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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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宛委山中 阳明洞天

劳累致病,需要静养。王守仁在九华山一个多月的生活提醒他,静养莫过于山中。王守仁递申请,请病假,要求能回浙江老家养病。

王守仁父亲有了功名,走出了余姚县城,但从未忘本。他后来在府城绍兴西北角的光相桥东里买下了新的府邸。绍兴府城里坐落着山阴和会稽两座县城,两个县城以一条南北走向的府河为界,府河以东是会稽县,以西是山阴县。

王守仁弘治十五年八月回到绍兴,在考察选择静养地点时遇到了山阴文人王文辕,通过王文辕结识了专心读书修道不求官职的许璋。王文辕学问好,但身子骨一直不好,他认为当官没有救命要紧,就没有用心思考功名。王文辕家住山阴县城,以教学糊口,每年往返于绍兴城和会稽山之间,像大雁一样规律,规律是天热进山,天冷回城。王文辕熟悉会稽山,他和许璋陪着王守仁入山踏访,选择风水好的静养地方。

会稽名山 人天圣地

出绍兴城东南十来里地远,是著名的会稽山。一大早,王守仁、王文辕和许璋三人一起启程进山考察。

路上,王守仁打量着两位同伴,都是读书人,都是瘦竹竿似的身材,王文辕是高竹竿,许璋是矮竹竿,竹竿与竹竿也不一样,王文辕竹竿身材有些柔弱无骨,好像一脑袋沉甸甸的学问把身子压得有些弯,压得他的步履也有些沉重;许璋竹竿身材尽管矮,却挺拔向上,整个人有一股向上之气,他的步履轻快。从气势上看,矮竹竿的许璋要比高竹竿的王文辕高大挺拔。两根竹竿气质也大不一样,王文辕面色既斯文又清寂,像中秋月下无风无雨时候柔弱文静的湘妃竹;许璋面相纯朴,像个山野之人,纯朴和山野中带着一股灵气,像初春时节节节拔高、朝气蓬勃的翠绿修竹。

王文辕向王守仁介绍着许璋,语调慢条斯理:“伯安,这位半圭兄可不简单,上虞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中通阴阳八卦和奇门遁甲。广东大儒陈白沙在世时,半圭兄曾经去岭南拜师学艺。他去岭南是我在家为他设的酒席饯的行。”许璋字半圭,王文辕字司舆。

许璋轻笑道:“司舆,刑官大老爷面前说不得大话,小心吹牛成了证据。司舆有些过誉,区区天文地理略通一二,八卦遁甲初识皮毛。早年的确去岭南拜访过陈白沙先生。听说前年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得过他的学问,却没有当面给他老人家磕头,有失弟子礼节。也愧对了司舆那顿送行酒饭。”

王文辕慢条斯理地劝慰道:“半圭兄,不必太过自责。既然得了先生学问,一顿送行酒饭就不算白费。在他跟前磕头跟万里之外磕头并无差别,只要心诚,心意到了,白沙先生必然不介意。”

王守仁劝慰着许璋,道:“这位白沙先生,与江西广信娄一斋先生是同门师兄弟。明师不得见,确是我的大憾事。半圭兄,你得到了白沙先生什么学问?”

许璋说:“我往岭南去,路过湖广嘉鱼,拜访了陈白沙的学生李承箕。李先生人称大厓先生,自号大厓居士,成化二十二年举人,无意仕途,也不再去参加会试,隐居山里,读书修道。大厓先生曾亲聆白沙先生教诲,他向我讲述了白沙先生的学问根底。白沙先生早年在江西吴与弼先生门下求学,一无所获,最后回家闭门读书,闷坐十年不下楼,从静中得到了学问。归结为四个字,‘静坐观心’。白沙先生不赞成读死书。”

王守仁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自己正是因为死读书才累出了咯血的毛病。

王文辕看到王守仁点头,就接着许璋的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经典往往言简意赅,倒是后人的注疏往往是越扯越远,一不小心,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一不考功名,二不求为官,我何必死守着什么《朱子集注》,听他私解圣经。洋洋洒洒几十卷,风行天下,贻害四方。”

王守仁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他不便发言。这是庙堂上钦定的,对与不对,在权力不在道理。

许璋见王守仁点头,快活地笑道:“山野之人,说话心直口快,毫无遮拦,不要见怪。读死书不如静坐,死读书不如静坐。静坐观心,这是陈白沙的真传学问。山中静坐,得风水护持,其妙无穷,其乐无穷,妙不可言,乐不可说。夫子说‘予欲无言’,佛说‘不可思议’,老君说‘道可道,非常道’。”

王文辕慢条斯理地说:“伯安,半圭兄深得其中密意。我们时常在山中静坐,真是其乐融融,天地皆忘,哪来的名利!哪来的烦恼!”

这句话坚定了王守仁打坐养病的决心,原来他只是打算到山中静养,多喝山泉净水,多呼吸山间清风,多听听百灵唱歌,白云相伴,野鹿为客。现在有了主题思想:静坐观心,修身养性。王守仁对此行心里充满了渴盼。

小船来到了会稽山下。

王守仁兴致盎然地问道:“半圭兄、司舆兄,听说这会稽山地气很灵,仙踪圣迹,历代多有呀!”

许璋说:“会稽山在仙界和人间都是大名鼎鼎,既有仙踪又有圣迹。老祖宗轩辕氏一辈子南征北战,考察山水,拜访仙界,存问民间,乐得个国泰民安,最后把一生的悟道心得制作成黄金书简,存放在了会稽山的石缝里。一心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圣人大禹,在会稽山大会诸侯,共商治水大策,因为治水功劳,大禹荣登天下九五之尊,最后落脚在了我们会稽山。尧、舜、禹三圣,代代心传的悟道口诀,在大禹身后传到了哪里呢?一代雄主秦始皇,为了万世国祚,不远万里,从西北辛苦跋涉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寻轩辕氏埋藏的金简和大禹身后的心传。为什么这些圣人不远千万里,都要来我们会稽山寻圣呢?这个秘密,与会稽山的地理有关。中国地势,西北高东南低,水性如德,就下谦下;水的灵气如智慧,涓涓于西,汇成于东;水势如财,发端于西北,成就于东南。要治水,大禹不像他父亲,死脑筋,一味地围追堵截,最后把自己的小命也堵丢了。大禹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大禹一路疏导,最终在会稽山,一统天下,成就了千秋大业和万世功名。”

