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校勘本 德部三

上士[1]闻[2]道，堇[3]能行之；中士闻道，若[4]存[5]若亡[6]；下士闻道，大笑之。弗[7]笑，不足以为道。

是以建[8]言有之曰：明道如费[9]，进[10]道如退，夷[11]道如纇[12]；

上德如浴；大白[13]如辱[14]；广[15]德如不足；建德如偷[16]；质[17]真如渝；大方无禺[18]，大器[19]免[20]成，大音希[21]声；天象无刑[22]，道褒[23]无名。

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传世王弼本 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夫唯道，善贷且成。

帛书译文

● 解字

[1]士。“士”是象形字，甲骨文作“”，构形源自公畜展露而出的生殖器（故牡字从牛从士）。“士”的本义指性成熟了的公畜，引申指成年的青壮男子，又引申指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人。“上士”即上等的士大夫。

[2]闻。“闻”（聞）是会意字，从门从耳，耳在门内：构意源自耳贴门上探听动静声响，本义为听到。“闻”与“听”词义有别，即俗语中的“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3]堇。“堇”是会意字，从黄从土：“黄”表女人生育，“土”表填在女人裆下的黄土（构意源自古代女性的蹲踞式生育）。“堇”的本义为女性开始生育。由人通常一次只生一胎引申出僅僅义（此义由后造形声字“僅”字所承继）。由女人生孩子的不断努力，引申出勤奋义（此义由后造形声字“勤”字所承继）。“堇”则成为汉字形声系统的声义偏旁。此处之“堇”意谓勤勉。

[4]若。“若”为依托象形字，甲骨文作“”，构形源自女人允诺男人性爱要求后解散发髻。金文作“”，增添了表示嘴巴的“口”。“若”的本义为允诺，此义由转注后的“诺”字所承继。“若”则表示引申后的半推半就义，并由此引申出假若及比况义。

[5]存。“存”是会意字，从才从子，两根会意：“才”表示女性经血来临，“子”表腹中胎儿。“存”的构意源自女人怀孕后少量经血流出但孩子仍然保住，即胎儿的存有。引申后泛指一般意义的存在。

[6]亡。“亡”是指事字，甲骨文作“”，乃是在人的手臂部增添一短竖，以字素标示的方法表示一个人的藏匿或丢失（趴伏于地上）。金文形变作“”，从人从区隔字根L。因此，“亡”的本义为人的丢失。

[7]弗。“弗”是会意字，甲骨文作“”，乃是在两枝箭（倒矢形）的图形上增添表示绳索捆扎的“己”。“弗”的本义为捆束起来不再使用。“弗笑”即想笑却硬憋住不笑。

注意，“不、弗、非、毋、無”五字都含有否定义，但一定要搞清它们的形、音、义由来，不可成为《老子》笔下的“不知知，病”。

[8]建。“建”是会意字，金文作“”，从聿从廴（辵）:“聿”的字形，源自以手（又）持笔；“辵”为沿路一直走下去。“建”的构意源自用笔画出路线图（或写出介绍信），让他人按图去拜见某人。“建”的本义为按图前往。引申后，又指按照图纸来建造。“建言”犹言建造出的话语，即格言。

[9]费。“费”是“”的简化字，金文作“”，从弗从贝从刀，构意为将捆束一团的货币用刀解散，用来花费。“费”字省去立刀，含有将捆束起来的货币一次花费的意思，因而本义为费用。引申后，又有浪费义。

[10]进。“进”（進）是会意字，金文作“”，从隹从彳从止，构意源自鸟雀的蹦跳向前（鸟雀不会用足后退）。“进”的本义为直行向前。

[11]夷。“夷”是会意字，金文作“”，从大从己：“大”为正面立定的男人，“己”表绳索捆束。“夷”的本义为捆绑起来的男子，并由此引申出捆束放倒在地义。引申后，又特指被周人打败了的东夷人。“夷道”指大道两侧如绳索捆缚状的小路。

