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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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秀珍站在案板前切菜。切菜的时候,她不时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秀珍似乎比以前爱出汗,因为她胖了,胖得都有些像她的表姐了。

我眯起眼睛,心里有些得意。上一次怀大囡时,秀珍就像段被嚼过的甘蔗,又干又瘪。我都疑心她肚子里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馋痨鬼。这次怀孕,秀珍就没瘦,不但没瘦,反而还胖了起来。手臂圆鼓鼓的,微微一低头,还能看见分明的双下巴。

不会错了,上次那么瘦,生了大囡,这次胖成这样,肯定就是个儿子。

我是喜欢儿子的,没办法。女儿嘛,养大了终归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了。儿子呢,是当种的,一辈子都是自己的姓。我是独子,自然希望生个儿子,将姓氏传下去的。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秀珍的预产期也就剩两个月了。眼下,全家上下,就靠我每月的一千七百元工资,刨去开支,就剩不下什么了。我想我还得再找个赚钱的门道才行,否则等我儿子从秀珍肚子里爬出来,就真得喝西北风了。

三点时,我准时醒了过来。现在,我已经不用手机闹钟了,我的脑子里有个天然的闹钟,他们说这个叫什么生物钟,嘿嘿,说得还真形象。

我从床上起来,将米淘好,放入电饭煲,再去卫生间洗漱。刚来城里那阵,每天早上我都吃泡饭。我喜欢吃泡饭,可过了没几天,我就发现这样不顶饿,泡饭是吃滋味的,一泡尿就没了。要知道,我一出门,就得从四点忙到七点,不吃新鲜米饭哪里有劲道?

吃好饭,我穿戴上围巾、帽子、手套,骑车出门。在凌晨湿冷的风中,将牛奶一瓶瓶地送到订户门口。送完了奶,我一身热汗。此时,天光已经亮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我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抽烟。等这口劲缓过来,我也得回家补觉去了。

烟抽到一半,突然有个穿绿衣服的人从我面前骑车过去,经过一户人家门口,他从包裹里取出个东西,随手一扔,又继续往前骑去。是个送报纸的,送牛奶时,我经常会遇见他们。我的脑子突然一激灵,他娘的,如果我能找份送报纸的活儿,不是就相当于拿两份工资干一份儿活儿吗?

想到这里,我赶紧骑车尾随过去,叫住了他。那个人停下车,疑惑地看着我。我冲他讨好地笑,拔了根烟递过去。

你叫我?我们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来,先抽根烟。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香烟接了过去,我赶紧给他点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

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啊,你没印象吗?

他皱了眉,似乎脑子更迷糊了。

我是送牛奶的,你是送报纸的,我们不是每天能见面吗?

他一愣,也笑了,对哦,那我们是每天能碰到的。

你吃早饭了吗?他摇了摇头。那正好,我请你吃早饭去,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生煎特别好吃。

说着,我便拉着他去了那个吃生煎的早点摊。我要了十个生煎,又要了两碗小馄饨。看起来,他也很喜欢这里的包子,没一会儿,十个生煎就没了。不过,他好像还没吃饱。我犹豫了一下,又叫了五个。金灿灿的包子端上来时,我觉得有些心疼。早知道不够,刚才我少吃两个多好。

吃完了包子,我又热情地给他拔烟。他将烟塞到油腻腻的嘴唇里,吸进去,在嘴里含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吐了出来。他用舌头舔着牙缝,看上去十分享受的样子。

送报纸这活儿挺辛苦的吧?

还行吧,跟你们送牛奶差不多,别的都还好,就是要起早。

那收入怎么样?

他斜了我一眼,嘿嘿干笑两声,你是不是也想送报纸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被你猜对了。我觉得送报纸比送牛奶好,你想想,报纸是有文化的人看的,虽然我不是个文化人,但我特别喜欢看报纸。这送报纸,听着就是个正经活儿。

听了我的话,他显然挺受用。我发现你这人不错,我也不瞒你。这收入嘛,还算不错,一个月能有两千多。不过,现在不是订报的时候,我们没在招人。我们的报纸都是每年元旦前征订的,如果你真想干,到时候再去试试。

我没接话,跑到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两包利群香烟,叠在他面前。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那个负责人住在哪里啊?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

看不出,你这个人脑子还挺活络的。好吧,既然你这么上路,我也不好瞒你,谁叫我脸皮薄呢。我告诉你,我们发行站的站长姓马,住在杜鹃巷一百零八号。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记住了。这名字不难记,一百零八,梁山泊一百零八将嘛。

我跟你说,你可不要跟别人说是我把地址告诉你的啊,传到马站长的耳朵里,他要不高兴的。

我赶紧摆手,不会不会。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好了,我也要走了,我得回家睡觉去了。说完,他就站起身来,顺手将桌上的两包香烟抓进了口袋。我陪着起身,又感谢了几句。

离开早点摊子,我没有回家,而是骑着车去了那个马站长家。大门紧锁着,我想去敲门,又觉得这样太唐突。如果马站长出来了,我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我想到你那里上班吧?

我点了一根烟,盯着马站长家光溜溜的大门看了一阵,转身回了家。

到家时,秀珍正陪着大囡坐在床上看图画书。我摸了摸大囡的头,然后把自己想再找份工作的想法跟秀珍提了。

我说,事情是好事情,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得走走关系。我先前去马站长家看过了,看见他们家没订牛奶,就想着能不能给他订上一份牛奶。不过,也是压手的,订一份牛奶要九十一个月,一年下来,也要上千块了。

秀珍说,我们家不是还有份牛奶吗?

