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园丁集(1)
1/
仆人：女王啊，宽恕您的仆人吧！
女王：集会已经结束了，我的仆人都走了。你为何这么晚才来？
仆人：您与别人的事情结束了，就该是我的时间了。我过来问问，还剩什么事要让您最后的仆人去做。
女王：这么晚了，你还期望着做什么呢？
仆人：让我做您花园的园丁吧。
女王：荒唐！
仆人：我会搁下我其他的事情。我会把我的剑与矛扔进尘土中。别把我送到那遥远的宫廷；别命令我做新的征讨。就让我做您花园中的园丁吧。
女王：你将履行什么职责呢？
仆人：侍候您的闲暇时光。
我会让您在清晨散步时，时时看到小路上芳草鲜嫩；您的脚每挪动一步，都会有鲜花甘愿冒死来问候，来赞扬您。
我会让您在七叶树花枝间的秋千上摇荡，初升的月亮挣扎着穿过枝叶，亲吻您的衣裙。
我会给您床头燃着的灯盏里注满芳香的灯油，用檀香和藏红花膏涂成奇妙的图案，装饰您的脚凳。
女王：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仆人：允许我捧着您的小拳头，像捧着柔嫩的莲花花蕾，把花链滑到您腕上；用无忧的红花花汁染红您的脚底，亲吻掉偶然间散落在那里的尘埃。
女王：你的请求被准许了，我的仆人，你将是我花园的园丁。
2/
“啊，诗人，暮色就要降临了，你的头发变白了。
“在你孤独的沉思中，是否听到了来世的消息？”
“是黑夜了，”诗人说，“我还在聆听，因为可能有人在村子里叫我，尽管很晚了。
“我观望着，看是否有年轻漂泊的心相聚，是否有两双渴望的眼睛乞求着音乐来打破他们的沉默，替他们道出心声。
“如果我坐在生命的岸边，思索着死亡与来世，谁会在那里编写他们热情的诗歌？
“那夜初的星辰消隐了。
“寂静的河边，殡葬堆中的火焰慢慢熄灭了。
“疲惫的月光中，豺狼在被废弃的院落中齐声嗥叫。
“如果我关上门，试图与世俗的羁绊隔绝，那么，如果某个离家的流浪者来这里观看夜色，垂首聆听黑暗的低语，谁会把生命的意义在他耳边轻诉？
“我头发变白了，这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永远像这个村里最年轻的人一样年轻，像最苍老的人一样苍老。
“有些人微笑了，甜蜜而纯真，而有些人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有些人在白天挥洒着眼泪，而有些人的眼泪隐藏在黑暗中。
“他们都需要我，我没有时间来思索来世。
“我与每个人都同龄，我的头发变白了又能怎样？”
3/
清晨，我把渔网撒进了大海。
我从黑暗的深渊拖出一些东西：奇异的形状，奇异的美丽——有些照耀着，像微笑；有些闪烁着，像眼泪；有些一片红晕，像新娘的脸颊。
我带着一天的负担回到家时，我的爱人正坐在花园中，悠闲地扯动着片片花叶。
我犹豫片刻，然后把所有打捞到的东西放在她脚边，默默地站在一边。
她扫了那些东西一眼说：“这些怪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
我低下头，羞愧地想：“我不曾为这些东西奋斗，也没到市场上去购买它们；它们不是献给她的合适的礼物。”
整整一夜，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丢到了大街上。
清晨，游人们来了，捡起那些东西，把它们带到了遥远的国度。
4/
天呀，为什么他们把我的房子建在通往城镇的马路边？
他们把满载的船只停泊在我的树林附近。
他们随意地逛来逛去。
我坐下来看着他们，岁月蹉跎了。
我不能回绝他们。于是，我的日子流走了。
日日夜夜，他们的脚步声在我门前响起。
我徒劳地喊：“我不认识你们。”
他们中的一些人我的手指认识，一些人我的鼻孔认识，我血管中的血液似乎认识他们，还有一些人我的睡梦认识。
我不能回绝他们。我叫住他们：“谁如果愿意，到我房中来吧。是的，来吧。”
清晨，寺庙里的钟声响了。
他们手中捧着篮子来了。
他们的脚玫瑰般红润。熹微的晨光洒在他们脸上。
我不能回绝他们。我叫住他们：“来我的花园中采集鲜花吧。到这里来吧。”
中午，宫殿门口响起了锣鼓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下手中的工作，徘徊在我的篱笆附近。
他们头上的花苍白了，凋零了；他们长笛中的音符疲惫了。
我不能回绝他们，我叫住他们：“我树下的阴凉很清爽。来吧，朋友们。”
夜晚，小树林中蟋蟀在鸣叫。
那是谁啊，缓缓地来到我门前，轻轻地叩门？
朦胧中我看到那张脸，他一言不发，四围是一片寂静的天空。
我不能回绝我沉静的客人。透过黑暗我看着这张脸，梦幻的时光流走了。
5/
我心绪烦乱，渴望着远方的东西。
我的灵魂在渴望中出走，去触摸那遥远黯淡的裙沿。
啊，伟大的来生，啊，你笛声中热切的呼唤！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我没有翅膀，不能飞，我始终被束缚在这个地方。
