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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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京师才子 争名鸣高

弘治十五年(1502),王守仁三十一岁。

又是一个大比之年,又有三百进士在科举征途上修成了正果,皇帝他老人家朱笔御点,陕西康海新科头名状元。祖籍陕西的才子李梦阳新添了几位诗友。状元康海是李梦阳老家人,新科进士何景明是李梦阳成长地河南人,弘治九年进士王九思是康海同乡好友,加上原来的诗友边贡,五位诗友自成核心,组成了一个新的诗友会。李梦阳去年入狱三个月,三个月的牢狱生活为他赢得了正直正派的美名。李梦阳是户部主事,监管京师北郊的榆河驿等三个税关,因为严把税关,不徇私情,被一贯走私偷税漏税的国舅诬告于国舅的母亲膝前了,皇帝老丈母娘进宫施加压力,皇后娘娘一哭二闹,把李梦阳闹进了监狱。李梦阳出狱后,被推举到了诗友会会长的位子上。人以群分,新诗友会自然有新的追求,追求着大体一致的诗赋风格,那就是复古。

王守仁回到京师,加入到了李梦阳新的诗友会中。

五月的诗友会在北京兴隆寺院内的大树下草地上举办。参加者有李梦阳等五位核心成员,另有江西广信人汪俊和南京人顾璘。

与王守仁同岁的李梦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写诗耗费了过多心血,身子一直偏瘦。他的眼神还像三年前一样精神,精神之中好像凝聚着一股执着的火气,所以尽管精神,却不清澈。他来做开场白:“今天阳光明媚,大家诗兴勃发,大家举首望望我们头上,杨柳默默诗千行,再俯首看看脚下,碧草无笔赋锦绣。各位诗友,既是科举奇才,又是诗坛高手,既有关中状元,又有江南魁首,都是青年才俊。为什么在李阁老诗友会之外要再成立诗友会呢?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同在哪里?在下与在座同人一样,反对八股文的枷锁禁锢,反感台阁体的束手束脚,反感现下僵化的诗风,讨厌目前文坛弥漫着的简陋文风,鄙视无病呻吟,可怜不动脑筋,痛斥千篇一律,声讨枯燥无味;我们提倡复古,口号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要开创全新的文坛,要引导清新的文风,目标是占领京师文坛制高点,用新的旗帜开一代高洁的文风。最终目的是:天下文脉我为首,神州诗坛我为宗。这是志向!是追求!”

诗友们热烈地鼓掌欢呼。

二十八岁的状元康海边鼓掌边感叹:“到底是北京,大地方大气派!”康海个子高高的,身材虽然单薄,但经过多年凌厉西北风的打磨,单薄之中透着一股韧性。他的嘴唇很薄,薄得勉强包裹住上下牙齿,所以他说起话来,像西北风一样尖刻。他坐在草地上,上身一直像西北的胡杨树一样挺拔。

二十岁的进士何景明边鼓掌边赞叹:“文坛新脉,以此为盛!破旧迎新,舍我其谁!”何景明河南信阳人,矮矮瘦瘦的,一张瘦脸上,两只小眼睛很精神。信阳地处古代的楚国地界,生长环境的浸润,让何景明为人为文,身上和诗文中蕴涵着水的灵性,灵性之中弥散着水的散漫和随意。何景明坐在草地上,身子像头顶上方的柳枝,柔软无骨,不是东倒就是西歪。

二十七岁的边贡边鼓掌边点头:“文坛旧习,腐朽酸败!破旧立新,功在万代!”边贡一边希望立新,一边坚守着老家圣人的传统,“诗贵立言!诗贵无邪!”边贡一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三十五岁的王九思年龄最大,他是弘治九年进士,是翰林院庶吉士,他边鼓掌边发言:“盛唐气象,鄙人日思夜想。前辈们挥洒文章,无拘无束,令人神往!”王九思有着壮而不肥的中年人身材,两只眼睛藏着机警。王九思翰林院庶吉士已经当了六年,天天钻在故纸堆里讨生活,急着出外呼吸新鲜空气。年轻人的犀利锐气朝气,自己虽然已经告别了,但是心里实在留恋和向往。王九思是李阁老诗友会的核心成员,他的人品和诗风很受李东阳的赏识。他正好可以做李梦阳诗友会和李阁老诗友会之间的桥梁。

