼梯扶手在手中忽然变得很软——必须小心,不然就会沉入另一个更深的梦中。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楼梯尽头,角落的书架里,灰色的书册中夹着一抹蓝色。

楼下,店主又咳了一声,声音嘶哑,还带着痰音。

马特杰克伸出手,踮起脚尖,用指尖钩住那本书蓝色的书脊一拉。书跌落下来,还带出其他好几本。腾起的灰尘刺激着他的眼睛和喉咙,他咳了几声。

“你在上面干吗,小子?”响起了嘶哑的嗓音、突兀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楼板的嘎吱声。

马特杰克跪下来,把跳蚤马戏团和唱歌老鼠的书扔到一边,翻开蓝皮书。蓝皮书的书皮破了,还有凹痕,露出里头棕色的纸张。但封面上银色的星星、月亮和清真寺宣礼塔仍然闪闪发亮。

有东西沿着楼梯上来了。那东西散发着熏香和灰尘的味道。不是店主,而是某个可怕得多的古老东西,发出纸张似的沙沙低语——

马特杰克双眼紧盯书本,翻开。书里的文字朝他扑来,就像在黄色纸页上爬行的黑色昆虫。

在古人的历史中,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从前,在印度和中国的群岛间,有个萨珊[3]国王。他手下有军队、卫兵、侍者、家仆,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

文字旋转。纸张和字母鼓胀成黑白相间的手指,从书中探出。

积灰之物咳嗽低语。有什么东西轻拂马特杰克的肩膀,痒得厉害。他用尽力气紧紧抓住从书中伸出的手。字手锋利的边缘割破了马特杰克的手掌,他忍住疼痛。手把他拉进了面前的书中。他忽然置身于广阔的语言海洋,文字在他身边翻滚,就像——

波浪。冰冷的泡沫温柔地一推一拉,戏耍着他的赤足。温暖的夕阳悬在空中,白沙沙滩就像一弯微笑。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偷儿开口。他温暖的手掌紧握着马特杰克的手。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穿着白衬衫和沙滩短裤,眼睛藏在太阳镜后面,太阳镜和夜之书是一样的蓝色。

偷儿在沙地上铺了块毛巾,旁边是废弃的遮阳伞和沙滩椅。两人并肩坐着,望着夕阳缓缓沉入大海。

“这儿我常来。”马特杰克说,“嗯,曾经。”

“我知道。这就是我从你记忆中拿来的。”偷儿回答。

忽然,许多个周六下午的回忆填满了空荡荡的沙滩。马特杰克和父亲从技术集市归来,把战利品铺在沙滩上,在水中测试小小的水栖无人机;或者就坐在沙滩上,观看来往的渡船和喷气式滑水板。但现在,虽然脚趾间夹着柔软的沙子,皮肤上带着太阳、汗水和盐的味道,沙滩远处还有嶙峋的红色岩石,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地方不全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是你偷来的。”马特杰克说。

“反正你也不怎么需要这段记忆嘛。而且,我觉得你会喜欢这儿。”

“还不错。”马特杰克回答,“但有些细节不对。”

“该怪你的记忆,不怪我。”

这话让马特杰克心中不安。“你看起来也不一样了。”他岔开话题。

“所以人家才抓不到我。”偷儿回答。他摘下太阳镜,放进胸袋。他的确有些变化。不过马特杰克敢发誓,那厚厚的眼皮,那对眉毛,还有轻扯的嘴角,仍跟从前一样。

“你还没告诉我,上次人家是怎么抓到你的。”马特杰克说,“你只说了监狱,还有米耶里怎么把你弄出来,带你去火星寻找记忆,好让你替她的老板偷样东西。如果成功,她就放你走。”

“接下来呢?”偷儿微笑。他时常露出这种微笑,仿佛听到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笑话。

“你找到了记忆。但那地方还有个你,想夺走这些记忆。你把他骗进了监狱,只带了一个装着神祗的盒子逃了出来,外加一段告诉你该去地球的记忆。”

“你记性真好。”

马特杰克突然涌上一阵怒意,太阳穴突突直跳。

“别取笑我。我不喜欢被人取笑。再说你根本不是人,只是我编出来的东西。”

“你不是上过学吗?人家没教过你编造的东西有多重要吗?”

马特杰克嗤之以鼻。“只对契特拉古波塔[4]才重要。而共同盛业[5]是现实,是真实。死亡是真实,敌人也是真实。”

“看得出,你学得也很快。既然这样,你来这儿做什么?”