我渴望而又清醒，我是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
你的呼吸走近我，低语着一个不可能的希望。
我的心了解你的语言，就像了解它自己的一样。
啊，遥远的追寻，啊，你笛声中热切的呼唤！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我不认得路，我没有长翅的骏马。
我情绪低落，我是自己心中的流浪者。
在疲倦时光的日霭中，在天空的蔚蓝中，呈现出的你的幻影是多么广阔！
啊，那最遥远的尽头，啊，你笛声中热切的呼唤！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我独居的屋子里，处处都房门紧闭！
6/
顺从的鸟儿在笼子里，自由的鸟儿在森林里。
时间到了，它们会相遇，这是命运的判决。
自由的鸟儿喊道：“噢，我的爱人，让我们飞到树林里去吧。”
笼中的鸟儿小声说：“到这儿来吧，让我俩都住在笼里吧。”
自由的鸟儿说：“在牢笼中，哪有空间展开翅膀？”
“哎呀，”笼中的鸟儿叫道，“在天上，我不知道哪有让你休息一会儿的地方。”
自由的鸟儿喊道：“亲爱的，高唱森林之歌吧。”
笼中的鸟儿说：“坐到我旁边吧，我来教你博学者的语言。”
林中的鸟儿叫道：“哈，不，决不！歌从来就是没法教的。”
笼中的鸟儿说：“我的天啊，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森林之歌。”
它们的爱情在渴望中更加热烈，但它们永远不能比翼双飞。
它们隔着笼子看着对方，但相知相解的愿望只是徒然。
它们在思慕中拍着翅膀鸣唱：“靠近一些吧，我的爱人！”
自由的鸟儿叫着：“不能啊，我害怕笼子紧闭的门。”
笼中的鸟儿低声说：“天，我的翅膀没有力量，已然废弃。”
7/
妈妈啊，年轻的王子要从我们门前经过——今天早晨我哪还有心思干活啊？
教我怎样绾起头发吧；告诉我该穿什么样的衣装吧。
你为什么惊讶地看着我，妈妈？
我很清楚他不会瞧一眼我的窗子；我也知道他会瞬间走出我的视线；只有那渐弱的疲惫的笛声，在远方朝我哀泣。
但是年轻的王子会从我们门前经过，我要为那一刻穿上最好的衣装。
妈妈啊，年轻的王子从我们门前过去了，朝阳在他的战车上放射出光芒。
我揭开脸上的丝纱，扯下我颈上的红宝石项链，抛在他走来的路上。
你为什么惊讶地看着我，妈妈？
我非常清楚他没有拾起我的项链；我也知道它已被他的车轮碾碎，留作尘土中的一抹红，没有人知道我的礼物是什么，又是给谁的。
可是，年轻的王子曾从我们门前经过，我曾把胸前的宝石扔到他面前的路上。
8/
当我床头的灯熄灭时，我同早起的鸟儿一起醒来。
我坐在打开的窗前，在松散的秀发上戴上清新的花环。
在清晨玫瑰色的薄雾中，年轻的旅人沿路走来。
他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阳光洒在他的花冠上。
他在我门前停下，急切地问我：“她在哪儿？”
我羞得不能言语：“她是我，年轻的旅人，她就是我呀。”
夜幕降临，灯还没有点上。
我心绪不宁地编着我的发辫。
年轻的旅人驾着战车在夕阳的光辉中赶来。
他的马儿口中吐着白沫，他的衣衫上沾着灰尘。
他在我门前跳下车，用疲惫的声音问：“她在哪儿？”
我羞得不能言语：“她是我，疲倦的旅人，她就是我呀。”
这是一个四月的夜晚。我房中的灯还亮着。
南方的微风习习吹来。聒噪的鹦鹉在笼中睡去。
我的胸衣像孔雀颈翎一般华艳，我的披风像鲜嫩的青草一般翠碧。
我坐在窗前的地上，凝望着清冷的大街。
透过夜色，我不停地呢喃：“她是我，绝望的旅人，她就是我呀。”
9/
当我在夜晚独自去约会时，鸟儿不鸣，风儿不吹，街道两旁的房屋静静地站立着。
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的是我自己的脚镯，我羞愧难当。
当我坐在阳台上，聆听他的脚步时，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河水静止得像熟睡的哨兵膝头的刀剑。
那疯狂跳动的是我自己的心——我不知道怎样平息它。
当我的爱人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时，当我的身体战栗着，眼睑低垂着的时候，夜黑了，风吹灭了灯，云给繁星罩上了帷幕。
那闪烁照耀的，是我自己胸中的珠宝。我不知道怎样藏起它。
10/
放下你的活计吧，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听到了吗，他在轻轻摇动闩门的链子？
小心你的脚镯，不要让它发出太大声响，你迎接他的脚步不要太过匆忙。
放下你的活计吧，新娘，客人在晚上已经来了。
不，那不是可怕的风，新娘，别惊慌。
那是四月夜晚的满月；院落中的影子凄清苍白，头顶的天空明朗清澈。
如果你觉得需要，就用面纱遮住你的脸吧；如果你害怕，就提着灯去门口吧。
不，那不是可怕的风，新娘，别惊慌。
如果你害羞，就别跟他说话；你就站在门边迎接他吧。
如果他问你问题，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沉默着垂下你的眼睛。