二十七岁的顾璘,早在南京家乡少年成名,二十一岁已经高中进士,在诗友会这个小圈子里,大家公认,他的诗文水平与李梦阳、何景明不相上下。听了李梦阳刚才的宣言,他认为说的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由他来做这个开场白,一定会好上加好。他一边激动地鼓着掌,一边失落着。

汪俊是弘治六年的会试第一,翰林院庶吉士,从科举成名来说,几个人中,他资历最老。他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诗友会。他天天浸淫在暮气沉沉的翰林院腐旧氛围中,他认为天下文宗诗坛领袖们都集中在翰林院,所以若反对目前的文坛文风,几乎就意味着反对翰林院。鄙视抽象的、没有明确对象的、死气沉沉的、压抑年轻人火热创造力的丑陋文风,他举双手赞成,可一旦明确到声讨文坛领袖们,汪俊就没有直接面对的勇气。毕竟他还要和这些文坛领袖夜里不见白天见,天天鞠躬作揖,天天微笑打招呼呢。于是他只是鼓掌,一言不发。

王守仁一边鼓掌,一边在心里品味审视着李梦阳的宣言:批评八股文束缚手脚,他心里一万个赞同;批评文坛领袖们暮气横秋,他心里虽然认可,却没有赞同。青春洋溢和暮气横秋,是自然规律,至于文风,也许与年龄有着直接的关系,比如自己父亲,自己少年的时候,是仰望父亲的文章,青年的时候,是平视状元公的文章,现在接近壮年,看着翰林院的父亲四平八稳、中规中矩、了无新意的文章,多少也有些、有些、有些什么呢?哈哈!到自己老时也许也要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推推到沙滩上。还是蔡道长和山洞异僧,从来不推人,也从来不被人推,像山中花朵,自吐芬芳,俏也不争春,只把世人笑,潇洒天地间,回报泥土香。

李梦阳慷慨激昂的宣言博得了满堂彩,诗会进入第二个环节,与会诗人各自宣读自己的诗学论文,发表最新的诗学感想,对最近京师诗坛甚至全国诗坛进行讨论评说。李梦阳热情洋溢地说道:“没有论文,可以即席论述,但是不能空口无凭,论说要有实据。这次我们为了体现对状元郎的支持,请德涵第一位发言,之后按年龄排序。德涵,请吧。大家不必拘礼,坐着发言。”

德涵是康海的字。康海把笔直的上身再次向上拔了拔,双手抱拳,左右来回划了个半圆弧,出声尖利,像黄土高坡上的西北风一样,说道:“各位承让了!刚才空同子说让状元第一位发言。”

李梦阳向康海做了一个摆手暂停的手势,插话道:“各位诗友,我最近新启用了一个别号,有些道家意味,大家一听就明白了。李太白自号谪仙,是诗友们的导师,我要和导师保持一致步伐,所以号‘同’。李太白又号青莲居士,鄙视权贵,粪土当年万户侯,做人清清白白,空空静静,喝酒为乐,做诗为歌,本质是一个空,所以我号空同。还有一个意思,我们老家有个崆峒山,那是当年黄帝的老师广成子修道成仙的地方。”

康海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刚才空同子在宣言中,批评八股文,我在这里就不再提出批评了。我们都是写着八股文跻身富贵场的,我也不好意思卸磨杀驴。我要批判的是八股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这个台阁体的始作俑者。大家知道,内阁和翰林院是天下的文宗,主导着天下的文风。我们永乐朝的三位内阁大学士,三位杨阁老,炮制了现在的台阁体,台阁体像枷锁一样,活灵活性的美好文字,一旦被输送到这个枷锁中,就变得毫无生气,呆板,僵化,空洞,除了歌功颂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唱唱和,送送行,接接风,祝祝寿,写写墓志铭,拍拍马屁,了无生气。此种文风一开,后患无穷,弥漫至今,腐气熏天。我也参加了几次李阁老诗友会,又因新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拜读了不少翰林前辈的大作,像守溪(王鏊)先生、像篁墩(程敏政)先生、像木斋(谢迁)先生、像李阁老……这样说吧,三位杨阁老创制的台阁体,现在是越演越烈,没有一点生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坛、诗坛这些领袖是这样,天下诗坛真是万马齐喑了。我一来北京就听说,当年王守溪先生少年成名,年方二八,新诗一出,必是洛阳纸贵,国子监上千大学生争相传诵。现在看,传诵得越广,流毒就越大。真是可惜可怜呀!所以,我坚决同意空同子的宣言,穿越大唐,迎请李白。诗仙回归,诗坛归位!谢谢各位!”

