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凌晨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垃圾。此时,环卫工人还没起床,遍地的垃圾让街道看起来就像刚打过一场仗。我从这些垃圾中经过时,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录像厅里看过一部讲僵尸的外国电影,此时的街道就像极了那部电影里的场景。想到此处,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小心翼翼地朝四处看,生怕某个昏暗沉寂的弄堂口突然就冲出一具腐烂的僵尸来。
啪!从哪里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这声响在清冷寂静的凌晨显得异常尖利。我在臆想中受到惊吓,车把扭动一阵,差点摔倒。我用脚尖踮住地面,低头一看,原来是自行车的轮胎压到了一个矿泉水瓶。我不禁失笑,他娘的,一个破塑料瓶子,居然把我吓了一跳。我缓了缓心跳,抬头往前看,发现地上还不止这一个矿泉水瓶,它们在路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我怔了一下,忍不住用手敲了一下脑袋,平日里我总见别人捡瓶子,可我却从没搭过这根弦。要知道,我上班时,环卫工和捡垃圾的人都还没起,这遍地的塑料瓶子,不都是我的吗?
真是个猪脑子,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忙活下来,我总共捡了二十六个瓶子,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哗哗地响。对了,除了这些瓶子,我还捡了一只小熊,一只棕色的毛绒熊。它长了两片圆圆的塑料眼睛,挺着鼓鼓的肚子,躺在一堆废纸之中。我捡起来,拍了拍土,看上去它还非常完整。我想,大囡看见这个毛绒熊,一定会很喜欢的。
送完报纸,我便赶到了废品收购站。一个瓶子一毛五分钱。二十六个瓶子就是三块九毛钱。生煎包子一元钱一个,马站长每天早上要吃五个生煎,要五元钱。也就是说,瓶子钱已经差不多能补上包子的开销了。
当我拿着卖塑料瓶子的钱给马站长买包子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马站长知道自己吃的包子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还吃得下去吗?现在,人们总喜欢说垃圾食品,我想马站长吃的包子可以算是最正宗的垃圾食品了。
送完了包子,我准备回家补觉。可这时,我的手机却响了,是表姐的电话,让我赶紧去趟送奶站。她没在电话里说什么事,这让我有些担心。我脚下加了劲,又匆忙地往送奶站赶。
到了奶站,刚推开办公室的门,表姐便做手势让我把门关上。表姐从办公桌下取出一个袋子,递给我,低声说,这几天奶牛厂的奶送多了,还剩下这么些。反正也没过期,可以喝的,我就想着让你拿回去给秀珍补充补充营养。
原来表姐叫我来是为了这事,吓了我一跳。我赶紧道谢,表姐却摆摆手,都是亲戚,客气什么?随后,她又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方泉,你以前做过油漆匠吧?
对啊。
哦,是这样,我家里弄了个茶室,装修都搞好了,还剩下点漆活儿。我盘算着这事儿找别人我也不放心,反正你白天也闲着没事干,就想让你帮下忙。
我愣了一下,没问题。
那就好,下午你就去我那里看看吧,要买什么东西,你做主。
行,那我下午过来。
表姐满意地看着我,我没看错,总归是自己的亲戚贴心。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张报纸,盖住袋子里的牛奶,低声说,出去的时候,可别让别人看见了。我心里苦笑一声,我说我知道的。
就这样,我拎着一袋子快过期的牛奶疲惫不堪地往家里赶。骑车的时候,我还用力地晃着自己的脑袋,我得给自己提提神。实在是太困了,我都怕自己骑着骑着就会睡过去。
到了家,我强打精神,站在院子里用力叫大囡。大囡听见我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我将装满牛奶的袋子递给她,笑眯眯地说,大囡,看看,这是什么?大囡将袋子翻开一看,夸张地大叫,爸爸,你发财了吗?
秀珍听着声音,也走了出来,看见我手里满满一袋的牛奶和酸奶,也是一脸的意外。
你怎么买这么多牛奶啊?
我笑眯眯地说,不是买的,是表姐送的。
她送你那么多牛奶干吗,我们家里又没冰箱,要坏掉的。
我一愣,秀珍说的对啊,这么多牛奶,没冰箱可怎么办?我心里暗暗叹口气,我们可真是穷命,前两天还为没牛奶喝发愁,现在有了这么多牛奶却还得发愁。
中午的时候,我主动提出由我来做饭。我将米淘洗干净,放到电饭煲里,我没有放水,而是将牛奶倒了进去。另外,我还用牛奶做菜。牛奶炒鸡蛋,酸奶拌青菜,反正,我是挖空心思,将满满一袋子的牛奶给用完了。可等我将这些用牛奶做的饭菜摆上桌子的时候,秀珍和大囡却显得毫无食欲。特别是大囡,甚至连筷子都懒得动一下。
大囡,你不是老说想喝牛奶吗?今天爸爸用牛奶做了这么多的菜,你怎么不吃啊?