在三人站的地方,能看见大禹陵,王文辕扯了一下许璋的衣袖,对王守仁说:“今天我们目标明确,时间紧,对大禹圣人心里致敬即可,改日再专程行礼。我们得赶紧去宛委山,到神仙洞天去,先帮你选定神仙府。半圭兄,你这位半仙,给伯安继续开讲吧,介绍介绍会稽山的各路神仙,省得伯安将来见了面不认识。”

许璋说:“说到神仙,会稽山天柱峰,是东南的天柱。话说天下道家各路神仙,被玉皇大帝分封在各地,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我们会稽山属于第十一小洞天,号阳明洞天。为什么号阳明呢?哈哈!这个是很有讲究的。功夫到了家,纯阳之体,身静心静,放大光明,洞彻天地。此为阳明。”

阳明两个字打动了王守仁的心,王守仁转身看许璋,发现许璋的眼睛发亮,脸上都泛着光彩,王守仁在心里琢磨,这难道就是阳明境界?九华山蔡纯阳道长的眼睛和肤色也是这样的明亮。王守仁观察,这个许璋看来是真有道在身,自己爬山深一脚浅一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文辕累得腰比早上更弯了,许璋呢,一直说笑着,没有一点疲劳的样子。

三个人来到了宛委山。宛委山是会稽山的一个支脉,在大禹陵东侧,东邻平水江,平水江的江水与绍兴护城河以及浙东运河是相通的。宛委山的西南坡有座龙王庙。许璋步履轻快,继续快言快语地介绍着:“这个山谷就是神仙地儿。这座龙王庙,也很有来历。黄帝时代,这里建有一座候神馆,顾名思义,是等候神仙的光临。到了唐代,改成了怀仙馆。大宋朝,有位张真人在此得道成仙。伯安、司舆,你们两位细心观察一下,这里仙气缭绕,名不虚传。”

王守仁静静地站着,巡视着周围的山石、树木。秋阳高照,向山谷洒下了万道金光,仿佛给山谷披上了一层明丽的璀璨的金纱,林间空气湿润、纯净。王守仁做了几个深呼吸,觉得空气的清新沁人心脾,有不可言状的舒适。淡淡的秋阳洒在脸上,温柔的清风轻抚着面颊。王守仁由衷地感叹道:“神仙洞天,果然名不虚传!”

许璋哈哈一笑说道:“甘蔗第一口,能有多甜!等你以后沉浸其中,坐上个初禅二禅天,得个清静无为,那才是真乐似神仙,给个状元也不换。你看,那就是传说中的阳明洞天。”

王守仁顺着许璋手指的方向看去,半山腰上,石壁之间,有一道大些的石缝,虽然不到一丈宽深,但比九华山地藏洞宽敞得太多了。石缝下面是一个平台。王守仁一看到石缝,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山洞异僧静坐入定的模样,一下有了去石洞静坐的急迫心情。

许璋仍在不知疲倦地介绍着:“伯安,那边是龙王庙,宋朝张真人在那里得道成仙;这边是龙王洞,你属龙,又姓王,千真万确龙王洞,日后没准是一位王真人。这里龙脉正旺,地气相宜。宛委山是一条石龙,东侧平水江是一条水龙,你是一条人龙,三龙治水。东方属苍龙,为太阳升起的方向。你们石龙、水龙和人龙,已经是三条龙了,这座洞不能朝向东方,否则就是四条龙,龙为大阳,四阳太旺,火热灼人。这座洞正好朝向西方,避开了东方太过旺盛的阳气。西方为白虎,龙为阳,虎为阴,洞朝西方,阴阳平衡。西方主肺,你咯血病症,病理是劳累,病机在肺经阻塞。从五行讲,西方属金,主清。正好清理清净你的肺部。怎么样?满意不满意?”许璋说完,自信地笑了,他像一位军师,已成竹在胸地为主帅制定出了万无一失的军事策略,只等主帅的命令了。

王守仁已经不由自主地神往这个神仙洞府了,他巴不得能马上坐进去,坐他个三天两夜,实实在在地体验一下许璋说的那个妙不可言。再听许璋这么说,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决定,就是这里了,哪儿也不再找了。龙王洞,我王守仁的神仙洞府,与圣人大禹为邻,说不定哪天就能得到三代圣人失传了的悟道心传,说不定哪天就无心插柳地得来黄帝埋藏的金简,说不定哪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真人会亲自来传授心法,说不定多年来苦苦寻觅的道法就在这个石洞里,说不定……王守仁决定先不管说不定的事,先把能说定的事定下来,于是他果断地说道:“半圭兄,司舆兄,静室养病,静坐观心,不选此洞,还要何处?这里,阳明洞天,就是我身心的皈依处。”

许璋笑说:“伯安,你这个选择太对了。不过呢,学道非一两天的事业,要做长期打算。这里最好石壁搭棚,洞外架屋。哪天我和司舆,还要来你这里叨扰,到时我们静坐学道,谈天说地,岂不美哉!”

王守仁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了静养静休的地方,又知遇了两位好朋友,好学友,好道友,也喜不自禁,高兴地笑着说:“真是快意!可惜手头没有美酒助兴。明日在下设宴,敬请光临,一为感谢,二为庆贺。半圭兄,就请你做小弟的指导老师;司舆兄,就请你做小弟的同修道友。小弟明天就安排修筑房屋,尽快入住。”

洞府开张 许璋讲学

阳明洞天开门迎客。主人自然是新晋升的阳明山人,另带一位家童,随时支应。神仙洞府倒像人间的书房,一张书桌兼琴台,笔墨纸砚,墙壁上挂着威宁伯所赠宝剑。书是少了些,仅有寥寥的几本《道德经》《南华经》《周易参同契》《黄帝阴符经》。洞府虽然简陋却不寒酸,倒显得既素雅又清静。

登门的贺客有许璋和王文辕。奏乐的三人小乐团,阳明山人抚琴兼主唱,许璋和王文辕伴唱,一曲《逍遥仙》陶醉了三个歌手兼听众。歌词唱道:

借问神仙何处有?樵夫遥指白云间。

可叹世人迷红尘,神仙岂止云霄殿。

山山水水皆蓬莱,家家户户炼金丹。

一日无事一日仙,身心清净赛神仙。

嫌弃嫦娥月宫冷,不恋王母蟠桃宴,

九天仙女下凡尘,痴情手把牛郎牵。

神仙思凡恋红尘,俗人却把天宫羡。

身在福中要惜福,安身立命享清闲。

这才是:

