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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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质量在意大利各地的差异;意大利国家在南方的软弱;黑手党来自何方;意大利向依附主义和腐败开战;信任对好政府来说很重要

有位观察家以下列语言描绘西西里的著名城市:


意大利第六大城市巴勒莫(Palermo),既是黑手党的首都,又是地方政府受贿和腐败的全国象征。它在欧洲和非洲之间保持着危险的平衡。繁华现代大都市的门面背后,是摇摇欲坠的贫民窟、狭窄扭曲的小巷和老城潮湿的院落。其中的住房、医疗和卫生的条件,会让人联想起开罗和加尔各答,而不是欧洲的大城市。巴勒莫的生活是持续上演的戏剧:城市混乱交通的日常折磨、老城又一宫殿的坍塌、基本服务(垃圾收集或公共交通)的周期性中断、并不罕见的黑手党械斗、城市街道上布满弹孔的尸体。Judith 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政治、权力和贫困:双城记》,1页。


在意大利南部,地方治理的持续失败的一大表现是垃圾收集。在1976年,未收走的垃圾在巴勒莫街道一堆就是好几个月。21世纪第一个十年后期,那不勒斯遇上类似危机,甚至惊动了总理贝卢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的内阁。参见《随着垃圾的堆积,那不勒斯向贝卢斯科尼开战》(Naples Blasts Berlusconi as Garbage Piles Up),《新闻周刊》(Newsweek),2010年10月27日。道路建设好不了多少,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据《纽约时报》报道,意大利从2000年到2011年斥资一百亿美元,包括五亿美元的欧盟津贴,以建造从萨莱诺(Salerno)到雷焦卡拉布里亚(Reggio Calabria)的A3高速公路,由于严重的贪污和腐败,工程一直无法完工。Rachel Donadio,《腐败被视作意大利南部的漏斗》(Corruption Seen as Steady Drain on Italy's South),《纽约时报》,2012年10月8日,A1版。

罗伯特·帕特南通过实证研究表明,意大利地方政府的质量存在巨大差异,这项研究已经成为当代政治学的准经典。他将之归因于公民参与的参差不一,即所谓的社会资本,而不是经济或政治的结构原因。他进一步指出,政府表现不佳的重要来源之一是当地依附主义的悠久历史。

意大利“南方问题”的许多研究文献都以传闻为基础,但帕特南设计有关政府绩效的十二项定量检测指标,包括政府内阁的稳定、预算的准时通过、创新的立法、日托中心与家庭诊所的数量、官方的及时回应。然后,他收集意大利各地几十年的数据,证明政府服务质量确有南北之分:艾米利亚—罗马涅(Emilia-Romagna)、伦巴第和翁布里亚(Umbria)的得分,持续高于西西里、巴西利卡塔和卡拉布里亚(Calabria)。他的结果与意大利人对政府是否满意的各项调查不约而同。帕特南,《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67—82页。

至此为止,帕特南只是为意大利人早已察觉的东西提供统计证据,等到要找出这些差异的原因,便引起很大争议。经济决定论者可能认为,政府质量是社会经济现代化水平的产物,或是资源的产物。意大利南部比北部穷,可能无法负担高质量政府。帕特南指出,两个地区的差距持续多代,而当年的北部甚至比今天的南部还要穷。此外,光是资源还无法解释差异,因为意大利政府在战后几十年中,从北部朝南部调拨大量资金,以尽力帮助南部迎头赶上。在这段时期内南部确有很大发展,但北部发展得更快,使得总体差距依然如旧。

将之归因于不同的制度或政策也不行。意大利战后的政治体系是高度集中的,所有地方接受法式长官的统一治理。这个体系在20世纪70年代进行改革,中央政府将大量本地决策权下放给地方,但总体结构仍追求全国各地的资源平衡。帕特南看到了其他可能的解释因素,如教育水平、意识形态的极端化、选民对政策的共识、罢工次数和共产党的治理。所有这些与观察到的政府绩效的差异都没有密切的关联,同上,116—117页。无论是受罗马中央集权国家直辖的地区,还是允许自主决策的大体获得平等资源的地方——要说1861年以来的政治秩序应为发展的差异负责,都未免有点牵强附会。

因此,像爱德华·班菲尔德和其他一些南方观察家一样,帕特南认为意大利的功能障碍在于继承下来的文化价值,即社会资本。帕特南认为,社会资本产生于自治城邦,如热那亚、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它们的昌盛在中世纪就已开始,持续到文艺复兴。这些共和国按照自治的寡头制度组织起来,培养忠诚和信任的美德。相比之下,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的诺曼国王,以中央专制统治塑造意大利南部,社会组织的主要模式是庇护人—依附者关系。所以,地区差异的根本原因是政治性的。在帕特南看来,这种差异成了有关信任和共同体的社会或文化习惯,绵延数个世纪。同上,121—136页。

