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南旧事(9)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作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五
妈妈那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铃儿就随着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竟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爸说:
“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一的代表同学那样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敢这么去做。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是喜欢她。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来,他说:
“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便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六
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七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攒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做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
一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坐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联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