身正心清人中仙,心安理得逍遥仙。

热热闹闹的开场还是为了一个静。第一场静坐由许璋带班兼指导。虽然三兄弟,落座分长幼,许璋南向就座,王文辕和王守仁面北聆听,三个蒲团,围成了一个夫子传道的山中道场。

许璋身材小气势旺,蒲团上一坐,头正背直,全身有一股上扬之气。王文辕是个弱身,虽然努力想坐直,也许他自己已觉得坐得很直了,王守仁看了,还是觉得显下坠。王守仁是个病体,提着一股劲,要坐直,但在许璋看来,他却一直是往前倾着身子的。

许璋一直坐着,一言不发,他在闭目养神,他在感受着两位听众的气场。王文辕和王守仁一直努力静心,要洗耳恭听,都是想静却有些难静,主要是身子静不下来。王文辕腰里没劲,上下气无法贯通,所以坐在蒲团上不时地前后、左右扭动着身子。王守仁肺经不通,一直想咳嗽,一咳嗽震动,身子就要前后晃动。身子静不下来,心自然不能安静。

许璋闭着眼睛,感受着两位学生的躁动,脸上笑眯眯的。王文辕一直在忙着寻找和调整自己,试图舒适点儿,一直扭动着。王守仁咳嗽了几声,想早些听讲,早些结束,早些躺下,好放松放松,舒展舒展身子骨,于是他催促道:“讲呀,半圭兄。看样子,时间长了我和司舆兄坐不住。”

许璋快活地笑着说:“人坐不住,心一定会散乱。既然不能静,到哪里去观心。伯安,你身子坐不直,是中气不通。中气一通,就是浩然正气。浊气下沉,清气上扬,向上一冲,把你身子和头向上一带、一提,就自然而然头正身直了。司舆,你坐不住,上身和下身成了两家,腰是腰,就像《道德经》所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呢,得一以安。你这里上身和下身都没有团结成一家,哪里来的安生呢?啥时候,感觉不到腰的存在了,就是说没有腰了,这才是上下一身。静坐的目的呢,要全身成一,不仅上身和下身要成一,身心还要成一。最后人和天地都成了一团恍恍惚惚的清虚。那时候,一切就成了!”

王守仁想马上达到清虚,眼巴巴地看着许璋。王文辕一直坐不直,慢条斯理的语气中带些烦躁地说:“半圭兄,别像个跑江湖卖大力丸的主儿了,卖啥关子,单刀直入,直接说方法。”

许璋哈哈笑了起来:“我先给你俩说一下境界,好让你们有个使劲的目标。要知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性急见不得真功夫。先讲一个学道的故事。”

两个人仍旧是坐不住。许璋看着两个人,哈哈大笑,说道:“没有个好身体,装不下道这门学问。没有个好态度,你也接受不了好的方法。算了,不能坐不勉强,静坐不在时间长短,关键在境界。你们可以坐到凳子上。”

王文辕和王守仁两个人起身坐到了凳子上,脸上马上有了笑容。

许璋一直端坐在蒲团上,快活地笑着说道:“从蒲团上改到坐凳子上,稍微解放了一下盘着的双腿,就让你们舒服得喜笑颜开,等你们体会到将来功夫成熟时身心解放的那种开心,那种心花怒放的喜悦,你们会嘲笑自己现在的这种喜悦。还愿意听故事吗?”

王文辕慢条斯理笑着说:“将来的喜悦留待将来体会,现在能舒展一下腰身,且享受一下暂且的舒适吧。已经舒服了,许兄但讲无妨。”

王守仁爬山不怕辛苦,学道更不惧约束,他心里信服许璋,请求道:“半圭兄,讲学是圣贤事业,岂可随随便便儿戏说笑。只要故事有益于学道,我们洗耳恭听。”

许璋哈哈笑着说:“伯安,这个故事当然有益。我起程前往岭南学道时,司舆给我写诗送行,其中有两句叫‘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我们就说一下黄石公的故事。黄石公是汉代功臣谋士张良的传法老师。人们常说,明师难遇,其实,高徒同样难求。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张良得遇明师,就是黄石公主动找来的。两位还有兴趣和耐心听没有?”

王文辕和王守仁都知道这个故事,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听故事的兴趣,王文辕对听不听故事无所谓,就不置可否地笑笑,意思是,听是五八不听照样是四十;王守仁一心学道,他曾经受过辛得理先生和娄一斋先生各自三天的磨性训练,没有兴趣却有耐心,就像读诵经典一样,每读一次就有一次新的收获,重读一次就多一次提醒,不至于麻痹麻木,于是郑重地请求道:“半圭兄,请耐心讲述,我们耐心听受。”

许璋笑着说:“看来,这故事司舆的耳朵是听出了老茧,你就陪伯安再听一次吧。”王文辕再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许璋继续讲了:“故事名字叫《黄石公三试汉张良》。话说秦末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易经》上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有这么一位大德得道之人,号黄石。有道之人不忍心天下万民受苦,怎么办呢?像姜太公一样,亲自上阵,辅助雄主,收拾河山?这好像违背清静无为的道家操守,这是其一。主要是没有出现周文王那样的有道君子,那汉刘邦,不过一个街头混混,一个不讲信义的无赖流氓;而楚项羽,不过一介武夫,徒有蛮力罢了。黄石公自觉兰草不入鱼市,不想惹一身腥臭。收徒传法是一个好办法。找个什么样的徒弟呢?至少得有雄心,愿意为天下人出头担当;还要诚心诚意,如果心浮气躁,两眼向天,怎么能看得清脚下的道路。俗话说心诚则灵,谦虚才能接受东西,地不凹蓄不住水,凹不深存不住精神。有那么一天,黄石公遇到了小伙子张良。”