依附主义在意大利南部的起源

很不幸,要想作出一个历史的梳理,将意大利南部市民共同体(civic community)的缺席归罪于强悍的威权政府,还真有几个难题。首先,帕特南将当地的等级政治归因于西西里的诺曼王国,但它在1194年就已正式结束,继承它的是北方的霍亨斯陶芬(Hohenstaufen)王朝,成员包括几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本书第1卷第18章讲述,南部诺曼王国在叙任权斗争中代表独立的天主教,与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并肩作战,反对皇帝亨利四世。)即使霍亨斯陶芬王朝延续了诺曼的早期传统——皇帝腓特烈二世确是伟大的中央集权者——这个王朝本身也在1268年结束。欧洲历史上的此刻,有个强大集权的诺曼王国在统治英国,另有个维京王国在统治丹麦。但无论是英国还是丹麦,都没发展出依附式政府的格局。不用说,很多情况在13世纪至19世纪之间的意大利发生,或许能对政府的当代模式作出更好解释。

将依附主义归罪于南部强大的垂直政权(与北部城邦的共和传统相比),还有第二个难题。我在第1卷指出,中央集权国家的存在是现代政府的必要条件,但没有说明特定社会中政治自由的程度。随着欧洲封建制度的退出,负责制的最终出现与否,关键在于君主(或国家)和社会中其他精英当权者之间的平衡。假如君主成功接纳贵族和上层资产阶级,如法国和西班牙,涌现出的是弱专制主义;假如君主和贵族联手起来反对农民,如普鲁士和俄国,涌现出的是强专制主义;假如贵族强过君主,如匈牙利和波兰,涌现出的是地方暴政和孱弱国家。只有在英格兰,国家和贵族精英相对平衡,没有输赢,由此产生宪政。国家经常站在非精英一边来对抗贵族,并非出于平均主义的意识形态,而是要剪去权力对手的翅膀。我们都知道,男爵通过大宪章来限制国王约翰的权力,但国王也在限制男爵和领主的权力,以保护佃户和非精英附庸。在波兰和匈牙利,君主制权力受制于宪法,以及对国王权力的制约。国王无力压制贵族的权力,是地主精英从15世纪末逐步取消农民权利的原因之一。意大利南部在统一前夕的情况更类似于这两个国家,而不是像普鲁士那样的强大中央集权君主制。参见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373—385页。

帕特南认为,诺曼人在意大利南部建立强大中央集权政府,这种垂直权力削弱了公民形成横向的信任或合作的能力。但在中世纪的此刻,没有欧洲政府能以中国或俄国的方式建起真正的中央专制国家,以穿透并控制整个社会。腓特烈二世之后的数世纪内,意大利南部的现实恰恰相反:中央权威持续软弱,无法防止贵族对农民的剥削。换句话说,意大利南部与其说像普鲁士和俄国,倒不如说像匈牙利和波兰。

像希腊一样,意大利南部本土中央政府的孱弱与国际政治有关。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的王国,从霍亨斯陶芬王朝最终传到阿拉贡家族之手,又由于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婚姻,合并到西班牙的治下,之后组成他们孙子查理五世的帝国。查理五世既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继承人,又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意大利南部先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属地,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后,成了西班牙波旁王朝的属地。拿破仑入侵后,把他弟弟约瑟夫推上王座。近五个世纪,两个西西里王国的主权首脑是遥远的外国人,合法性经常在地方起义中遭到质疑。意大利史学的一派认为,当地的低信任不是来自中央集权的专制统治,而是由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分而治之。这是Paolo Mattia Doria主张的,但受到Benedetto Croce的批评,参见Gambetta,《西西里黑手党:私人保护的生意》,77页。

不管如何,意大利南部持久的依附主义是现代现象;近代历史的因素,要比古老诺曼王国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做法更为重要。反过来,我们应该看看,1861年在北部皮埃蒙特王朝支持下创建的统一的意大利;其时,南部的波旁王朝已被朱塞佩·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推翻。北部来客第一次面对南部的社会现实,感到非常震惊。那不勒斯的新总督向意大利第一任总理卡米诺·奔索(Camino Benso,加富尔伯爵)汇报:“这不是意大利!这是非洲:在这些乡巴佬的旁边,贝都因人都成了公民道德的鲜花。”P.A.Allum,《没有政府的意大利共和国?》(Italy-Republic without Government?),(纽约:诺顿出版社,1973年),9页。

普鲁士在统一德国时将官僚和机构悉数“收归国有”,但皮埃蒙特王朝不同,它太小,无法完成类似的壮举。波旁王朝倒台后,控制全国新政府的北方资产阶级,遇上农民的暴动和混乱,不得已与南部的寡头政治达成协议,即安东尼·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所谓的历史联盟(blocco storico)。同上,3—4页。政治学家朱迪思·丘博(Judith Chubb)说:“不管是何种纲领,(南部精英)愿意向国会多数政府提供无条件支持,以换取庇护式公职和本地行政的完全自由。”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20页。