[12]纇。“纇”是“類”的假借字。“類”字从采从犬从页：“犬”指狗，“采”（米）为禽兽蹄印，“页”表脸面。“類”的本义指以足和脸面来划归动物的类属（如偶蹄目、犬科、哺乳类等）。“纇”借“類”的形、音、义，以“糸”置换本字的“犬”，表示绳索的归类（例如丝绳、麻绳、大绳、纱线等）。“纇”与“類”词义相通。

[13]白。“白”为象形字，甲骨文作“”，构形源自大拇指指甲盖。“白”的本义为白色。由大拇指在手指中位居第一，引申指部族首领及兄弟排行中的老大义，即“伯仲”之“伯”。

[14]辱。“辱”是会意字，从辰从寸，两根会意：“辰”表割锯，“寸”表手腕寸口部。“辱”的构意源自将一个人的手剁切掉，源自古代社会对小偷的处罚方式。“辱”因而有羞辱义，又有割锯义。

[15]广。“广”（廣）为形声字，从广黄声：“广”为类旁，表示与廊房有关；“黄”为声义旁，表声且表一个女人生育的儿孙义。“广”的本义为同一血缘后代到处分布，即广被。引申泛指广阔。

[16]偷。“偷”是“媮”的假借字。“媮”字从女从俞，本义为女人潜逃离去，引申指女人与他人私下偷情。偷借“媮”的形、音、义，以“人”置换本字的“女”，以后造假借字“偷”，表示与他人私下里相会而偷情的男人。引申泛指悄悄拿走他人之物，即偷盗。

[17]质。“质”是会意字，金文作“”，上边两个“斤”，表示与剁铲形制相似的青铜币（即空首布），下边的贝表示货贝。“质”的本义为同一质量的东西（都是货币）可以相互置换，即青铜币与货贝的交换。引申后，又有质押义。

[18]禺。“禺”是会意字，金文作“”，乃是在一条蛇形的下部增添一个横置的又，强调蛇的弯颈张口。“禺”的本义为人与蛇的相遇，此义由转注后的“遇”字所承继，“禺”则成为汉字形声系统的声义偏旁。此处之“禺”表示顶头拐角处，即后造的“隅”字。

[19]器。“器”是会意字，金文作“”，从犬从四个口。“器”的构意源自一条狗在四面临敌时，不临阵逃脱反而四面狂吠不已。“器”的本义为才器。引申后，又有器具义。

[20]免。“免”是会意字，小篆字体作“”，上下各有一人，中间为女阴字根。“免”的本义为分娩，此义由转注后的“娩、”二字所承继，“免”则表示引申后的能够免除但不能替代义。

[21]希。“希”是会意字，从爻从巾，两根会意：“爻”表示阻挠，“巾”表示布巾。“希”的构意源自捕猎用的网具或覆盖物品的粗疏布巾，“希”的本义由转注后的“絺”字所继承。“希”的通常词义为希望（捕捞到一些什么）。“希”字又有稀少义，此处作“稀”讲（详见《老子·五十八》“听之而弗闻，命之曰希”的句读）。“大音希声”，即最大的声响最终也会稀疏消失。

[22]刑。“刑”是会意字，金文作“”，从井从刀：“井”表人背上的鞭痕，“刀”表刑鞭（刀字的尾部有小乂）。“刑”的本义为鞭刑，引申泛指刑法。将刑的右旁置换为弥漫字根“彡”，便创设出假借字形，即由鞭痕累累引申而出的形形色色义。引申后，又有形象义。此处“刑”字作“形”讲。

[23]褒。“褒”是形声字，从衣保声：“衣”为类旁，表示与衣服有关；“保”为声义旁，表声且表保护义。“褒”的本义为披衣挡寒（含有宽大义），引申泛指褒奖（用美言将人包裹起来）。《淮南子·主术训》因而有如下语句：“是故得道者不为丑饰，不为伪善，一人被之而不褒，万人蒙之而不褊。”

