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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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银河奖征文(2)

托特们事无巨细地接管了整个人类社会的每一个方面,为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一份有价值的脑力工作,偶尔还会是特殊的创造性体力工作,但却从来不强迫人们接受。不过,即便可以有其他选择,绝大多数人仍然不会反对这种安排,因为他们得到的工作通常都与他们的能力与兴趣高度相符。

但我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作业机器人的工作效率与预先计算的几乎一模一样,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饱含重金属与不可降解废料的板结泥层就被挖掘爪掏出了一个大坑,露出了一座古老的混凝土建筑物的房顶。接着,一台作业机器人迅速伸出一支金刚石钻头,在这层混凝土板上钻开了一个比人类拳头略大一点儿的洞,恰好足够让另一台体积更小的扑翼式仿生机器人飞进去。

十分钟后,这只机械昆虫带着它的战利品从洞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小而坚固的透明匣子,里面装着几张不比婴儿手掌更宽,比指甲盖还要薄的黑色卡片。在两个世纪前,在托特们为世界带来永远和平的前夜,这种东西曾经是当时的人们所能制造的最高效也最稳定的信息储存媒介。

我摊开一只手,让仿生机器人把匣子放进我的掌心,但还没等我来得及仔细研究这只透明匣子,一个声音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高德隆先生?”那个显然发自某个女性喉咙中的声音喊道,“是你吗?!”

“你是谁?”我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只见在一条夹在两排倾圮的高层住宅楼之间的荒废街道上,一个女人正在朝我挥手。这女人个子很高,戴着一副护目镜和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全身包在衣领满是补丁的迷彩色长袍之中,外面还穿了件不知从哪座老博物馆里找来的防弹衣。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那女人答道,“想活命的话,就跟我来,动作要快,我们就要没时间了!”

“我凭什么跟你走?”我反问道,同时威胁性地亮出了手中的热熔切割器。这女人的话听上去完全没有道理,但语气倒是颇为真诚,“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时间说这个了,它们就要——哦,不,它们已经来了!”女人焦急的声音尚未散去,一道如同袖珍太阳般的灼眼强光就已经掠过了我的头顶,险些吓得我失手扣下那支热熔切割器的扳机——要是我真这么干了,最起码也会烤熟自个儿的一条腿。

“快跑!该死的,快跑啊!”她一边拼命朝我挥舞着胳膊,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一次,我明智地听从了她的建议。

3.中城区

扒火车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是,你得设法让自己稳稳当当地待在火车上。

对几百年前的扒车勇士们而言,“待在火车上”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胆子够大的家伙通常会干脆选择在车厢顶上或者两侧度过整个旅途;另一些人则会混迹于车内的乘客之中,同时设法逃避乘务员检票时尖锐的目光。但在这列专门运输从下城区回收的金属资源的自动化磁悬浮货车上,我们压根儿找不到半个旅客来替我们打掩护,而来找我们麻烦的那帮家伙也比眼尖的乘务员要可怕得多——一旦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那些家伙逮住,我们损失的恐怕就不只是一张车票钱了。

正如托特们通过数不清的电子眼线监控着居住在上城区的近百亿人类的一举一动那样,它们在下城区和中城区也遍布耳目;但与在上城区那种温情脉脉的隐蔽监管不同,在这里,托特的爪牙们根本懒得顾及那块写着“为了全人类利益”的遮羞布。任何被它们发现而且无法通过身份识别的家伙,都会引来成群结队的冷酷猎杀者,就像落入蛛网的小虫会引来蜘蛛一样。

“同志们,把精神给我打起来!咱们已经进入检查区域了。”在最后一次校准了密封服的头盔显示器上的读数后,我在短程无线电中说道,“报告信标工作情况。”

“信标01,信标03,工作状况正常。”瓦伦蒂诺的声音第一个从我密封头盔中的通信器里传来,“未收到信号。”

“信标02,信标04,工作状况……正常。”拉里·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可能是之前跳下自动填料口的巨大冲击对他头盔里的拾音器造成了一些损害,“收到……信号,正在进行拟合……”

“信标05没有信号,信标06,工作状况正常。”最后一名小队队员陈蔡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仿佛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收到两个信号,已经完成与04、02信标的信号拟合分析,结果……很快就会发给你,队长。”在说这最后一句话时,他几乎已经喘不过气了。