传统的庇护人—依附者关系在意大利是古老传统。这两个名字(patronus and cliens)本来就起源于古罗马,所指的是上级与下级之间的高度形式化的法律关系,从罗马共和国的晚期起,就是罗马精英的权力基础。有关该词的历史,参见Richard P.Sailer,《帝国初期的个人庇护》(Personal Patronage under the Early Empire)(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82年),8—11页。领主和附庸的封建关系可被看作庇护式合同,其中双方的职责和权限都有明确规定。随着封建制度在南部的废除,这些正式关系演变成非正式的;地主利用手中的财富和政治关系,来控制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农民。

这种传统的庇护政治(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乡村社区),分阶段发展成依附主义的现代体系。在希腊的情况中,社会还没有获得强大自主的国家时就引进民主。根据路易吉·格拉齐亚诺(Luigi Graziano)的研究,在1860年至1922年的自由共和国中,“政治组织围绕的是身份和庇护人,而不是思想和切实可行的方案,不仅吸收中和了反对派,而且掏空了‘政党’这个概念的原意,只剩下一盘散沙般的依附者”。正如处在庇护式体系中的美国情形,这对政府质量产生了破坏性影响:“保持体系运转的奖励带有特殊主义的性质,部长作出的奖励和制裁,也得带有同样特殊主义的性质。所以,他必须争取尽可能多的自由,以逃避官方的行为规范。”Luigi Graziano,《意大利南部庇护人和依附者的关系》(Patron Client Relationships in Southern Italy European),载《欧洲政治研究杂志》(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第1卷,第1期(1973年),3—34页。根据我们先前的定义,这个体系还不算真正的依附主义,因为意大利还缺乏大众政治。意大利的选举权扩展比希腊慢得多,在1882年人口中享有投票权的仅占6.9%,要等到1913年才出现男性普遍选举权。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19—21页;James Walston,《黑手党和依附主义:战后卡拉布里亚通向罗马的道路》(The Mafia and Clientelism: Roads to Rome in Post-War Calabria)(纽约:劳特利奇出版社,1988年),48—49页。

像希腊一样,意大利南部的工业化也姗姗来迟。统一的意大利全国政府引进关税,以保护北部的工业和南部的低效地主。北部工业向南部的供应愈益增加,结果是以工业为代价,增强南部地主阶级的影响力,并鼓励南部中产阶级购置地产,参与当地的寡头政治,而不是自行创业。拿破仑废除封建主义(在西西里的废除晚于意大利大陆南部)之后的公共土地瓜分,以及1860年之后的教会土地瓜分,创造了众多机会,频频引发各社会阶级为土地而起的社会冲突。北部中产阶级的利益与创建现代新国家的目标一致,但南部中产阶级融入传统的寡头政治。农民失去潜在的盟友,只得退居到日益贫困和边缘化的处境。根据格拉齐亚诺的说法:“(农民的)仇恨之前是针对远方的中央权威,因波旁王朝国王的家长作风而略得缓解,现在是针对地方上的新统治阶级。”Graziano,《意大利南部庇护人和依附者的关系》,13页;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16—17页。南部的地主精英,像拉丁美洲的一样,但不同于英国的,往往住在城里,靠租金生活(Chubb, 17页)。这意味着,没有像英国那样的促成农业商业化的创业地主,而设置城市生活规范的是传统精英,而不是工业资产阶级。在意大利南部,没有可推动国家现代化的创业中产阶级。

弱国家与黑手党的兴起

黑手党——让外人联想起西西里的第一乃至唯一的东西——不是以某种方式存活至今的古老制度。犹如坎帕尼亚地区的卡莫拉(Camorra)和卡拉布里亚地区的光荣会('Ndrangheta),它在19世纪的意大利南部有其特定的起源。有理论称,黑手党原本是富裕佃户(gabelloti),利用夹在地主和贫农中间的角色来向双方敲诈租金。Graziano,《意大利南部庇护人和依附者的关系》,8—9页。但迭戈·甘贝塔(Diego Gambetta)以一个优雅的经济学理论来解说黑手党的起源:黑手党只是民营企业家,功能是保护个人产权,因为所在社会没有国家的保护。换句话说,如果一方在私人交易中受骗上当,在秩序良好的法治社会,通常会上法院去告他的交易伙伴。但在国家腐败、不可靠和干脆缺席的社会,必须去找私人保镖,雇用他去威胁对方,如不付钱就要打断对方的腿。由此看来,黑手党只是简单的私人组织,提供通常是国家职责的服务——换句话说,以暴力威胁(有时需要实际的暴力)来强制执行产权。甘贝塔表明,黑手党崛起的意大利南部某些地区,恰好充斥基于土地、流动财富和大量交易的经济冲突,外加1860年后国家变质引起的政治动乱。Gambetta,《西西里黑手党:私人保护的生意》,15—33页,83页。