“这张良有为民除害刺杀秦始皇的胆量,符合黄石公第一条要求。有胆量不知道愿不愿意学习谋略,得考一考、试一试。有一天黄石公等在张良要路过的一个桥头,见张良走到近前,黄石公坐在桥头,跷着二郎腿,故意晃来荡去。张良过来,只听黄石公一声咳嗽,他抬头一看,黄石公一只鞋子不早不晚,偏偏在他一看之时掉到了桥下。张良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个白胡子老头儿,自己下桥捡鞋腿脚不便,就跑到桥下,替黄石公捡了上来。没想到,张良刚上来,黄石公另一只鞋子又掉到了桥下。黄石公看着张良,一言不发。张良迟疑了一下,又返回桥下,替黄石公捡上来另一只鞋。张良拿着一双鞋,要递给黄石公。黄石公伸着两只脚,示意他给穿上。张良再次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给黄石公穿上了。黄石公点了点头,跟张良说:‘想学兵法的话,三天后清早在这儿等我。’三天后的清早,张良来到桥头,黄石公比他先到,已经在等他。黄石公训斥他道:‘与白发人相约,竟比白发人迟到。太懒惰了。三天后清早在此等我。’三天后,张良赶在五更天跑到桥头,发现又让黄石公先到了。张良很惭愧,在心中发誓,三天后一定早到。三天后,张良三更天就赶到了桥头。这次,他得到了黄石公传授的《太公兵法》,成就了一世功名。”许璋讲完故事,笑眯眯地看了看王守仁和王文辕,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王文辕和王守仁莫名其妙。王文辕也跟着笑,只是有些尴尬。王守仁见许璋一直在笑,觉得好笑,也放怀一笑,这笑让他一下子心开义解。许璋见王守仁这神态,终于止住笑,快活地说:“伯安解我心意。讲这个故事,有这么几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我先用故事解故事:商鞅变法前,担心人们不相信,为了树威立信,在城南门竖一根木头,布告天下,谁能把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奖黄金一两。许多人根本不信,因为太容易了,怎么会值一两黄金。只有一个老实人,轻而易举地把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获得了一两金子的酬劳。从此,商鞅变法通行天下。”

王守仁听到这里,扑通一声给许璋跪下了,他磕了一个头之后,说:“半圭兄,我阳明山人宁做老实人,相信大道至简。”许璋突然间见王守仁下跪,自己两腿双盘,起身不及,欲起未起之时,被王守仁就近磕了头,虽然被动接受了王守仁的大礼,两手一直摆着拒绝着:“愚兄不是黄石公,不是为了考试你们,我本意只是在说,学法学道一定要心诚。”

王守仁起身不再坐凳子,而是盘坐在蒲团上,听许璋接着往下讲:“刚才说第一个意思是心要诚。第二个意思,我扯这个长篇大论的故事,为了什么,试试你们的耐心。不能耐着性子,就不能入静。道理几乎人人都懂,方法简直人人都会,可是很多人没有耐心,坚持不下来。不能持之以恒,万事难以成功。第三个意思,讲故事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你们一心听讲的话,会忘掉身上不适,有益于静坐。以后静坐的话,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专注于某一念头、某一件事、某一处,便于入静。说到这个念头,有个数息法,就是计数呼吸,单数入息,或者单数出息,每数到十,再循环回来。不可着力,隐隐约约,既数又不数。目的不是为了计数,目的是为了心静。入息时气息要试图深入到下丹田。等你出入息自然深入到下丹田时,就已进步了。方法很多,关键是选择适合自己的。佛家有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的,这也是静坐制心一处的方法。道家有默诵‘道可道,非常道’一句的,目的还是制心一处。儒家有心中默念《大学》第一段的,目的都是一个,制心一处,入静。打坐时间循序渐进,可长可短。半炷香,一炷香,两炷香,量力而行。另外,抚琴能入静,书法能入静,即便躺在床上也能入静,注意别入梦就行,不要昏沉,不要松懈。这都是打坐,心不动为坐。你们两位老弟,先把身体调整好,没有好身体,坐不住,心也静不了。静久生明,身心光明,天地光明,最终达到清虚。好了,阳明山人,你是未得仙体,先得仙名。好一个逍遥的山人!”

气机发动 阳具难空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阳明山人回顾一下自己的学习历程,自觉有些惭愧,多位师父多次在门里面召唤,自己总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心存疑虑。就说这个打坐静心,最早见爷爷竹轩翁打坐,自己小孩子好奇觉得好玩,有样学样,可自己只坐了十次八次,就兴趣索然了。后来入学每次上课前,陆恒先生教大家正襟危坐,放松入静,自己心性漂浮,如坐针毡。再后来在京师跟着辛得理先生学习,每次静坐,自己都像坐在了炭盆上,总是坐不牢稳。以后总算摸着了些门道,练书法时,自己能做到全神贯注,不打坐也能不再性急心跳。再后来在南昌铁柱宫,德一道士传授过道家坐法,怎么舌抵上颚,接通任督二脉,怎么数数摄心,怎么结道家手印,怎么保精养神,老道人谆谆教诲,年少轻狂人多当了耳旁风。年初参访九华山,见识了性空法师打坐,领教了蔡纯阳道长的静心方法,瞻仰了山洞异僧的大定坐法。回到绍兴,又听许璋老兄不厌其烦地介绍坐姿坐法,还从他这里知道了岭南陈白沙的学问入门方法,也是静坐观心。

先生这么多会不会乱套呢?有人还说一门深入,长时熏修,是不二法门呢。看看古人好榜样!过去黄帝拜师学道,拜访过广成子这样的七十二位得道高士;在九华山听性空法师说过,佛家经典《华严经》介绍,散财童子云游天下,拜访了五十三位老师,才结成道果;孔圣人求学期间,学礼拜过老子,学乐拜过苌弘,学琴拜过师襄,并且谦虚到认为随便三个人中,自己都能学到人之长处。看样子多走、多拜、多学,是先圣先贤们获得成就的一个法门。这么多年来,自己也给这么多老师、法师、道长磕过不少头,头磕得越多,心里越迷惑,会不会是把头磕晕乎了呢?

现在,过去的王守仁变成了阳明山人,白天云做客,夜晚星为伴,喝的是山泉,听的是松涛,迎来山鹿不磕头,送别白鹭不作揖,不管人间事,只做山中客,逍遥似庄子,仙中我最乐。再也不用为了核对刑事案卷,为寻找蛛丝马迹而累得两眼生涩;再也不用为了读懂《识仁篇》,而东扒西挠地查找古往今来数十人的注疏;再也懒得为了一时的虚名在诗友会中好强争胜。阳明山人仰靠在竹躺椅上,望着天空,静静地发呆。打坐,坐不住,我就躺着。打坐不也是为了求一个静吗?许璋兄不是说要有耐性吗?养病和学道,真不能只争朝夕,我何必急着静坐。我阳明山人,进山干什么?图一个静养,图一个去病。以前的人与事,我绾上一个结,不再去想它;以后的生活人事,就像这门前挂满了红灯笼的柿子树,到了春天自然开花,到了夏天自然挂果,到了秋天自然收获,何必刻意去算计、去计较。现在的我属于这座大山,这座大山现在也属于我;眼前的天空白云飘,我阳明山人就是这天空自由自在的白云,不,天高何须云淡,正如李太白的名字一样,白到太白,纯洁无瑕,像出水清莲不染尘。这蔚蓝的晴空,才是我阳明山人的胸怀,晴空万里何须片云。躺椅上的阳明山人心中一瞬间空白了,恍惚了,没有了天地白云,没有了树木花草,天地成了一个安详的混沌体。就这么一瞬间,阳明山人恢复了意识,只觉得头顶凉丝丝的,百会穴处好像开了一个小缝,感觉到一缕清凉之气从上而下,从这个小缝钻入到头颅里,马上全身一个战栗……阳明山人的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他的身心一下轻松起来,心里不知从何处浮现出来几句诗,于是起身,到书桌前,铺展白纸,挥毫写下了这几句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阳明山人的好时节还真来了,他经常头顶一片清凉,他可以静静地打坐半炷香的工夫。心闲无事的阳明山人梳理着以前的朝山访师的经验,这些经验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打坐,二是求静。其实最终都是许璋传授的陈白沙先生的入门方法“静坐观心”,六祖慧能说过,心不动为“坐”,这就意味着,只要能静,没必要一定打坐。就像仰靠躺椅看流云一样,虽然没有坐,也能达到静的境界。阳明山人已经不再执着于打坐了,因为不执着,不为打坐而打坐,真正坐起来反而更能放松,能更快地入静。山里人无事心闲,不求静也是个静,抚琴时能静,写字时能静,坐着能静,躺着能静。晚上躺在床上,总是一直在静中,并能在静中睡着。