大家热烈鼓掌。接下来是王九思发言。王九思虽说是中年人,但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思考,承上启下,锐气已逝,还没有老迈,更多的是沉稳。刚才康海批评永乐时代的三位杨阁老,这种反攻倒算,扯得有些太远,单说经常拜读的李阁老诗作,也确实有些暮气,有些不疼不痒,有些应酬性的诗文纯粹是敷衍塞责,这就好像写日记一样,流水账罢了。回头想想自己的日记,不也是流水账吗?哪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哪有那么多警句格言?但是追求诗歌盛唐气派,也是王九思心中的梦想,他说:“我们年轻人思想敏锐,有冲击力,我们只管写我们自己的新诗,让我们的新诗给沉闷的诗坛吹进一股清新的春风。新诗多了,新人多了,自然占领阵地。谢谢!”

李梦阳发现王九思只有观点没有论述,打算自己先发言,做一下引领,“说到诗歌,只有盛唐,晚唐已经没有诗歌可言了。到了宋代,除了东坡居士的《赤壁赋》,哪里还有诗歌的影子?元代野蛮,没有斯文可言。所以我们新诗要接祖气,要迎请诗魂,直接对接盛唐。一典一韵,我们亦步亦趋;一风一俗,我们模拟遵照;我们要言之有物,我们要一针见血,我们嬉笑怒骂,我们要有血有泪……”

不等李梦阳说完,何景明就已有些忍不住,他急着插话,于是打断了李梦阳的话,说道:“空同子开始发表的宣言,我双手赞成,只是这几句话,我不敢苟同。我们复古,我们穿越大唐,只是精神的回归。哪能像空同子刚才所言,一典一韵,也要亦步亦趋。一切都模拟遵照,怕结果会是邯郸学步。”

边贡紧接着发言道:“我们复古的目标是一致的。复古到盛唐固然好,复古到圣人时代,像《诗经》,我们就会重新创造经典,岂不更好!”边贡的发言有些像孔夫子布道,慢条斯理。

李梦阳逮住插话的机会,斩钉截铁地说:“打住!争论暂时打住。仲默主张诗歌形式自由,这未免太随便!廷实要求回到圣人《诗经》时代,要重新创造经典,这个太保守!好在我们大方向是一致的。我们不妨听听新诗友的观点。伯安、抑之、华玉,我们洗耳恭听,你们说说高见。”仲默是何景明的字,廷实是边贡的字,抑之是汪俊的字,华玉是顾璘的字。

汪俊先发言:“我们常说,上古三代尧、舜、禹,政通人和美如画,我们祖祖辈辈要复古,究竟复古到哪一步?我们要复什么古?穿古代的衣裳?说古代的话?吃古代的饭?几千年来,什么时候也没有再回到上古时代。《易经》说要与时俱进,我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既然现在诗歌的问题是徒有形式、空洞无物、毫无生气,我们发现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不就得了。一句话,我同意复古,但是更同意创新。”

李梦阳多少有些扫兴,悻悻地说:“同意复古便是与大家意气相投。华玉,你说说。”

顾璘发觉了李梦阳的失落,他有些幸灾乐祸。他自忖自己江南才子,六朝古都多少代文风浸润,自己仪表像名字一样,美如华玉,自己的诗文像名字一样美如华章,江南才是如今天下的文脉所在,没落的长安已如明日黄花,复古要穿越唐朝,复古要迎请李白,有这个必要吗?天下诗坛束手束脚没有生气,自己的诗歌却是鲜活得很、生动得很,比李白,好像也不差多少。如果我生活在盛唐时代,难保不是诗坛执牛耳者。不过顾璘不想扫李梦阳的兴,就说:“李白诗仙的标杆一直是多少代文人的榜样。诗仙的气派,在云霄之上;诗仙的浪漫,像神仙一样;诗仙的洒脱,我们多少人能够做到?我们写诗作赋,不能总是闭门造车,无病呻吟。要像李太白一样,游走天下,采访风土。我同意复古,恢复担当道义的古,恢复文以载道的古,恢复通俗易懂的古。”