使用暴力来保护产权,本来应该是合法国家的垄断权利,这样讲当然有很好的理由。如果没有垄断,保护市场本身也可成为激烈竞争的对象。黑手党成员很容易从保护转向敲诈,先造成威胁,再提供保护。私人保护也很容易演变成其他非法勾当,如卖淫和贩毒。甘贝塔认为,黑手党在西西里那样的低信任社会大有作为,可在短期内提供可靠保护。但它延续暴力和恐惧的氛围,从而降低了整个社会的信任程度。有关黑手党起源,参见Alexander Stille,《优秀的尸体标本:黑手党和意大利第一共和国的夭折》(Excellent Cadavers: The Mafia and the Death of the First Italian Republic)(纽约:万神殿出版社,1995年),14—17页。在填补孱弱国家留下的真空上,黑手党既不是第一个犯罪组织,也不是最后一个。当代案例是准军事组织对哥伦比亚的困扰,当地山多林深,自古以来,国家在发挥权威上就有困难。富裕地主面临左派团体的威胁,包括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和全国解放军(ELN),开始雇用准军事组织,以保护自己的农场和牧场。这些组织发展成拥有大量火力的自治团体,涉及贩毒、勒索和一系列其他犯罪活动。21世纪的墨西哥也有贩毒集团的出没。该国警察在公民基本权利的执法上历来软弱,迄今未见改善,让贩毒集团有机可乘。

国家力量和犯罪组织之间的反比关系,在意大利的法西斯阶段得到很好说明。法西斯主义通常被理解为威权政府的一种,比19世纪欧洲传统的专制政府更为强大,它囊括大众政党、指导思想、对国家的彻底垄断、魅力型领袖、对公民社会的压制于一身。经典定义见于Carl J. Friedrich和Zbigniew K. Brzezinski,《极权独裁与专制》第2版(Totalitarian Dictatorship and Autocracy, 2nd ed)(马萨诸塞州剑桥:哈佛大学出版社,1965年)。另参见Juan J. Linz,《极权政权与威权政权》(Totalitarian and Authoritarian Regimes)(科罗拉多州博尔德:Lynne Rienner出版社,2000年)。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建立法西斯政权,但他的版本从未达到像希特勒政权那样的中央集权,更别说斯大林的苏联。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从来没能深入南部,重组以群众为基础的政治。它无法容忍的是暴力游戏中的竞争对手,所以发动一个成功镇压黑手党的运动。但没有完全拆除其网络,也没有杀害或监禁其领导,只是将之纳入现有体系。所以,当1946年民主政权成立,黑手党迅速重新崛起。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24—27页。

依附主义来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意大利开放选举权。十年后由于墨索里尼崛起,这一民主实验遭到中断。在这段时期,第一批大众政党涌现出来。左边的是菲利普·图拉蒂(Filippo Turati)创建的社会党,成立于1894年,分裂于1921年。其激进派改名为意大利共产党(Partito Comunista Italiano, PCI),加入第三国际。Tarrow,《意大利南部的农民共产主义》,101—102页。右边的是西西里教士唐·路易吉·斯图佐(Don Luigi Sturzo)构想的人民党(Partito Popolare)。它是以群众为基础的天主教政党,试图组织农民合作社,推动土地的再分配。所有这些政党在墨索里尼时期均遭到取缔,等到法西斯主义在1943年倒台后,很快又重新出现。

基督教民主党(Democrazia Cristiana, DC)作为人民党的继承者成立于1943年,原先设想是以群众为基础的进步政党,欲与意大利共产党争夺选票。它像早期的美国政党一样,在战后共和国的第一次民主选举中,面临如何让群众选民前去投票的问题。它与组织起来的北部天主教工人保持着紧密联系,但遇上如何深入南部的问题。那里的社会,仍以地方精英和庇护式网络为中心。在战后的早期大选中,君主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普通人阵线(Uomo Qualunque)等右翼政党在争取选票上相当成功。于是,基督教民主党改变战略,转而利用当地既存的庇护式传统。它借用现代的组织方式,建立总部设在罗马的等级制政党,以政党老板的网络在依附主义基础上招募选民。

在阿明托雷·范范尼(Amintore Fanfani, 20世纪50年代长期担任总理一职)的领导下,基督教民主党变成以群众为基础的现代依附式政党。Walston,《黑手党和依附主义》,52—56页;Robert Leonardi和Douglas A. Wertman,《意大利基督教民主党:支配的政治》(Italian Christian Democracy: The Politics of Dominance)(纽约:圣马丁出版社,1989年); 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56—64页;Allum,《战后那不勒斯的政治和社会》,62—68页;Graziano,《意大利南部庇护人和依附者的关系》,24—27页。在许多方面,这个转变与19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美国政党的转型非常相似。美国的转型是从庇护式政客的临时联盟,到组织良好的全国政治机器。意识形态——尤其是天主教与马克思主义亚文化的分裂——在战后意大利政治中继续发挥关键角色。但像社会党那样的团体,为了保持竞争力,必须愈益求助于依附式战术。有关意大利的白色和红色亚文化,参见Paul Ginsborg,《意大利及其不满:家庭、公民社会和国家,1980—2001》(Italy and Its Discontents:Family, Civil Society, State 1980-2001)(纽约:麦克米伦出版社,2003年),102—104页。