当你提着灯引他进门时，不要让你的手镯叮当作响。
如果你害羞，就别跟他说话。
11/
你还没有完成你的活计吗，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还没有在牛棚里点上灯吗？
你还没有准备好晚祷的供品篮吗？
你还没有把红色的幸运符系在你的发际吗？还没有理好你的晚装吗？
新娘啊，听到了吗，客人来了？
放下你的活计吧！
素面朝天地来吧；别在梳妆上浪费时间了。
如果你的发辫松散了，如果你的发缝歪了，如果你胸衣的丝带松开了，别在意。
素面朝天地来吧；别在梳妆上浪费时间了。
来吧，从草地上快步跑来吧。
如果你脚上的红赭石被露水沾掉了，如果你脚踝上的铃串松了，如果珍珠从你的项链上脱落了，别在意。
来吧，从草地上快步跑来吧。
你是否看到乌云遮住了天空？
远远的河岸上，一群群野鹤飞向天宇，一阵阵狂风扫向石南树丛。
受惊的牛羊冲向村里的畜栏。
你是否看到乌云遮住了天空？
你徒劳地试图点燃盥洗的灯——它在风中摇曳着熄灭了。
谁会知道你的眼睑上没有画眼影？因为你的眼睛比墨云还黑。
你徒劳地试图点燃盥洗的灯——它熄灭了。
素面朝天地来吧；别在梳妆上浪费时间了。
即使花环没有编好，也没人在意；如果脚链没有系牢，就任它去吧。
天空布满了乌云——时候不早了。
素面朝天地来吧；别在梳妆上浪费时间了。
12/
如果你忙着要把水罐灌满，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湖水会紧紧拥着你的双脚，喃喃地倾诉它的秘密。
大雨前的云影笼罩着沙滩，乌云低低地垂挂在绿树勾勒出的青黛的曲线上，仿佛你眉头上浓密的秀发。
我熟知你脚步的节奏，它们敲击在我的心上。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必须把你的水罐灌满。
如果你想慵懒闲坐，任你的罐子在水上漂浮，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草坡青碧，野花无数。
你的思绪将从乌黑的眸子中漂走，像鸟儿飞出了它们的巢穴。
你的面纱将滑落到你的脚下。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必须悠然闲坐。
如果你想抛开游戏扎进水里，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让你蓝色的披风躺在湖岸上吧，蔚蓝的湖水将把你覆盖，把你隐藏。
波浪会踮起脚来吻你的脖子，在你耳边低语。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想扎进水里。
如果你一定要去疯狂，去跃向死亡，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它清爽冰凉，深邃无底。
它阴沉黑暗，像无梦的睡眠。
它的深处，昼与夜合为一体，歌声即静默。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要跃向死亡。
13/
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站在树林边的大树后面。
黎明的眼睛上还留着倦意，空气中还带着露的痕迹。
地面上的薄雾中，悬挂着潮湿的青草慵懒的香气。
榕树下，你正用双手挤着牛奶，双手如凝脂一般柔滑鲜嫩。
我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我一言不发，是藏在密叶丛中的鸟儿在歌唱。
芒果树摇落一树的繁花，撒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只只蜜蜂嗡嗡地唱着，接踵而至。
池塘边，湿婆庙的大门敞开了，朝拜者们已开始诵经。
你正在挤着牛奶，膝头放着容器。
我拿着自己空空的罐子站立着。
我没有靠近你。
天空和寺庙的钟声一同醒来。
被驱赶的牛群蹄子扬起了路上的灰尘。
女人们腰间带着叮咚作响的水罐，从河边走来。
你的手镯叮叮当当，泡沫从坛中溢出。
清晨过去了，我没有靠近你。
14/
我在路上行走，不知道为什么，中午过后，竹枝在风中沙沙作响。
倾斜的影子伸出臂膀，拖住时光匆匆的脚步。
布谷鸟厌倦了自己的歌声。
我在路上行走，不知道为什么。
水边的茅屋被悬于头顶的大树荫蔽着。
有人在忙着活计，角落里响着她脚镯鸣奏的乐音。
我站在这茅屋前，不知道为什么。
狭窄的小径蜿蜒着穿过一片片芥菜地，一片片芒果林。
它经过村庄的寺庙，经过码头的市集。
我在这茅屋前停下，不知道为什么。
多年前，一个微风轻拂的三月天，泉水慵懒地低吟，芒果花飘落在尘土中。
细浪腾跃，轻轻拍打着渡头台阶上的铜罐。
我回想着微风轻拂的三月天，不知道为什么。
暗影加重，牛羊回栏。
孤寂的草地上日色苍茫，村民们在岸边等候着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