● 句读

上士闻道，堇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

译文：上等士人闻听大道之妙，勤勉且能循行。中士闻听大道之理，想起来了便会遵循，想不起来便不遵循。下等士人闻听大道之说，反而会嘲笑。如果不被下等的士人所嘲笑，便不足以成为道了。

此章起首言说“闻道”。“闻道”一词又见《德部十一》:“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

上士、上德与后文的上善句式相同。其中的“上”均作上等讲。

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费，进道如退，夷道如纇。

译文：因而，书写创建性格言如下：光亮平坦的大道如同是一种浪费（人们多走近路、小路而不走大道），直伸向前的大道如同是一种倒退（前往同一目标往往比小路远），围绕大道的那些小道如细绳一般（小路有百千条，大道只有一条）。

此节中的“道”的词义，又回到传统的道路之“道”，与上一节中的闻道之“道”完全不同！如果这两节的“道”不是同一概念，为什么中间要用“是以”连接？

陈鼓应将“建言有之曰”对译为“古时候立言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似乎不妥。上述话语是《老子》一书著述者创建，不是古时候留下来的！

上德如浴；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

译文：上等德行有如川流不息的溪谷，大白之物就像新开裂出的木板（或新木上的楂口）；广布的德行总是有所不足（像数不清的人口数）；寻找德行如同与情人幽会一般；置换真理如同横渡河流一般（由此岸抵达彼岸）。

“建德如偷”中的建，应译作“寻找”。此一文句则可译作“与情人幽会”，也可译作相会。

大方无禺，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天象无刑，道褒无名。

译文：最大的四方形（或面积）是没有边角的，最大的才器是与生俱来的。最大的声响一定会逐渐消失，最大的天象（道）是没有形状的，即便要褒扬道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

“大方无禺”构意源自古人天圆地方的概念。天地是没有拐角的。

陈鼓应先生将此节对译为：“最方正的好似没有棱角；贵重的器物总是最后完成；最大的乐声反而听来无音响；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见形迹；道幽隐而没有名称。”古人怎能知晓“最大的乐声反而听来无音响”？最方正的怎能好似没有棱角？贵重的器物为什么要最后完成？如此解读已是胡搅乱扯了。错，错在不识字而想当然地猜测！

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译文：只有道，才能善始并且善终。

“善成”可直译为“善于功成”或“善于成功”，也可意译为“善终”。

● 随感

这一章的问题首先是个别字词的解读，如明道如费的“费”，夷道如纇的“夷”和“纇”，大白如辱的“辱”，建德如偷的“建”和“偷”，质真如渝的“质”和“渝”，大器免成的“器”和“免”。以往学者，缺失对每个汉字形、音、义由来的追溯，除了对语句揣摩外，只好动用训诂学中的“通假”，或移花接木，或指鹿为马。例如，大器免成中的“器”字，用一犬四面临敌而狂吠不逃表示才器之义。大器便是今日所说的天生之才，即天赋（同《左传·成公二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训诂学者将“器”解读为国家神器，几近笑话。后人将“免”通假成“晚”，绝对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文坛笑柄。

免的本义为生育，即分娩之娩。“免成”不外乎是生而成之的意思。如果把器强解为器皿之器，将大器解读为神器（即《老子·道部二十九》:“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把“免成”理解为传世本讹误的“晚成”，将这一句解读为“大的器物总是最后完成”或“最贵重的神器总是最后完成”，将其夹在“大方无禺，大音希声，天象无刑”之中，显然与上下文义不相贯通。

其二，这一章文句零乱，可能有窜行。全章调整后应分为四节：

上士闻道，堇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费，进道如退，夷道如纇。

上德如浴，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

大白如辱，大方无禺，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天象无刑。

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第一层讲道之微妙，第二层讲德之微妙，第三层讲事物循道之微妙，第四层是这一章的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