依附主义在南部因政府的经济政策而获得加强。现代意大利仿照法国建立中央集权国家,罗马可在全国范围重新分配资源。19世纪后期的自由主义政府,为了缓解南部贫困,开始大量投资于基础设施,尽管这往往有助于北部工业对南部的优势。Tarrow,《意大利南部的农民共产主义》,25—26页。 1950年,新共和国的政府设立发展部门南方基金会(Cassa per il Mezzogiorno),旨在促进南部的经济增长。它还充分发挥工业重建研究院(Institute for Industrial Reconstruction)的功用,这是一种国有工业的大型集团,能够提供融资、就业和政党庇护。国家在基础设施上花了不少钱,还对钢铁、石化和其他重工业作出重大投资。

工业政策的结果非常复杂。南部的人均收入和工业产值大幅增长,大批农民脱离土地。从1951年到1971年,农业就业人数由人口的55%降至30%;有些去了南部和北部的城市,但许多人离开意大利,前往美国、欧洲和拉丁美洲。此外还有社会指标的巨大改进,如识字和婴儿死亡率,使其时的南部与19世纪时相比,不那么像“非洲”了。从1951年到1981年是南部的追赶期,其中南北之间的差距有所收缩(见表1)。但这些投资并没有将南部建成自给自足的大工业基地,南部许多成功公司只是北部公司的分支。意大利的北部增长更快,到20世纪70年代,尽管有巨额资金的支援,两个地区之间的发展差距仍然悬殊如初。像希腊一样,意大利南部也是“无发展的现代化”的案例。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30页。

表1.1891—2001年的意大利各地区人均价值的增加(意大利=1)

来源:Emanuele Felice,《意大利各地区的长期不均(1891—2001)》

更重要的是,从政治方面考虑,南部的政府投资增长最终让政治依附主义走了鸿运。用一位观察家的话说:“从来不是国家或国民整体拨来款项支持这个或那个项目、房屋或学校的建造、公共工程或工业项目;永远是多亏了这个或那个地方议员、或当地基督教民主党书记的关心。”同上,75页。像希腊一样,政治关系和操纵国家的能力成了通向财富和人身安全的途径,比私人创业更为可靠,从而强化了现有的南北差距,促成即将失控的政治偏袒文化。此外,庞大的公共支出,给更公开的腐败提供了充分机会。黑手党在战后南部发挥重要作用,确保基督教民主党的选民基础。像许多国家一样,他们通过对公共承包的控制而获得报酬。20世纪60年代从萨莱诺到雷焦的公路竣工,与光荣会的兴起有关;那不勒斯在20世纪80年代重建,又与卡莫拉的兴起相连。Ginsborg,《意大利及其不满》,203页。

“贿赂之都”与冷战结束

像希腊一样,共产党是意大利政党中受依附主义影响最少的,它是以意识形态为基础的组织。但它是莫斯科的盟友,被怀疑只想以民主过程夺取政权,所以被排除在执政联盟之外,即使常常获得25%至30%的选票。也像希腊一样,美国盟友从中施加影响,宁可选择蒙受腐败污名的民主政党,也不愿接受非依附式的共产党。意大利社会党和其他小党能够提名总理的机会很少,支配战后意大利政治的是基督教民主党。政府内阁经常有变,但体系高度稳定,督导意大利成功崛起为主要的工业强国。

1989年冷战的结束,使这一切突然发生变化。随着苏联的崩溃以及马克思主义作为合法化思想的衰落,意大利共产党与莫斯科失去联系,于1991年宣布解散,为左翼民主党(Partito Democratico della Sinistra)所取代。国内共产党威胁的结束,反过来又削弱了基督教民主党继续掌权的理由。其时,它已把整个国家拖进腐败和犯罪的泥沼。新政党涌现出来,特别是地方性政党北方联盟(Lega Nord)。它以中小型企业家为基础,烦透了意大利国家的腐败和南部的不断领取补贴。北方联盟好几次提议,为了躲避南部的腐败,干脆让自己从意大利分离出去。

许多人相信,黑手党、依附主义和腐败代表传统社会习俗,随着经济的现代化将会逐渐式微。但久而久之,这三个现象反而变得更加强劲,冲出南部堡垒,污染了整个意大利。到20世纪80年代,有罪不罚的文化已经抬头,到处都是以公共资源来谋取私利,对此可以听听老一辈政客的下面一段话:


也许我太天真。我从不敢相信,会出现如此根深蒂固、四下弥漫的腐败。我一定能想象缴纳公益会费、资助会议、设晚宴招待和出版宣传刊物等,这些都要花费大笔金钱。但——我坚持,这都是确实的真相——我从来都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明目张胆的盗贼。当我发现,各党各派在定期按百分比收取公共合同的回扣,我感受到莫大的震惊。同上,181页。


这一切在1992年的“贿赂之都”(Tangentopoli)丑闻中暴发出来。出人意料的是,它并非出自南部,反而涉及来自米兰的社会党政客马里奥·基耶萨(Mario Chiesa)。被捕时,他正试图将六千美元的贿赂冲下抽水马桶;很快发现他还卷入一系列更大的丑闻。调查的扩大导致社会党总书记贝蒂诺·克拉克西(Bettino Craxi)的入狱。这证明在攫取战利品时,社会党像基督教民主党一样贪婪。Alexander Stille,《罗马之劫:具有寓言历史和传奇文化的美丽欧洲国家遭到贝卢斯科尼的接管》(The Sack of Rome: How a Beautiful European Country with a Fabled History and a Storied Culture Was Taken Over by a Man Named Silvio Berlusconi)(纽约:企鹅出版社,2006年),120—126页。

同时,黑手党的影响也从西西里扩散到整个意大利。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由于国际毒品贸易的兴起,意大利犯罪组织的力量大幅增长,情形一如拉丁美洲。地盘争夺,导致巴勒莫等南部城市的敌对家族参与血战,特别是暴力派“科莱奥内人”(Corleonesi)得以崛起。南部许多个别政客本来就与黑手党有联系,由于巴勒莫前市长萨尔沃·利马(Salvo Lima)的反戈一击,这些关系变得更加系统化。利马前来投靠基督教民主党的老牌总理朱利奥·安德烈奥蒂(Giulio Andreotti),所带来的不只是强大的政治机器,还有与犯罪组织的广泛联系。Ginsborg,《意大利及其不满》,204—205页。

当然也有对抗和抵消的力量。意大利司法部门在1968年全球起义后招募大批怀抱理想主义的律师,增强自身的自主性。这些左倾法学家在工作中稳步上升,到80年代,已有能力向根深蒂固的政治精英提出挑战。司法调查的对象,包括安德烈奥蒂、克拉克西和贝卢斯科尼,反过来指控司法部门怀有政治动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这些法官倾向于把矛头指向右翼政客,而不是左翼政客。许多法官心甘情愿持异常勇敢的立场,剑指腐败政客和黑手党头目。还有不少富有使命感的法官,其家族传统就是要承担公民职责,与西西里的潮流格格不入。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调查,导致黑手党向国家尚余的廉洁部分发起虚拟战争,有些法官和检察官惨遭黑手党的高调暗杀。高潮是1992年乔瓦尼·法尔科内(Giovanni Falcone)及其妻子和保镖的被暗杀,以及保罗·博尔塞利诺(Paolo Borsellino)稍后的遇难。同上,205—208页。随着警长阿尔贝托·达拉·基耶萨(Alberto Dalla Chiesa)、检察官加埃塔诺·哥斯达(Gaetano Costa)和县长罗科·奇尼西(Rocco Chinnici)的被杀,公众舆论渐渐动员起来,以支持反腐败工作。冷战不再是腐败保守政客的靠山,“贿赂之都”丑闻和其他调查结果,终于迫使总理安德烈奥蒂和基督教民主党下台。该党在1992年的选举中表现很差,自1994年不再在意大利政治中发挥作用。有关Falcone和Borsellino的历史,参见《优秀的尸体标本》。

现代化的失败

促使二战后政治体系垮台的事件,假如能像20世纪初的美国一样,为强大改革联盟铺平道路,意大利本来可以变得更好。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媒体大亨贝卢斯科尼带头重组右翼,借助自己的企业帝国建立新的群众基础。以他为首的联合政府包括翁贝托·博西(Umberto Bossi)的北方联盟和詹弗兰科·菲尼(Gianfranco Fini)的民族联盟(Alleanza Nazionale)。这两个政党,加上他自己的意大利力量党(Forza Italia),收留了不少基督教民主党旧人。这个不同组合的联合政府在意大利执政,先是1994年,中间是从2001年到2006年,后是从2008年至2012年。

