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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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城南旧事(8)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墩墩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嗬!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作兴华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地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地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墩墩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作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就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扑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吗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啧啧。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瞄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儿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的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漂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漂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