大囡撇着嘴角,爸爸,我喝了一瓶牛奶,又喝了两瓶酸奶,现在,我闻见奶味就难受。
我将大囡面前的那碗牛奶饭端过来,用勺子舀了一大口,塞到嘴里用力咀嚼。
大囡,这么好吃的饭你怎么会不想吃呢?你看爸爸吃得多香。
我一边吃,一边又跟秀珍说话,秀珍,你以前肯定没想到我们会在城里过这么阔气的日子吧?换了从前,就算地主老财家里也没有用牛奶煮饭的。
秀珍看了我一眼,勉强地笑笑。事实上,她比大囡也好不了多少,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这牛奶饭,但又不想让我难堪,只是一筷子一筷子艰难地挑拣着。
吃过午饭,我想起下午要帮表姐装修茶室的事,便扯了个谎,出了门。我可不能让秀珍知道这事,要知道,以前就是她坚持着不让我干漆匠的,她说那个东西太伤身体。
表姐家是在城南的一个高档小区里,我也是第一次去,虽然表姐口头上说过几次让我们去玩,但她从来就没发出过真正的邀请。我怀疑,如果不是做漆活儿,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她家里。
一进表姐家,我被吓了一跳。这房子也太大太豪华了吧,我描述不出来这种感觉,总之是要比我以前在香港电影里看见的别墅都好。我有些沮丧地想,要是我想买这样的房子,可能送一百年的牛奶也不够。
进了门,我便准备换拖鞋,规矩我还是懂的,不能踩脏了表姐家的实木地板。可表姐却阻止了我,她从旁边的架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盒子上有一个椭圆形的洞,表姐将盒子放在地上,让我踩进去。我不知道表姐在搞什么鬼,小心翼翼地踩了一脚,让我惊异的是,脚再拔出来,上面竟多了一个塑料套。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门口分明有许多拖鞋,可表姐却偏偏让我戴脚套,她什么意思?难道是怕我脚臭,熏坏了她的拖鞋?
表姐说做茶室的那个房间原本是一个麻将室,可现在作兴家庭茶室,她便将麻将室敲了,改成了茶室。我目测了尺寸,算好了要用的漆。表姐将钱给我,让我替她去买。我脱了鞋套,赶到油漆店,又和送货的三轮车夫一起,将漆一桶一桶地搬到楼上。当我将最后一桶漆搬进房间时,我看见表姐正拿着一个小计算器在一桶一桶地计算着油漆钱。她没留意到我进来,看见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方泉,你别多想啊,我是怕那些卖漆的人诓你。
我笑笑,哪里会。
其实,我也见怪不怪了。表姐平时就这样,送牛奶时,每一筐、每一瓶她都要反复地数,生怕我们拿多了。别的送奶工还告诉我,说有时候,她甚至晚上不睡觉,专门等在送牛奶的路口,看我们有没有送到,有没有偷奶。我想,也许那些有钱人的钱就是这样攒起来的。
吃过晚饭,我没在家里多待,我怕秀珍闻出我身上的油漆味来。我遛到巷弄口,看别人搓麻将,捱到九点才回的家。回家时,秀珍已经睡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安心躺下。
不知为什么,白天那么犯困,此刻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我觉得有些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盘旋,让我不得安宁。又努力睡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便起来躲进了卫生间。我坐在马桶上,点了根香烟,很快,白色的烟雾便在狭小的卫生间升腾、盘旋起来。
我在厕所里坐了没一会儿,租在楼上的那个年轻姑娘也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反正每天都很晚回来。今天,这脚步声似乎还不只她一个人。我听见好几个脚步声交叠着上了楼梯,又进了房间。随后,便没了声音。再一会儿,我便听见床角吱吱嘎嘎地响起来,似乎还有那个姑娘若有若无的哼哼声。
我的脸颊顿时烫了起来。自从进了城,和大囡挤在这一个房间里,我和秀珍就再也没有过过夫妻生活了。本来,平日里又忙又累,早已把这变成了忽略不计的事情,可现在,楼上的声音却重新唤起了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
我坐在那里,看着头顶那盏微微跳动的白炽灯,企图抵抗心底浮出的那些想法。可我的耳朵却不听使唤,它像长了手,将楼上的声音一丝一缕地全部牵扯了进去。这让我觉着眩晕。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我一阵手忙脚乱。随后,我便听见秀珍在门口轻轻地叫唤我,方泉,你在里面吗?我赶紧起身,打开门。
秀珍站在门口。
方泉,大半夜的,你怎么在厕所里坐了半天?
可能是白天牛奶喝多了,肚子不大舒服。我随口扯了个谎。
是吗,被你一说,我好像也觉着肚子不大舒服了。
我笑笑,看来我们的肚子都是受苦受惯了,偶尔一次享福,就受不了。对了,你也要用厕所吗?
秀珍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楼上。
你也听见了?
这么大声,谁听不见啊。唉,这大晚上的,让不让别人睡了?
秀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了一句,大囡睡熟了。
我愣了一下,但我很快便明白了秀珍的意思。我伸手将她牵进了厕所,然后又轻轻地合上门。我小心地帮秀珍脱衣服。
你会不会冷?
秀珍摇摇头,不会的。
我俯身轻轻地摸了摸秀珍的肚子,儿子,你好好睡,千万别偷看。
秀珍就笑着使劲在我身上拧了一把。
从厕所出来后,我和秀珍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秀珍将头靠在我的胸口,问我累不累。我摇了摇头。
要不然,今天就别去送奶了。
那怎么行?订户要投诉的。
我就是怕你累着了。
怎么会呢?放心吧,累不着我。
你要是累着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胡说,我这么好的身体,怎么会累着。我凑近秀珍的耳朵,我就是天天跟你去厕所里,我也累不着。
秀珍又用力拧了我的大腿一下,突然,她皱了皱鼻子,方泉,你身上好像有什么味道。
我忽然紧张起来,秀珍不会发现我身上的油漆味吧?
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见?
秀珍又皱了皱鼻子,我也说不出来。
会不会是刚才厕所里时间待久了的缘故啊?
秀珍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好了,赶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