贝卢斯科尼在公众眼中是现代开放的政客,走里根—撒切尔的路线,希望降低税收,改革和精简国家机构,使之运行得像他的企业那样有效。不幸的是,贝卢斯科尼自己就是旧体制的产物,他的依附式思维已经定型,只是为其添加上了新的媒体技术。如果说现代国家的精髓是公私利益的严格分开,贝卢斯科尼却在奔赴截然相反的方向。他利用自己在报纸、电视和球队的持股,建立起大众政治基础,在三个任期中,不仅未能启动意大利公共部门的认真改革,而且激烈攻击独立的司法部门及其针对自己的贪污调查。他任命的部长人选和颁布屏蔽被告人的法令,削弱了曾帮助摧毁旧政党体系的净手运动(Operation Clean Hands)。Stille,《罗马之劫》,189—196页。贝卢斯科尼让议会多数派给自己提供豁免权,拒不遏制无论外在还是实质的利益冲突。在他的治下,南部的依附式政治持续不减,毫无变更。在2011年至2012年的欧元危机中,西西里无法控制自己的公共财政,以致被称为“意大利的希腊”,更加剧了全国财政的虚弱。参见Rachel Donadio,《西西里的财政问题威胁意大利》(Sicily's Fiscal Problems Threaten to Swamp Italy),《纽约时报》,2012年7月23日,A4版。

改革联盟未能在意大利出现,部分原因在于北方联盟及其领导人翁贝托·博西。它的社会基础在充满现代气息的意大利北部,主要是小企业主和中产阶级的职业人,受够了腐败和意大利国家的低效。不幸的是,博西发展党务的中心议题不是国家改革,而是民粹主义,如反对移民。他和他的政党也用依附式方法来赢得选民,对贝卢斯科尼的滑稽表演表示默许,以便自己继续执政。这个社会团体,本来应该是改革联盟的中心力量,现却变成中立派。这一点由Gianfranco Pasquino指出,见《领导人、制度与民粹主义:比较视野下的意大利》(Leaders, Institutions, and Populism: Italy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载Gianfranco Pasquino, James L. Newell和Paolo Mancini合编,《自由西方秩序的未来:以意大利为例》(The Future of the Liberal Western Order: The Case of Italy)(华盛顿特区:跨大西洋研究所,2013年)。

贝卢斯科尼的几个总理任期中间还出现几个左翼政府,但也乏善可陈,在上世纪90年代推出一些温和改革,重点放在大学、地方政府和官僚机构的繁琐程序,具有一定效果。但从未出现强有力的领导和亟须改革的共识,来改变意大利国家的性质,让它从庇护政治中彻底解脱出来,将更多经济纳入正规部门,控制国家行政的总体规模。

外部力量本来可以提供改革整个体制所缺乏的政治意志。意大利在1999年进入欧元区,给罗马带来强大压力,非达到预算目标不可。一旦进去了,像希腊一样,财政纪律却又变得松懈了。第二次机会是2009—2011年的欧元危机,贝卢斯科尼被迫下台,换上非民选的技术官僚马里奥·蒙蒂(Mario Monti)。不过到2012年底,蒙蒂也被迫下台。新大选的共识,如果有的话,却是反对较为认真的结构性改革。中间偏左联盟的新领袖马泰奥·伦齐(Mattoo Renzi)能否改变这一体制尚有待观察。

希腊和意大利南部一直是依附式政治的家园,值得关注的是,它们虽是现代工业社会,但不同于德国、英国和美国,在改革公共部门和消除庇护政治上都乏善可陈。希腊和意大利南部的相似性相当惊人。相比于欧洲其他地区,它们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来得较晚。它们贫穷落后,在就业和经济发展上依赖国家,经历“没有发展的现代化”。在合法性和能力方面,它们的政府都相当单薄。

希腊和意大利有很大不同:意大利已有改革联盟的雏形,而希腊什么也没有。我一直强调意大利南北之间的地区差异,但冲突并不受领土的严格限制。许多观察家指出,北部也会经历腐败和依附主义,南部也能出产公德心很强的人,如乔瓦尼·法尔科内。朱迪思·丘博解释那不勒斯在20世纪70年代如何经历了公德心的重建,而巴勒莫却依然故我;西蒙娜·皮亚托尼(Simona Piattoni)指出,意大利南部的依附主义各式各样,有些对发展并不具有敌意。Chubb,《意大利南部的庇护主义、权力和贫困》,219—232页;Simona Piattoni,《“良性依附主义”:南部问题解决了?》(“Virtuous Clientelism”: The Southern Question Resolved?),载Schneider,《意大利的“南部问题”》(Italy's“Southern Question”);Mario Caciagli,《意大利南部依附主义的长期性》(The Long Life of Clientelism in Southern Italy),载Junichi Kawata编,《政治腐败与依附主义的比较》(Comparing Political Corruption and Clientelism)(英国汉普郡:阿什盖特出版公司,2006年)。相比之下,在希腊很难找到有志于公共部门改革的重要选民团体。

信任的重要性

我在上一章的开头指出,希腊和意大利南部的社会特点是社会的普遍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既是对政府的又是对同胞的。信任和良好政府之间有没有关联?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关于信任与好政府之间的关系的概论,参见Rothstein,《政府的质量》,164—192页。