马特杰克气得站起来,朝大海走了几步。“小心我告发你。我可以告诉其他陈[6],说你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清除出去。”

“他们得先想办法逮住我。”偷儿回答。

马特杰克转过身。偷儿正看着他,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头歪着,咧嘴笑着。

“跟我说说你上次是怎么被逮住的。”马特杰克说。

“拿出请求的态度来。”

马特杰克想跟偷儿讲,他不过是自己的一段臆想,自己根本不必放低姿态请求。但偷儿身上那兴高采烈的劲儿,让马特杰克想起了妈妈从前在花园里摆放的小佛像。于是,他咽下涌到嘴边的话,深深吸口气,慢慢走了回去,坐在毛巾上,双手抱住膝盖。

“好吧。”他说,“拜托你告诉我,你上次是怎么被逮住的。”

“这就好多了。”偷儿说。此时,太阳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一丝金色,但偷儿还是戴上了太阳镜。落日铺在海中,就像流动的水彩。“嗯,这是个抵抗死亡的故事。你,我,所有人都一样——所有的故事,都是跟死亡抗争的故事。有人教过你这个吗?”

马特杰克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偷儿朝后一靠,对他咧嘴一笑。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他说,“猎手来找我那天,我正忙着杀薛定谔盒子里的幽灵猫。”

两人四周,梦境拟境开始用落日、沙滩和海水描绘偷儿讲出的故事。

一、窃贼和匣子

猎手来找我那天,我正忙着杀薛定谔匣子里的幽灵猫。

我手指里延伸出Q粒子卷曲的细丝,就像特斯拉线圈冒出的火花,伸进漂浮在舱室中央的小漆盒里。盒子后面是曲度平缓的墙,墙上显示着太空高速通道。宇宙飞船和思想束在这些通道穿梭来往,就像有人在黑暗中刷了一条闪闪星河。我们的飞船“培蝴宁”正沿着太阳系引力主干道的一条分支,从火星驶向地球。但今天,我对壮丽的景色视而不见,眼中只有那小小的黑匣子,其大小只够放一只结婚戒指,或者一位神祗的意识——或者,通向我自由之门的钥匙。

我舔舔嘴唇上的汗珠,视野中铺着蜘蛛网似的量子协议图表。培蝴宁的数学魂灵儿[7]在我脑中喃喃低语。鉴于我只有纯人类的感官和头脑,他们把问题转译成了一件寄木细工[8]盒子。我要做的,就是打开这个日式机关匣。量子协议化作了这件镶嵌木盒的质感、疤痕和纹路。木头里藏着压力点,就像绷紧的肌肉。滑动部件仿佛咧嘴的微笑。我得找出正确的顺序,才能打开匣子。

麻烦的是,不能打开太早。木纹中藏着无数量子比特,每个都是0和1的叠加,每一步操作都是量子逻辑运算,由魂灵儿装置在船翼中的多组激光和干涉仪完成。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完成古人所谓量子进程的断层成像:看看匣子对我们小心施加的探查状态有何反应。动作一定要轻柔,就像从锁眼里伸进铁丝撬锁。其难度恰如一边不停地抛接几个八面体魔方,一边还要想办法把魔方复原。

我每掉落一个魔方,上帝就杀掉几十亿只小猫咪。

魂灵儿点亮图表的一部分——纠缠成一团的红线。我马上看出与之相连的另一部分。只要转转这个箭头和那个状态,再用上阿达马门[9],然后测量——

虚拟的木头在我手中发出吱吱声,咔嗒一响。

“芝麻,开门吧。”我轻声说。

佐酷长老德雷斯朵话挺多。逗他告诉我什么是匣子(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20年前从佐酷人那儿偷了一个),不算什么难事。

想象出一只盒子,他说,再放只猫进去。一同放进去的还有部死亡机器:一瓶毒药(比如氰化物),连着一个带锤子的装置,还有放射性元素的单个原子。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原子可能衰变,也可能不衰变。衰变了,锤子就会击下,打碎瓶子,反之则不会。因此,在这一小时内,这只猫既是活的,又是死的。

量子力学声称:盒子里不是一只状态明确的猫,而是只幽灵猫,是活猫和死猫的叠加状态。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我们掀开盒子往里看为止。观测会让系统坍缩成两种状态之一——这就是薛定谔的假想实验。

自然,他大错特错了。猫是一种宏观系统,不需要神奇的观察者的神秘干涉来决定它的死活。让猫坍缩成某种宏观状态的,是它跟宇宙其余部分的互动——也就是被称为退相干[10]的现象。但在微观世界,对量子比特——即0和1的量子力学等价物——来说,薛定谔的猫是真实存在的。

匣子里装着几万亿只幽灵猫。活猫的各种状态构成了编码信息。这些信息可以是某个意识,甚至是活着的、正在思考的意识。匣子的量子比特已经转到虚无与存在之间的混沌状态,其中的意识什么都不会注意到——一系列量子门允许它继续思考,感受和做梦。只要它待在里头,就一切安好。不过,要是它想逃出来,一旦它跟周围环境开始互动——整个宇宙就会朝它砸下来,就像一吨砖头,让它坍缩成虚无。坏猫咪,死猫咪。

“那,你们会把什么东西放进这种匣子里呢?”我问德雷斯朵。

“非常、非常危险的东西。”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