阳明山人每日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心得感受:

弘治十五年九月晦日(生日)

自从那天在躺椅上仰观白云,云飘心不动开始,好像头脑中经常犯傻,眼中有白云,心里却没有白云,就那样傻傻的,好像在看着白云,其实根本没有看,因为心好像定住了似的,所谓的看,不过像镜子一样,是白云在镜中的投影。镜子有看吗?镜子有心吗?没有!天空中的白云在飘吗?在飘,它本来就在飘,亿万年前就是这样,哪里来的亿万年前?哪里来的亿万年后的今天?哪有什么今天?哪有什么刚才?一切就凝固在这个点上。眼中一棵棵柿子树,满树的红灯笼,心里却没有柿子树、红柿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天地山川一下子安详了。奇怪得很,有一次电闪雷鸣,雷声轰隆,暴雨如注,惊天动地,心里却安详,好像雷声是雷声,雨水是雨水,不管多大的动静,再也震动不到我心中,再也惊扰不到我的心。也就是从那天头顶百会穴瞬间开缝开始,一丝清凉之气自天而入,从此头顶就时时安住在清凉之中。

更奇怪的是,我阳明山人,一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一心要统率千军万马的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从此内心发生了莫可言状的变化,一个大男人,竟像一个抱窝的老母鸡,像一个刚下产床的母亲,像一个口诵阿弥陀佛的老奶奶,看着眼前的白云,竟然情不自禁地流泪,飘浮的白云,好像成了需要我关爱的没娘的孤儿;屋前的小松树,竟也让我眼中噙泪,这棵树怎么就像我没有出世的孩儿,真想拥抱它;屋前一只小老鼠,在树根下探头探脑,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打量着我,我心里似在亲热地叫它,“进来呀,来吃些东西”。我惊奇自己,过去我是既害怕又讨厌这个专门害人的小生灵,过街老鼠,我也喊打,现在我竟然觉得它可以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心中汹涌着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我清楚,这是一股源自心底的爱的热流。我心中洋溢着爱的热流,我的头颅里,我的双手里,我的胸腔里,我的口腔里,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我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洋溢着这种爱的热流,爱流四溢,我浑身是爱,我要付出,我愿意付出,我心里就像一个蒸腾的热锅一样,憋得难受,我情不自禁。

真想不到,一个人身上会有这么多的爱,天地间充满了爱!我情不自禁,我热泪盈眶;我情不自禁,我泪流满面;我情不自禁,我放声大哭……

阳明山人于阳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月朔日

经过近两个月的安心静修,我已经告别了咳嗽的毛病,自觉呼吸通畅,腰不再酸疼,头顶一直凉丝丝的,全身像水一样轻柔。只是不能久坐,坐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如果硬撑下去的话,腰椎处还有酸疼。

卯时醒来,没有立即起床,在床上静坐半炷香的时间。一夜甜梦,身心愉悦,打坐时心里干干净净。

打坐后,练了一会儿太极剑法。

辰时,《道德经》吟诵一遍。

巳时,《心经》唱诵一遍。

未时,抄写《识仁篇》一遍。

申时,原地行香半炷香工夫。囿于场地,不能像无相寺和尚师父那样,来回走动。这里只能原地踏步,好在因陋不就简,可以流畅地原地抬腿跨大步,自由地前后甩开两臂。心静,微汗。

酉时,抚琴一曲《秋夜繁星》,歌词:“繁星点点有秩序,各安其位不张忙。念起念觉念来去,不迎不往自流畅。不觉之间失了念,乾坤山河晴朗朗。”

亥时,坐半炷香时辰,就寝。

阳明山人于阳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月望日

昨夜好像是梦,但是其实不是梦,如果是梦的话,怎么还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个境界不知是好是坏。权且记录,等回头请教许璋兄。

昨夜就寝仰卧床上,入睡前习静,为了排除心头杂念,净化心灵,初,默诵《识仁篇》一遍;再,默诵《大学》第一段;又,默诵《心经》一遍。诵着诵着,就睡着了。奇怪得很,但见梦中莲花纷纷飘扬,粉红,粉白,素雅,清净,花朵没有拳头大。这些莲花不是长在荷塘里,却在空中飘扬,没有根茎,没有荷叶,只有花朵、花心和花瓣。空中开花,这么奇怪!诗仙太白自号青莲居士,是个爱干净的前辈同道,宋代先贤周濂溪一篇《爱莲说》为之后的高洁文士树了偶像,我阳明山人同样是一个莲花爱好者,莲花是我们高洁文士的追求,身居红尘,出淤泥而不染,是我们追求的性情品德。我很好奇,想辨认更仔细,甚至想数一数有多少花朵。我就这么一动想看仔细的念,漫天的莲花不见了。