信任作为人的属性,在本质上没有好坏之分。如果我生活在充满小偷和骗子的场所,轻易信赖他人就会让我陷入麻烦。如果一个社会的成员都会遵循像诚实、可靠和开放那样的社会美德,那么信任就会作为副产品存在于这个社会,这样的信任才会大有价值。信任只有成为守信行为的普遍条件才有其意义。在这种条件下,它成了合作行为的标志与促进者。当然,机会主义者也可利用他人的信任来行骗。不过,如他想生活在社群中,这样做就会迅速导致他人的排斥和回避。

生活在高信任社会中有很多好处。合作在低信任社会中也是可能的,但要通过正式机制。商业交易需要厚厚的合同、诉讼、警察和执法,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如果我住在一个犯罪率很高的社区,我可能要随身携带武器,或在晚上闭门不出,或换上昂贵的门锁和警铃,以辅助我聘来的私人保镖。我们将在第二部分看到,在许多贫穷国家中,要有人整天留守家中,以防邻居来菜园偷窃或抢占房屋。所有这些构成经济学家所谓的交易成本,是生活在高信任社会的人无需担心的。此外,许多低信任社会从未意识到合作的好处,致使生意无法起步,邻居也不守望相助,等等。

同样道理也适用于公民和政府的关系。如果身边他人都这样做,人们变得更愿遵守法律。在本书上一卷,我提出证据表明遵循规范的习惯是人性中先天就有的,源于基因编码。在大多数社会中,政府监控和处罚违法的程度只能解释一部分遵纪守法;绝大多数守法行为源于看到身边他人都在遵守,自己也就遵循公认的规范。反之,如果官员看到同事受贿来让人插队,如果政客觉察到对手受惠于公共合同,他们就很有可能照葫芦画瓢。如果大多数公民都在偷税漏税(这在希腊和意大利是司空见惯的),缴足税金的人反而显得是大傻瓜。

所以,政府质量完全依赖于信任或社会资本。如果政府不履行关键功能——譬如,它不能保护我的产权,或不能保护我免受罪犯攻击或有毒废物污染——我就会考虑以自己双手做自我保护。如我们在西西里看到的,黑手党的起源就在于政府的失职,先是波旁王朝,后是意大利国家,都没能履行好自己的职能。这也是人们雇用“光荣之士”来做私人保镖的原因。由于黑手党本身也不值得信赖,对政府的不信任,遂演变成对每个人的不信任。

低信任社会造成经济学家所谓的集体行动难题。不信任在社会交往上的作用是适得其反的。如果大家都可信,每个人都会得益。但对任何个体来说,都没有动力去成为第一个不受贿或第一个缴足税金的人。不信任会导致恶性循环,每个人都受困于所谓的低水平均衡。大家都变得愈益糟糕,却无法脱身。相反,如果政府清廉、诚实并有能力,人们就会予以信任并追随它的领导。

希腊和意大利南部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政府,借用第3章的术语,功能范围很广,能力或力量却很弱。它们进入现代民主时代时,无缘继承普鲁士型的自主官僚体系。19世纪之前,它们都由外国人统治,这种与外国的关联让政府的合法性受到玷污。在名义上获得独立之后,希腊的制度和政党仍受外部势力的影响。在意大利南部,问题在于内部殖民,制定南部政策的是以北部为主的中央政府。在希腊和意大利,政府开始是庇护政治的来源,随着整个体制的民主化和群众的政治参与,又变成公开依附主义的来源。

国家机构庞大但软弱,社会信任徘徊于低水平,两者关系究竟如何?它们的因果关系似乎是双向的。正如我们看到的,对政府缺乏信任导致个人寻求民间的解决方案,以求获得公共物品,如产权保护。解决方案可能以高度病变的形式出现,如黑手党;也可以是家庭自救,视自身资源为可靠行为的唯一源泉。在一定程度上,这两个社会中明显的家庭主义只是自我防御的措施,因为超越家庭的信任仅获得异常软弱的制度性支持。

另一方面,社会不信任一旦形成文化,就会有自己生命力。对政府持怀疑态度,或担心他人占你的便宜,会促使你采取行为,反过来又会加剧最初的状态。你尽量避免交税,因为你视政府为腐败和非法的;即使你不愿去利用陌生人,也不指望合作会有好的结果。

当然,并非所有国家都会陷入这一困境。我对质量高低不一的欧洲各国政府做了一番扫描,从韦伯式国家的德国到依附主义的希腊和意大利。现在我想谈谈两个中间案例,英国和美国,它们的政府质量已有长足的改进。19世纪开始时,英国仍有庇护政治主导的文官体系,到19世纪70年代才取得改革的成功。美国在批准宪法后最初几十年仍有庇护政治,到19世纪30年代,又将之改造为成熟的依附主义。像英国一样,美国也进行改革,奠定韦伯式的现代国家。但美国政府的特殊形式——制衡制度——意味着,它建成韦伯式的现代国家要比英国晚,花的时间也比英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