“你怎么了,陈?”我问道。

“这密封服……该死的,它的空气循环系统出了点儿问题,”陈蔡回答道,“氧气处理效率比正常状况低,供氧量只有正常状态的百分之六十多一点,我……不行,就这样躺着还好,要是说话……”

“那就安静地待着。”我告诉他,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了正在头盔内的平面显示仪上投射出来的图像:两个红点正以几乎与列车相当的速度在我们身边并排飞行着,时不时地从几节货车车厢上方交叉飞掠而过。在破网者的术语列表上,这种恼人的小东西被称为“监察者”,它们是一种看上去活像长着眼睛的易拉罐一般的准自主式无人机,拥有一套光学搜索系统,有时也会安装一点儿威力有限的基础武备。仅仅在几个月前,这种小东西还只是被托特们用于下城区的日常巡逻与监视工作,但在我们数次造访无人火车之后,磁悬浮列车的真空隧道内也开始出现了它们巡逻的身影。它们是托特的耳目,是这些无形的幽灵伸入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触角。如果我们要与它们对抗,就必须避开或者消灭这些玩意儿。

当然,我们早已针对各种可能的变化拟定了应对方案:在成功登上火车之后的五分钟内,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像准备伏击猎物的蚁蛳一样深深钻进了填满车厢的废金属颗粒,然后启动了装在密封服背包内的一个小装置,将几百毫克从一座21世纪工厂废墟中找到的强效制冷剂均匀地喷在密封服表面。虽然这些制冷剂在近百年前就已经过了保质期,但用来消除我们留下的这点儿热痕迹却已经绰绰有余了。就我所知,那些“监察者”的自主程序会确保它们在发现明显超出一定阈值的热能信号——这通常意味着活体生物或者正在运行的机械装置——时自动报警,但却会愚蠢地忽视出现在视野中的蓝黑色冷点。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额外留了两手,其中之一就是被我们预先贴在车厢表面的那几个老式运动传感器。尽管从原则上讲,我们必须尽可能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避免发生任何冲突,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必要的暴力”也是我们的备用方案列表上的一个可选项目。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在眼下,我们还没有半点被发现的迹象,那两个红点一直像在婚飞中求偶的蜂类昆虫一样以恒定的频率沿着固定路线飞行着:它们先平行飞行一小段距离,然后突然变向加速,在一节货车厢上方划下一个“X”字样,然后再如法炮制地扫描下一列车厢。当六节车厢全部扫描完之后,它们又会减速返回原先的相对位置,开始下一次完全相同的流程。每个流程都一丝不苟,分秒不差,没有丝毫变化。

不,并非没有变化。

当这套流程开始第四次循环时,投射在平面显示仪上的那两个红点突然停顿了片刻,并转而采取了一种全然不同的行动模式:一个红点骤然升高了好几米的水平高度,并开始在货车厢上方沿着顺时针方向盘旋;另一个则减缓了速度,并开启了携带的耀光探照灯和主动式红外线大灯,开始小心翼翼地搜索车厢内成吨的灰黑色废金属颗粒。

“它们发现我们了!”瓦伦蒂诺在通信频段里低呼道。

“这不……谁他妈的暴露……的位置?”拉里·龙的声音还是那么不清不楚。

陈蔡的通信频道里只有一阵阵急促的喘气声。

“别紧张。”我深吸了一口再生空气,低声说道,“无线电监测仪没有探测到任何告警信号,至少它们还无法确定车上到底有没有异常。这也许只是一种新的巡逻模式,也许是某种心理战术,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我可不这么觉得。”瓦伦蒂诺喃喃地说,“它们刚才一直没挪位儿,而且还在收缩搜索范围——对了,那是陈蔡的位置!”

“不可能,我和……和你们藏得一……一样好。”陈蔡喘着气答道,“我刚才啥也没……没干。一……一定是……”

“安静。”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思考着可能出问题的环节:从我们上车到现在为止,每一个行动步骤都执行得堪称完美。没错,拉里·龙的通信设备撞出了点儿小毛病,陈蔡的密封服内的空气循环系统也有点儿故障,但是……

空气循环系统……

“你被发现了,陈!”我喊道。

“这不可……可能……”陈蔡仍然坚持道,“你凭什么觉得……”

“因为这该死的就是事实!”我回答道,同时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动手扒开覆盖在身上的金属颗粒。当然,我这话可是认真的——陈蔡确实被发现了,而罪魁祸首正是他那套出了故障的密封服。我们身上的这些密封服都是用下城区的古老废料拼凑出来的,起码一大半的零部件没法儿通用,但有一样东西却是例外:我们背上的空气循环背包。在正常状况下,背包中的空气处理装置在低功率运行时几乎不会产生热量,但如果那玩意儿突然当机,背包里的另一件东西就会自动派上用场——作为不怎么常用的保命设备,化学滤清盒的结构相当原始、极其简单,本质上就是个塞满氢氧化钠的大烧瓶。在里面的氢氧化钠全部变成碳酸氢钠之前,它能产生可以勉强维持使用者生存的氧气……以及大量的热能!