这一动念,我也醒了,梦于我无扰,就又接着睡了。

虽然睡着了,心里却似一直清楚明白。怎么更奇了怪了,睡着睡着,两只脚发热发烫,只是有热烫的感觉,当时没有思虑:热是能量充足,冷才是毛病呢。就只是不动心思地觉受着这个热烫。热烫顺着两只脚往两个小腿上移动,两只小腿热烫,两只脚却没有了存在的感觉,空掉了。热烫像蒸汽一样,顺着两只小腿,从里到外,从皮到骨,热烫着小腿上每一个毛孔,每一丝血肉。顺着小腿,往上蔓延,热烫到了大腿。两只小腿没有了感觉,好像不存在了,空掉了。很奇怪!这股热烫气流好像听话似的,我阳明山人竟然可以指挥动身上这股热烫气流。我稍加意念,让气流往上走,它就往上走。哎呀,更奇怪了!两只手不存在了,接着,两手臂不存在了。过去听德一道长介绍过任督二脉的走向,读书时也见书上描绘有任脉和督脉的运行图,说是下丹田之气从气海发动,经由会阴穴,向后到尾闾穴,经过腰椎之间的命门穴,一直向上,经过后背的夹脊穴,之后玉枕穴,之后百会穴,再向前向下,通过舌抵上腭搭造的桥梁,回复到下丹田。我稍一用意,气流竟跟着我的意念,乖乖地顺着老祖宗几千年前画定的行军路线,爬山过桥,周流周天。哎呀,头部也空掉了!哎呀,身子也空掉了!会不会空得像空气一样?那是不是死掉了?死就死吧。人生有命,生死在天不在人,由它去吧!哎呀!终于有空不掉的了!哪里都不存在了,但全身就剩这根阳具,像天柱峰一样,直上直下地竖立着,哎呀!太硬了,像钢铁一样,硬得难受;太热烫了,像冬天北京家里那个火热木炭盆上的火红的木炭块,火红的木炭毕竟没有生命,没有热冷的知觉,没有疼或舒服的感受。可我阳明山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我阳明山人这根阳具连根骨头也没有,怎么能扛得住火炭一样的火烧呢?哎呀!憋得慌!憋得难受!热得难受!烫得难熬!受不了了,像火山就要喷发,像大火熊熊炉灶上铁锅里的沸水,要蒸发了,要爆锅了,要喷发了。哎呀,乌云压顶,压得人沉闷,沉闷得喘不上气;雷声轰鸣,滚雷阵阵,暴雨就要来临了;锅里的热水沸透了,锅盖再也压不住了。想不到这根天柱峰竟然扰得我阳明山人像热锅里的青蛙,我要蹦出去,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要爬出去。小腹部像个热水锅,热得滚烫,热得要爆炸。我要爆炸了!不行了!于是唤书童火速备马,下山回家。

千里宝马,十几里的平路,我阳明山人竟然一嫌劣马跑得慢,二嫌这段路远。事后,从这次火速回家的路程看,真如六祖《坛经》所言,没有路远也没有路近,没有马快也没有马慢,敢情远近和快慢,全在自己一心的觉受。

阳明俗人书于山阴城山人书房

阳明山人在第二天记日记时,多少有些惭愧,不好意思署名为“山人”,只好落款为“俗人”,面对着名为“山人斋”的书房,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嘲着:“王阳明,俗人一个!”

听说阳明山人月明之夜中途下了山,王文辕和许璋两位兄弟以为是山人生了病,急匆匆地赶到绍兴光相坊内谢公桥旁小西河东的王宅,登门看望。阳明俗人在书房接待了两位兄弟朋友。

阳明山人虽然脸红,但他毕竟是一个一心学做圣贤的诚实之人,没有隐瞒,没有忌讳,他老老实实地把散发着墨香的新鲜日记呈递给半师半友的许璋。

许璋看完日记,爽朗地笑道:“伯安,一场好局,被你这中途下山给搅和了。这像看戏一样,刚刚拉开帷幕,锣鼓锵锵,主角就要登场了。”许璋快活地笑着,学着唱戏的腔调念白道,“我小老儿,已经隐身了几千百年,今日正在天宫熟睡,忽听得下界有人诚实呼唤,小老儿要亲自走上一遭。完了,这刚抬腿,”许璋朗声笑着,双手一摊,“就被你给惊吓回去了。这叫气机发动,是真气发动,元气发动,任督二脉一通,嘿!那滋味!”许璋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

王文辕从许璋手里接过来阳明俗人的日记,看了一遍,慢条斯理地笑着说道:“伯安,你被孙悟空的金箍棒打中了。这金箍棒本来是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一柱顶天立地,纹丝不动的话,整个东海龙宫就一派祥和。一旦金箍棒失去了看守,就可能海底爆发火山,海面凭空起大浪,海里海外不得安生。”

阳明山人一直红着脸,自嘲道:“醒时能当十分家,醉时还做七分主,睡着经不住三分闹。惭愧!惭愧!”

许璋快活地笑着,朗声说道:“要治孙悟空,不需紧箍咒;要治天下洪水,慎用愚鲧的封堵法,宜行圣禹的疏导策;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怎么个抽法,说起来简单,心念清净,万事大吉。”

阳明山人还在发窘,自嘲地笑着说:“半圭兄,很惭愧!老兄的意思,不才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心不清净。”

许璋笑道:“伯安,这件事初看起来,好像半途而废。其实则不然,这是对你功夫的检验。这说明你没有白费功夫,没有白吃山野之人的苦头。这个境界,可以说,爬山已经到了上半坡,登天已经望见了南天门。只要能够拴牢这根金箍棒,很快就会到达乾坤清朗、天地清净的境界。加油呀!”

阳明山人一抱拳,再次自嘲地苦笑道:“路百里者半九十,一天不到达,都是在半途。惭愧得很!多劳半圭兄和司舆兄的帮助。”

许璋朗声一笑道:“知耻而后勇。常生惭愧心,好学就是知。这是圣人鼓励人的话。借花献佛,送给伯安,奉献给你这位山人。家中安逸,道心易退,山中安闲,易萌道心,易受道用。啥时间就道,我们二人再送你一程。”

阳明山人果断地说:“明日一早就起程。”

阳明山人 初识仁心

许璋和王文辕陪着阳明山人重回宛委山阳明洞天。一路上,阳明山人心里一直在琢磨,按许璋老兄的说法,自己已经算是望见了南天门,应该是已经看见了道的深宅大院入口了。可惜得很呀,正在兴冲冲地往上攀登,不提防被一闷棍给打了回来。罪魁祸首好像就是自己腰间这根金箍棒。如果能像孙悟空那样,有句咒语,喝令它长则长,喝令它短则短,要用时拿出来,不用时就收进去,那该多好!有没有这样一句咒语呢?阳明山人琢磨不透,忍不住在路上发问,请教许璋道:“半圭兄,你说有没有什么神丹妙药,可以控制阳具,做到收放自如?”

许璋朗声笑道:“伯安,你看,观世音菩萨给孙悟空头上戴了一个金箍,没见给孙悟空阳具上戴什么,你说为什么?”