王守仁先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鼓掌。

该王守仁了。王守仁心里还装着九华山带回来的平静,受李白自号青莲居士的影响,今天发表的在九华山写成的几首诗,署名为“余姚居士王守仁”。王居士虽然鼓掌,虽热烈却不激烈,他平静地说:“空同子倡导的、大家推崇的诗歌复古,我非常赞同。孔圣人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可见圣人也是好古的。圣人好的是什么古呢?是上古三代的古吗?三代又是什么古呢?是不是古道热肠?是不是纯朴?比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说实话,我还没弄明白。多说自己的诗歌,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这句话,不是我的话,是我从山上一位道人那里听来的,与诗友共勉吧;多欣赏和批评我们自己的诗作,少些空虚的理论,少些无谓的争论。我们的诗歌好了,好在哪里,大家学习;我们的诗歌不好,不足在哪里,我们互相督促、提醒、改进。过去在余姚,我们有个舜象读书会,把舜和象放在一起,意思是要大家互相借鉴,自我反省,互相学习,一起进步。我也不是唱高调,我是有教训的。大前年,我上了一道奏疏,是说边务的,名字叫《陈言边务疏》。实事求是地讲,奏疏写作,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结果呢,石沉大海。后来家君批评我,我自己也反省,确实自己有责任。什么责任呢?奏疏开头,开宗明义地说,边事萎废不振,都是被大臣们搞坏了。现在想想,确实出言不慎,得罪了人,建议写得再好,也只能作废。所以我说,我们提倡复古,复的什么古?起码复个文以载道的道义之古吧。我这次去九华山,初意是去凭吊诗仙李太白的,结果呢,钻了山洞,看了云海,有感而发,写下了十几首山水诗歌。诗文还请各位诗友多批评。”

李梦阳顺势引导诗会进入第三个环节:互相发表和展示自己的新诗作。一人限一首,展示欣赏后,投票公选出第一、二、三名,评出第一名后,按第一名的韵脚,每人酬和一首。从酬和诗中,再评出第一名。两个都得第一名的话,是双状元。诗会双状元有资格为诗友会的诗集作序。

第三个环节是诗会的高潮。大家互相欣赏着,评点着。无记名投票评选的结果很奇怪,第二名和第三名票数比较集中,显然是大家意见比较一致,第一名票源分散,一人投一票,一人得一票。监票、唱票的何景明和顾璘相视而笑,笑得还有些难为情。倒是李梦阳快人快语:“这第一名,敢情我们每人投自己一票呀。怎么办?八个状元!这样吧,干脆就以今天这事为题材,以七言律诗为限,大家各自即席发挥,七步成诗,又快又好为第一。有不同意见吗?”

兴隆寺大柳树下的诗会在八个诗友的哈哈大笑中结束了。有讥笑的,比如顾璘;有自嘲的,比如王守仁;有纯粹觉得好笑的,比如李梦阳和何景明。剩下的人究竟是什么内容的笑,王守仁没有去观察,他已经懒得去观察了,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六月份的诗会,王守仁也参加了。诗会的核心人物李梦阳和何景明,还在争论你短我长。无谓的争论!没有结果的争吵!诗赋的好坏,哪能像人的身材高低一样,两下比较高低立现。

刑部的工作因为天长日久,已经按部就班,有固定套路。《大明律》就那么些条条,钦定的《案例说法》就那么些框框,复审案件不外乎比葫芦画瓢和按图索骥。业余时间,王守仁一直在琢磨山洞异僧说过的《识仁篇》和《定性书》,这两篇的文字太短了,嚼过来嚼过去,已寡然无味。《识仁篇》开宗明义,“学者须先识仁”,这个“识”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解和认识,是《心经》上说的“照见”,是“心见”,心怎么会见呢?难道我王守仁的心与蔡纯阳道长和山洞异僧的心不一样,我的心是肉长的,他们的心是莲花化生的?他们的心怎么会那么大,大到与宇宙万物同体?王守仁读书有经验,知道“四书五经”,有经有传,因为经典太难懂,先贤们就作传给予注疏,就像《大学》前五十八个字是经,深奥难懂,先贤们赶紧在下面给出了解释;就像《春秋》大义隐藏于曲笔中,先贤们马上拿出《左传》解说。

王守仁找来《二程遗书》,爬梳每一行字,希望从字里行间扒出程颢和程颐“识仁”的路径和方法。结果还是失望。那么以程颢和程颐为圆心,扩大搜索半径,继续扩大阅读面,增大阅读量,读、读、读……每晚熬夜读书,读得头脑昏沉,鼻孔被油灯熏得黢黑,眼睛瞪得发涩。诸翠的奉劝,王华的叮嘱,没有拦住王守仁的熬夜读书。直到有天晚上,王守仁苦苦追逐寻觅的道,连影子也没见着,倒先见到了血:王守仁连声的咳嗽,咯出了一口一口鲜红的血。王守仁看书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