糟糕的是,陈蔡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化学滤清盒供给的氧气当成了空气处理装置的产物,而缺氧导致的感官迟钝则使得他没有意识到正在积累的危险热量。

“别躲了,干掉它们!”我吼叫道。

就在我推开覆盖着我的金属颗粒的瞬间,一台从我头顶掠过的“监察者”直挺挺地撞上了我的封闭式头盔。这出人意料的相会让我和对方同时愣了片刻,但仅仅一秒钟后,我就用一发从三管气手枪中射出的爆破弹头为它的“机生”画上了不那么完满的句号。

而在几米外的地方,那台被陈蔡的密封服释放出的热信号吸引的“监察者”似乎意识到了同伴的毁灭。它开始在空中转向,一支电磁射钉枪也从机身下方伸了出来。不过和这件武器相比,真正让我担忧的是位于它上方的光学传感器——一旦确认了我们的身份,这家伙就会向它的主子发出警告。

在这关键的一刻,一切都取决于反应速度。托特的耳目们的速度并不算慢,但我比它们更快。

当弹头爆炸的短促火光熄灭之后,“监察者”失去动力的残骸撞在车厢边缘,碰擦了一下,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的真空轨道之中。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朝着刚刚把脑袋探出金属颗粒堆的陈蔡做了个“安全”的手势,随即在货车厢的边缘坐了下来,开始检查我携带的武器。刚才的小小胜利或许为我们赢来了片刻的安全,但托特们不会对自己耳目的突然消失视若无睹。那两台“监察者”或许没能来得及在被击毁前确认我们的身份,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仍然随时可能降临。正如狄奥根娜早已指出的那样,托特的爪牙永远都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因此我们一定不能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它们犯下错误这一点上。

“尽管来吧,伙计。”我在密封服里自言自语,“尽管来吧……”

4.下城区

我曾经遭遇过托特们的爪牙,也见识过它们的手段——七十九天前,我险些在下城区被它们夺去了性命。假如它们在那时获得成功,我们今天的行动将不会开始,而托特们对全人类命运的掌控也会继续坚如磐石。

事实上,它们当时只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当那发炽热的等离子弹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炸开的刹那,我只觉得似乎有人用烧烫的特大号靴子照着我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接着就在冲击波的裹挟下重重地栽进了一座有机垃圾堆成的小山里,活像是一头在冲锋中错失了目标的公牛。虽然我的环境防护套装吸收了大部分动能和热能,但剩下的那点儿能量仍然劲爆火辣、力道十足,足够让我细细回味上好一阵子了。

不过,和我带来的那些多功能作业机器人相比,我实在没啥资格抱怨自己的处境——在我身后,这些可怜的家伙已经变成了一堆半融化的金属架子,歪七扭八地倒在那处小小的发掘场附近。当然,这发等离子弹的目标并不是它们——在那发等离子弹打中地面的地方,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焦黑影子昭示着一个曾经的大活人的存在。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曾经见过这个家伙,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根据环境防护套装的计时器显示的数字,从那堆历史悠久的垃圾里爬起来花了我差不多五秒钟时间。也正是在这五秒钟里,我看到了刚才开火的那家伙的尊容:在这家伙的装甲底盘两侧,至少四对强有力的、顶端安装着锋锐金属刃的甲壳长足,正以一种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心头发寒的协调性快速挪动着,在安装于底盘中央的小型武器站顶端,那门粗短的离子炮仍旧泛着红热的光泽,一座独立的并联式电磁机枪塔在两排烟幕弹发射器之间来回旋转着,跃跃欲试地搜索着射击的目标。至少半打复眼状的传感器阵列规则地排列在这头没有灵魂的战兽的躯壳上,构成了一张令人胆战心惊的怪异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