王文辕说:“心才是身体的主人。”

许璋哈哈大笑道:“司舆所言极是。修身要修心,没见谁一心修阳具的。修身时,清净之气上扬,上扬到百会,甚至会上升到头顶之上,清净之气越多,头脑越清醒,心里越清净,最终成了智慧之气;污浊之气下沉,俗话说卑鄙下流,上升之气为智慧,下沉之气变欲火,浊气最终通过下面两窍排出。如果淤积在小腹部,会燥热难耐。你说呢,伯安?”

阳明山人若有所思,答道:“心地清净,修心为要。总会有一个简便的方法吧?”

许璋爽朗地一笑说道:“法无定法,也毕竟有方法。到山上再说吧。”

到了阳明洞天,许璋正式开讲:“伯安,司舆,道家有这样的说法,有关精气神人身三宝的,气满不思食,精满不思淫,神足不思睡。伯安,你体内气机已经发动过了,说明气较为充足了,是不是每天不吃饭少吃饭也不会饿?”见阳明山人点头,许璋继续说道,“这说明气满不思食已经可以做到了。第二,精气饱满反而不思淫,有淫欲其实是精气不足的表现。过几天你经历过了你就清楚了。体内精气不足,为什么欲火还那么旺盛呢?不过是污浊之气下沉太多的缘故。污浊之气属阴,上扬清气属阳,排空污浊之气,落得纯阳之体,下丹田会变得非常充实。这之后,人会浑身充满清气,清气上扬,身心轻松得很,浑身舒坦。好了,介绍个方法,既然不饿那就辟谷几天看看,如果有饿感,吃根黄瓜也行,能忍耐的话,就只喝水更好。觉得哪天不想吃饭,就哪天开始辟谷,自然而然,不要勉强。还有一点要注意,葱、蒜、韭菜这几样辛辣之物,在山上修行期间,你最好戒掉。好了,等你的好消息吧!”

阳明山人学着辟谷,开始前的五天,逐渐减食,以至于辟谷;结束后的五天,逐渐增食,仍以五天为期,恢复到正常饮食。第一天每顿一碗稀稀的小米粥,外加半碗青菜,好让饿瘦的肠胃慢慢适应,第二天喝大米粥,第三天吃细面条,第四天吃什么都行。

人是铁饭是钢,五天不吃心不慌。但是辟谷后,一旦吃了饭,精神倍儿爽。再看书解意,脑筋锐利得很,像刚磨过的菜刀,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阳明山人日记中记载有这些经历: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十六日

不知道这是不是性空法师所说的性空?不知道这是不是程明道先生所说的识仁?不知道这是不是道家典籍上所说的天人合一?

昨晚就寝后睡觉前,我按部就班地默诵着《大学》第一段、《识仁篇》和《心经》,不知不觉睡着了,也是入静了,一念之间,突然醒来,清醒得很,但是把自己丢了,找不到了自己。我到哪里去了呢?一片红彤彤的,是我的睡床吗?哪有床呀!是我的洞天吗?哪有洞天的影子!是宛委山吗?哪有山的影子!是天地间吗?哪有天地的影子!只有一片红彤彤的,除了红彤彤,什么也没有。这红彤彤又是什么呢?我竟然没有着急,没有惊慌,没有惊讶,只是有些奇怪。这还真奇了怪了!我又在哪里呢?我知道我丢了吗?既然知道,怎么会把自己丢了呢?既然找不到了身躯,这又是谁在知道自己丢了呢?我知道我在天地间,我知道我就是天地,我知道我和天地是一体的。我侧耳听,有声音,书童在说梦话。山下好像有声音,是老鼠在吱吱叫,两只老鼠,它们在说话呢。平江的水流声这么清晰这么近,好像就在我脚边一样。我知道这是我的阳明洞天,怎么会没有了洞顶和床铺呢?怎么床铺上没有了我的身躯呢?我在哪里呢?这个红彤彤的就是我,我就是这个红彤彤,这个红彤彤就是天地。我知道,这就是天人合一。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我还在床铺上躺着呢,我的身躯静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舒适,我竟然是朝向右侧躺着。我醒了,我想享受这种空洞的感觉,我体会着,我的身体无限的大,大得天地有多大我的身体就有多大,我没有去想,过去我曾试图去想象天地有多大,因为想象是有边际的,所以想象出来的天地就有了边际。我不去想,我只是在觉知,我的身躯确实和天地一样是无边际的。我这算不算清醒呢?如果我睁开眼,就应该是醒了;如果我闭着眼,其实我仍与天地是一体呢。

我起床后,天地在我眼中心中,仍是地老天荒一样的安详,只是有一个变化,这个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天地像虚空一样,对面的会稽山峰,有石峰,有葱绿的山林,但是在我眼中,它竟然虚幻起来,右边的龙王庙,一座庙宇,在我眼里好像也虚幻了似的。脚下的大山,满山的树木,我一眼看得见它本质的空虚。早上书童侍候茶饭,在我眼里,书童已经没有了前些日子的亲切可爱,并不是说他变得不可爱了,只是觉得很平淡,平淡得像陌生人一样。眼中心中的人竟然不再有亲昵的感觉了。想到我的父亲大人,心中的父亲形象像一个路边的陌生人;想到我慈祥的奶奶,很惭愧呀,奶奶似也不是原来的奶奶了,她已经变得像余姚城里随便路边遇见的谁家的老奶奶一样,虽然慈祥,却没有亲爱的感觉了;再想到在北京和父亲一起生活的赵继母、杨姨娘,她们一个个平淡得像北京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两位陌生女人。

怎么会这样呢?把自己丢掉了一次,就这么很短暂的时间,心里会丢掉几十年来养成的天经地义一般的亲情。我心里安详,天地安详,天地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充满着洋溢着充盈的丰富的挚爱,心里也不再洋溢着莫名其妙的知足和慈爱,一切变平淡了,没有爱,竟然没有了爱,爱去哪里了呢?爱并非和恨是对立着的,没有爱并不意味着恨,我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恨,没有恨不可怕,怎么会没有了炽热的爱呢?我可以不爱自己,我不能不爱我的父亲大人,这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能不爱我慈祥的奶奶,母亲撇下我之后,是奶奶让我感受到了母爱。

我安详地穿行在阳明洞天附近的山林间,我不用去思考,我不用去辨别方向,我不用去识别脚下是树呀还是地洞,我不会深一脚浅一脚,好像我很笃信自己能走得很安详,自动能避开脚下的地洞,自动能闪开眼看就要碰头的树桩。我不需要动脑子,就能指导自己盲目而又顺畅地自由地穿行在树林间。

天地空掉了,我的身子空掉了,人世间好像变得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但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的父亲,我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我能不要吗?不孝父母,与畜生何异!可是我心中、我的知觉中怎么会空掉了亲情呢?既然空掉了身躯,空掉了天地,我怎么还会莫名流泪呢?为谁而流?为天地!为世人!这好像是大爱!不爱父母奶奶了,竟然爱上了天地和世人。说明爱并没有被彻底空掉,只是空掉了对自我亲情的爱,空掉了一家一人的私爱。大爱,慈悲,是更大的胸怀。我庆幸,我流泪,我的心胸开豁到了大爱的境界,但是我不能因大失小,为了大爱,不要小爱。我要爱我的父亲,我要爱我的奶奶,爱我的弟弟妹妹,必须爱!没有任何理由!

