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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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陆澄录(4)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2]。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3],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注释】

[1]鸿胪寺:掌管赞导相礼的衙门。王阳明于正德九年(1514年)升任南京鸿胪寺卿,许多弟子随他前往。仓居,在衙舍居住。[2]有所忧患不得其正:语出《大学》。[3]毁不灭性:意思是孝子哀伤不能伤害性命。语出《孝经·丧亲》。

【译文】

陆澄在南京鸿胪寺的衙门里居住的时候,突然接到儿子病危的家信,顿感忧郁,无法忍受。

先生说:“这是修身养性的好时机,如果此时不用功,平日里无事时讲求学问有什么用呢?这时候的人就应该磨炼自己。父亲关爱儿子,是符合天理的最深切的情感,但是天理也要有中正的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成了私欲。大多数人在这时依照天理应当心有忧伤,于是一味悲伤痛苦,而不知自己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来讲,七情六欲一旦出现,大多有点过分,很少有不足的。然而只要过分,便不再是心的本体,所以一定要调节,直至适中才可。比如父母去世,作为人子,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以能化解心中的悲痛的?然而圣人说过:‘毁不灭性。’这并非圣人要强行规定,而是因为天理本身便有限度,凡事不能过分。人只要真正认识了心体,自然不会增减分毫。”

【解读】

王阳明认为人有七情是正常的,但是不加控制地发散自己的七情,让七情过多地发出来则是过分的,所以他让陆澄注意克服自己的过分之处,使自己的感情适中。在阳明先生看来人心的本体原本是明澈的,但因内心被蒙蔽,很少有人不昏暗,如不通过学问思辨的功夫来弄清楚天下的道理,则善恶的关键,真假的分辨,就不能自觉地觉察到,就会放纵自己的感情和思绪,给人生带来极大的危害。

“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也有力地说明了过度的不良情绪反应不仅会致病,严重的还会枉送性命。范进中举喜极而疯的故事也向我们证明了过于放纵自己情感的危害。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1],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1]体用一源:语出《伊川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意为体与用同出于一个源头,它们虽然有或者显著或者微妙的差异,却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

【译文】

先生说:“不能说一般人都能保持‘情感没有表达出来时中正的态度’。因为‘本体和运用是同一个源’,它们虽然有显著或者微妙的差异,却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有这样的体才会有这样的用。有‘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就会有‘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如今人们应该知道是因为他‘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还没能完全得到的缘故,才没能做到‘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

【解读】

阳明学说虽对程朱理学的某些观念予以扬弃,但是在有些论点上还是一致的,比如“体用一源”说即是。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1]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2]

【注释】

[1]初九,潜龙勿用:《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象征潜伏的龙,不能发挥作用。初九,指乾卦从下数第一爻,亦称初画。易经中用九代表阳爻,用六代表阴爻。[2]辞、象、变、占:《易经·系辞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象,即用卦爻等符号比拟自然界和社会的形态与变化。

【译文】

先生说:“《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易经》的卦象是初九爻,《易经》的变化是出现新爻,《易经》的占卜用的是卦辞和爻辞。”

【解读】

《易经》为儒学经典,也是阳明心学的重要理论来源,此段为王阳明对《易经》卦爻的具体阐释。

“‘夜气’[1]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释】

[1]夜气:语出《孟子·告子上》。人在夜里产生的清明和善的心气或精神状态。

【译文】

先生说:“存养‘夜气’是对普通人而言的。学者修养功夫,便会不论白天有没有事情,心中也都是清明和善的心气聚敛的地方。因此圣人不会讲究‘夜气’。”

【解读】

王阳明认为当一个人静静地在无人的暗室之中,也能光明磊落,既不生邪念,也不做违心的坏事,那他在众人面前、在社会、在工作中都会受到人们的尊敬。所以说,圣人、君子心里无“夜气”。这里的“夜气”指的就是夜里一个人的心灵的修养。

澄问“操存舍亡”[1]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2],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1]操存舍亡:语出《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操,指保持人的善良本心。乡,通“向”,即方向。[2]腔子:指胸腔。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心要在腔子里。”

【译文】

陆澄就《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向先生求教。

先生说:“‘心的离开或回归没有规律可循,不知道它的方向’,虽然这是就一般人的心说的,学者应当明白心的本体原本也只是如此,那么操存功夫才不会出现问题。不能简单地认定出即是亡,入就是存。如果就心的本体来说,原本就是没有什么出和入的。如果要谈论到出入,那么人的思考就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明明就在心里面,哪有什么出呢?既然没有出,何入之有?程颐所说的‘心腔’,也只不过是天理。即使一天到晚不停地应酬,也不会超出天理,就是在心腔里。一旦会超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所谓的亡。”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只是运动和静止而已,运动和静止无常,怎会有什么方向?”