那怎么行,你还怀着孩子,正需要营养。

秀珍说,其实我也闻不惯那奶味,表姐送了,不喝总是浪费,现在正好,我刚好也不想喝了。

瞎说,你以前可从来没说过你不喜欢喝牛奶。

秀珍笑眯眯地说,我没骗你,我妈生我时,也没有奶。

我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我笑着在她胳肢窝里挠了一下。秀珍有些害羞,说你别闹。停下手,我又有些犯愁。

你不喝奶,可还有大囡呢。你看外国的小孩儿那么高,那么白,都是吃牛奶吃的。

那电视里的外国黑人,也都吃牛奶,也不见得白啊?

我不知道秀珍说的是笑话,还是真话。我有点难为情,为了送礼,我居然打起了自己老婆和孩子的主意。

马站长家似乎没人有早起的习惯,我将牛奶送去时,他的家里还是一片漆黑。第一天去,我顺利地将牛奶放在了他家的门口,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都如此,直到第五天。

这天凌晨,正当我把奶瓶放到马站长家门口时,门突然开了。我一抬头,一个穿着花睡衣的秃顶男人正盯着我。

你是谁?

我猜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马站长,便赔着笑,我是个送奶工,你是马站长吧?男人严肃地看着我,你怎么会认识我?还有,你为什么要每天给我送奶?

这是你订的奶啊。

我订的奶?

马站长摸了摸在夜色中发亮的脑袋,你搞错了吧,我家里可从来没订过奶。

不会错的,是我给你订的。

马站长一愣,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你为什么要给我订奶,什么意思?

我笑眯眯地说,我想送报纸。

听了我的话,马站长的眼睛突然亮了,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松弛了下来。他上下打量着我,你这个后生,脑筋还蛮活络的嘛。

马站长,你看你能不能帮帮忙,让我也到你那里送报纸?

马站长斜了我一眼,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上班时到发行站再谈吧。说完,他要关门,我赶紧往门里踩了一步,马站长,你上班的时候,就别买早饭了,我给你带生煎包子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生煎包子特别好吃。马站长笑眯眯地看着我,又摸了摸脑袋,你这个后生,确实蛮活络的。

离开马站长家,我就赶去了发行站。我得在这里等着,因为我不知道马站长几点上班。我得等他到了办公室,再回去买包子,这样包子就不会冷掉不好吃了。就这样,到了早上八点左右,马站长终于来了。我赶紧骑车赶到那个生煎摊子,拎上一袋包子,又匆匆赶回发行站。

马站长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见我拎着包子进来,显得挺满意。

你还挺准时的嘛。

我笑眯眯地把一袋子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他面前,马站长,还烫嘴的,你赶紧趁热吃。

马站长没急着吃,任由包子散着热气,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你这个人,脑子是活络的。你送牛奶,要是再送报纸,就等于一个时间把两个活儿干了。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们这个地方平时是不招人的,只有订报的时候才招人。对了,你们那里有酸奶吗?我那个孙子倒挺喜欢喝酸奶的。

我赶紧接话,有的有的,我给您订一份。

这时,马站长似乎才看见了眼前的包子,他将袋子打开,拿一个出来捏了捏,但他还是没吃。

当然喽,虽然招工时间还没到,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平时,有人辞职什么的也是有的。不过我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人太多了,我得查一查才能知道。说着,他咬了一口包子,呦,这包子的味道还蛮好的。

我赶紧又将话接下来,马站长,您以后的早饭就不要买了,我天天给你送生煎。

马站长瞟了我一眼,眉角就像他杯中的茶叶一样,完全地舒展了开来。

算了,算了,我也不查了。我早说过了,你是个活络人,现在像你这样活络的后生也难找喽,我也是爱才。好了,你明天就来办手续吧。

我赶紧起身,千恩万谢。

从发行站出来,我有些心疼。原本算计着不另外花钱就把事情办了,没想到,搭进秀珍和大囡的牛奶不算,还多搭进去一份酸奶,一份生煎。订鲜奶九十元一个月,订酸奶六十元一个月,生煎一块钱一个,一天算五个,一个月要一百五十元。这样算起来,我一个月要给他三百元。他娘的,这马站长也真够黑的。不过,总数还是划算的。发行站每月的工资是一千九,除去马站长那些开销,至少还能剩下一千六。

回家时,大囡正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大囡,你怎么了,小嘴撅得这么高,都能挂个小水桶了。

大囡抬头看我,爸爸,为什么这几天家里没牛奶了啊?

我愣住了,对啊,这事还没跟大囡说呢。前两天,牛奶没拿回家,她也没问,我都以为她忘了,没想到今天却突然开口问了起来。一时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迟疑了一会儿,胡诌道,大囡,其实是这样。现在的牛奶啊,都不能喝了,因为那些牛都得疯牛病了。

大囡有些疑惑,什么叫疯牛病?

就是牛发疯了,像得了神经病一样。如果人吃了这些疯牛的牛奶,也会变成神经病。

大囡似乎明白了一些,继续问,那人变成神经病是怎么样的?

我伸手将她抱到一边,然后将她坐过的小板凳举过头顶,放在头上,学了一声牛叫。我说,你看,神经病就是像爸爸这样的。

大囡看着我的样子,便不再生气了,咯咯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