阳明山人于阳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昨夜竟然做了春梦。惭愧!

昨夜就寝后入睡前,仍是按部就班,默诵《大学》第一段、《识仁篇》和《心经》。不知不觉失念,等有了觉知,有一位个子矮矮的白胡子老头来到床前,告假说:“王主政,我是此山山神,因事外出三天,不能守护此山此土,请见谅!”我这才明白,以前几次梦中出现过的这位白胡子老头竟然是山神。外出就外出呗,我一个刑部主事不是也请假来宛委山中养病了吗?谁能没有个私事要处理呀。奇怪的不是白胡子老头来告辞,而是此后来了一位美艳少妇,她站在床前,一直对我含情脉脉地、羞涩地笑着。少妇鹅蛋脸柳叶眉,很恬静,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不像轻薄女子。惹人爱怜!社会上富贵之家谁没有个三妻四妾,那位叫徐经的江阴举子,一下子收了八房大老婆小老婆。我阳明山人不才一个诸翠吗?要收二房就要收这样的,清雅可人。这样一动念,少妇笑得人面桃花,阴白的脸上飞上了一层红晕。笑得我腰间的金箍棒一下子竖了起来。不,不!我阳明山人何许人也?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每册日记的扉页都要工工整整地书写上我的座右铭“一戒杀生,二戒贪财,三戒邪淫”,这是我的日常三戒。徐经虽然睡八个女人,毕竟睡的是自己的女人。这位少妇是我什么人呢?我即便想收这样一房侧室,毕竟还没有收呢,能先斩后奏吗?没有明媒正娶,不光明正大,不成了苟且野合吗?男女结合岂是简单两个人的事?上有天地,中有六亲,偷偷摸摸,成何体统!我是刑部六品主事,是知道王法的。于是我呵斥她道:何方轻薄女子,不守家法,不顾名节,擅入本老爷睡房,想坏本老爷清誉吗?不想这少妇并非彻头彻尾的轻薄女子,我的一声大喝,吓得她花容失色,她娇声辩解道:小女子乃是老爷洞前最大那棵柿子树的树仙,平日见老爷每每痴情地望着满树的柿子,喜不自禁,为感念老爷的爱怜,小仙特意来以身相许。哦,原来是邻居!她误会了我对满树柿子的心意。我正色道:既非轻薄,就要安守本分,自爱名节,还不速去。

少妇去后,我心稍安。不想诸翠这个时候款款来到床前,面带熟悉的淡淡羞涩和浓浓的爱意,自己女人,想睡就睡,不碍谁的事。我一把揽到床上……原来是春梦一场,哪里来的诸翠?这真是那句老话:醒时能做十分主,醉时只当七分家,梦中经不住三分闹。惭愧!又被金箍棒当头一棒。功夫还是太浅!

天色已明,做醒后起床前的入定功夫。稍一入定,和以前一样,先是一个晶亮的黄色明点出现,然后,一团厚实的黄色光盘像河中的旋涡一样旋转着,旋转之后竟然出现了许璋和王文辕的影像,两个人带了两个学生,在绍兴东城门赵记烟酒店采买一坛绍兴古越龙山,一个高个子瘦学生问王文辕,买大坛还是小坛,王文辕看着许璋,许璋说,买十斤一坛的,今天和伯安喝个痛快。哦,我明白了,这是来看我呢。

出了定,起床,吩咐书童下山去迎接他们,并去采办些招待用品。

惭愧山人阳明于阳明洞天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晦日

今天回到了绍兴家里。

绍兴城变了样,进山前觉得密密麻麻的满城房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下子安详了,安详得像山中一样静谧。过去觉得雄伟壮观的三层楼阁,安详得像虚无的一样;巍峨厚实的塔山和府山,安详虚无得好像我可以一掌把它们拍到地面以下去,虚无得我可以一把把它们团成一个糖豆。整个绍兴城像一幅静谧的图画。

迎上来的诸翠,多日不见,动作很夸张、很热情,但是在我看来,这种热情却又是那样的平淡,那样的虚无。诸翠陌生了,陌生得像街口路过河边的洗衣少妇。过去久别重逢,是心与心的热爱,恨不得一把搂到怀里,一口吞下去,现在久别重逢,腰间的金箍棒虽然也曾蠢蠢欲动了一下,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日久养成的习惯,属于条件反射。其实在我心里,对诸翠已觉淡然,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我同床共枕过多年的亲密家人。

这个家也是可有可无的。我有家吗?我没有家!我没有家吗?我什么也不缺!处处无家处处家。我的心安住在虚空中。这世道真没有啥留恋的。我的妻子,很惭愧,但是我必须坦白,她对现在的我来说,好像可有可无。这个家里,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啊对了,我还是刑部六品主事,可是,我躲在山中享受清静的几个月里,这世道没有因为缺少我而天塌地陷,这说明什么?我这个六品主事实际上是可有可无的。

山中就需要我吗?我没去宛委山之前,宛委山不也一直好好的吗?满山的花花草草,春天该开花开花,秋天该结果结果,好像也不缺我这个躲清闲的阳明山人。

父亲需要我吗?我有了三个弟弟,为他养老送终,不缺我一个;奶奶需要我吗?虽然我叔叔不在了,但是奶奶有我父亲尽孝,有我三个弟弟,还有我的堂弟。

天地空空我也空!空来空去没用人一个。性空法师安住九华山,山中异僧安住窄狭的地藏洞,我去哪里?我住哪里?哪里需要我?我需要哪里?出家吗?出世吗?

干脆去寺院里考察考察,既然天地空空,性空心空,为什么寺院里这些天天念诵空的人还能有那么多的喜悦?

阳明山人于阳明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