【解读】

王阳明认为对于修养者来说,动静本身并没有那么重要,静的重点是不要如槁木死灰般静止,生气全无。动与静的关键在于定,定在理上,只要符合天理,无论静动都是正常的。

王嘉秀[1]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2]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3],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1]王嘉秀:字实夫,王阳明的学生,好谈佛道。[2]长生久视:指长生不老。语出《老子》“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之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3]上一截:指上达。下文中‘下一截’指下学。当时一般把孔子的学问分为两部分,即上下两截。上一截谈性与道,下一截讲治国平天下。王阳明不同意这种看法。

【译文】

王嘉秀问:“佛教诱惑人信奉佛教用超脱生死轮回的说法,而道教诱惑人信奉道教则用长生不老的说法,其本意并非引诱人去做不好的事。然而归根结底,只是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然而并不是进入圣道的正路。如今做官的人,有的通过科举入仕,有的通过乡里举荐,有的继承前辈爵位、大官荫庇,同样做了大官。但毕竟不是仕途正道,正人君子是不会随波逐流的。道、佛到了最高境界,和儒家大体相同。但是他们只注意到了上一截,而忽略了下一截,终究不像圣道那么全面。然而不可否认,他们的上一截和儒家的是相同的。后世的儒生们又只学到了圣道的下半截,使圣道分裂而丧失了其本原,沦为仅剩下记诵、词章、功利、训诂,最后难免变成异端邪说。与那些修道、信佛,一生清心寡欲,超脱了俗世纷扰的人相比,记诵、词章、功利、训诂四家的人,反倒一生劳苦,身心也无所裨益。如今的学者更应当做的是专心致志于圣人的学说,不必事先排斥道、佛。待到圣人的学说得到彰明,道、佛也就会自然泯灭了。否则的话,儒生所学不但很难让他们俯首称臣,恐怕反过来还要为道、佛所不屑。此乃我的见解,先生觉得如何?”

先生说:“你的论说大体上是正确的。但是你所说的将圣道分为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一般人的理解,有失偏颇。圣道广大中正,上下连贯在一起,哪会有什么上一截、下一截?《易经》说‘一阴一阳谓之道’,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对于日常生活中的道并不知晓,所以君子所推崇的圣道并非人人明白。仁慈、智慧也是道,但理解片面了就会有毛病。”

【解读】

教者,教化,拯救之意,儒、道、佛合称为“三教”。有人常拿这三教进行比较,认为这三教学说的共同点都是为了教化人民,净化社会,提高人的品位和精神境界。

“蓍[1]固是《易》,龟亦是《易》。”

【注释】

[1]蓍:一种草。蓍草茎,古代常用来占卜。

【译文】

先生说:“用蓍草占卜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解读】

此为阳明以蓍草、龟甲占卜为喻,阐释儒释道虽分三教,但是在追求道方面是一致的。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1],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2],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1]孔子谓武王未尽善:语出《论语·八佾》。孔子认为武王用武力得到天下不是最好的方法。[2]“天下三分”句:语出《论语·泰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意为当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国已归顺周,而周文王仍恪守臣节,尊奉殷朝。

【译文】

陆澄问:“孔子说周武王没有做到尽善,孔子可能对武王有不满意的地方吧?”

先生说:“周武王自己来看的话,就应该那样做。”

陆澄说:“如果文王没有死,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先生说:“文王在世的时候,已经拥有了天下的三分之二。假如周文王在武王伐纣的时候还没有死,也许就不至于动用兵卒,而剩下那三分之一也会自然归顺。文王只需妥善处理与商纣的关系,使纣不再纵恶,就可以了。”

【解读】

王阳明良知的说法来源于《孟子》,其含义是指一种“不虑而知”的天赋道德观念。王阳明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并引进《大学》中的“致”字,(《大学》说“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据此,阳明先生提出致良知的主张,他认为良知即是天理,从而进一步要求人们认识和恢复内心所固有的天理,并将自己的良知推及至事事物物,那么“事事物物皆得其天理矣”。就是说要求人把自己的一切行为和活动都纳入中国传统社会道德规范的轨道。

惟乾[1]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2]。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1]惟乾:冀元亨,字惟乾,武陵(今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弟子。[2]执中无权犹执一:意为坚持中庸虽然正确,但如果不知因时制宜,加以权变,那就是偏执。语出《孟子·尽心上》。执中,即坚持中庸之道。无权,不知道灵活权变。执一,固执而不灵活。

【译文】

惟乾向先生请教孟子所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一句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