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号
打火机被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个银色的,镶着巨大翅膀的Zippo打火机。它在简单的白色桌子上显得格格不入。桌子上还有一个黑色的烟灰缸,和白色的桌子一样简单。烟灰缸上面,夹着一支燃烧着的香烟,拖着长长的烟灰。
这支香烟的主人,正贪婪地吸食着另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显然那支香烟更受到青睐,它被卡在鲜红的嘴唇上。
是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窈窕女人,她把烟灰弹在地上。
房间里的空气不流通,满地烟头,漫天青烟。但是依然遮不住女人的魅力。她背对着门口,坐在白色桌子前,身上穿着深黑的镂空晚礼服,头上戴着黑色遮纱帽,手上有两条红宝石手链。她光着脚。
房间很小,显然装不下她的大气和高贵。但是她走不出去,她要打一通电话。
“上次很愉快,明天老地方,我等你。”
在院子里,李远就感觉到手机的震动了。他是心理医生,而且是杰出的心理医生。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通电话要在院子里解决。所以,虽然距离医院大门只有一步,他还是没有迈出去。他在院子里挂断了电话。
“这应该是臆想症的症状。”
李远看着通话时间,上面写着00:02。这通电话只维持了两秒钟。加上之前接到的电话,一共是1分13秒。只需要1分13秒,他就断定这个女人是臆想症的重症患者。
通常罹患臆想症的病人,都会尽可能地虚构出能满足自己的场景。它可以是一个电话,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场婚礼。但是这个女人,她有一个定向的幻想对象——李远。
要产生有定向对象的幻想,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熟悉度。至少也要接触过。可是李远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只是从一个月以前,他就开始接到这个女人的电话。到现在,已经有几十通了。也就是说,他只听过她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很熟悉。
康复中心的正门口,李远站在那儿,努力寻找破解电话的线索。是过去的病人?从前的同学?电信公司的营业小姐?都不是。他不记得认识过这样一个人,虽然这个声音确实很熟悉。
“如果是文子……”
文子是李远的妻子。他们相识在七年前,并且很快结婚了。李远笑着甩甩头,他知道不可能是文子。曾经,他也期待文子能多展现出一些女人的魅力,比如通过声音、动作、眼神来魅惑他,但是文子学不会这些。她只有温柔,睿智,这样就足够了。有文子,李远不想要别的。
李远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是空的。没有再莫名其妙出现那张写着“凯伦酒店2109”的卡片,也就是电话里提到的老地方。
凯伦酒店,李远从来没去过。2109号房间,李远在收到四张卡片以后才记住。他记得:自己有文子,不需要别的。
“凯伦酒店2109……”
嘀咕着记忆里的卡片,李远更确定她不是文子。文子不会花这种冤枉钱。
那么,熟悉他的人……会是苏凌?还是沈铎?
“都去死吧!”
想到那两个人,李远的脑子更乱了。
沈铎是两年前才来医院的,一个年轻气盛,甚至有点年少轻狂的小伙子。全康复中心的人都知道,他不服李远。他对李远的不满,就是因为苏凌。至于苏凌,只要提到这个名字,李远就头皮发麻。
又甩了甩头发,李远把手机塞进裤袋里,从容地迈出一步进入康复中心的大厅。他要世界保持安静,才能解开困扰了自己19年的真相。
走廊里,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走来。仅从声音,苏凌就知道是李远来了。她雀跃地拿出化妆包,用粉扑在脸上拍拍打打。其实只要李远一来,她的脸自然就红了。
苏凌耽误了一会儿。等她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块白色的衣角钻进洗手间里。她知道那是李远,就快步跟了上去。
苏凌笑着站在门口,洗手间的门半开着。那是一扇通体惨白的木质门,和其他医院一样。李远对着洗手池,冰冷的水流穿过他的手指。
门被轻轻地推开。诡异的笑容在苏凌娇媚的脸上绽得更明显了。这张笑脸,有一分暧昧,一分距离,一分笃定。
“远,你这样很浪费水哦。”苏凌娇嗔的声音瞬间划破了短暂的安静。
如梦惊醒的李远透过镜子看着那张诡异的脸。良久,他才恢复往常的模样,冷酷地转过身去。
“最近事情太多了。”他冰冷地说。
对于苏凌,除了无视她的存在,李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是不了解苏凌的暗示,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且李远的心思都在1号身上,容不下别人。
曾经李远也想过让苏凌离开康复中心。但是苏凌确实有超于常人的敏锐。她总是能观察到别人无法察觉的事情。因此,苏凌不但没有离开,还成了他最得力的病例分析师。
李远用力关紧水龙头,苏凌马上递上一张干净的面巾纸。这时李远才发现,他们只有10厘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让李远莫名地紧张。他面无表情地接过面巾纸,胡乱地擦着手。苏凌纤细的手借机攀上李远的肩。
“有些事情既然找不到答案,那就让它过去吧。也许找到了反而更痛苦呢?”红色的指甲油随着苏凌的手,在李远的背上摩挲着。
李远矫健地一闪,背上的手顺势滑下来。“1号状态不错,准备催眠。”
又拧拧水龙头,李远刻意无视苏凌的失落,继续说:“还有,以后不要涂指甲油,你的职业不允许。它有可能刺激到某些病人。”说完,李远绕过苏凌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他偷偷用余光瞄了苏凌一眼。
“从7年前那场讲座开始,你我就拴在了一起,远,我早晚会让你明白的!”苏凌捏紧手中剩下的纸。
电脑发出冷调的光,打在雪白的墙壁上,办公室的窗帘关着。李远坐在木质的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份病例,他每天都要看好几次。冷冷的光太刺眼了,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木椅上。
“扣扣。”
深褐色的门被打开,一个身材细长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季姐。”李远亲切地打招呼。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季姐,拎着水桶和拖把,憨憨地笑着:“李院长,我来给你打扫办公室。”
李远的办公室位于四楼最北侧,那是最阴暗的角落。人人都喜欢宽敞亮堂的办公室,李远却偏偏喜欢置身于黑暗之中。而且,这间办公室不只黑暗,更是全医院最小的房间。小到只放了一张办公桌,两个档案柜就塞满了。
因为19年前的事,所以只有拥挤、阴暗的环境才能让李远安心。
“怎么又把窗帘关上了啊?李院长,别怪我多嘴,屋子每天得让太阳照照的。这人啊,总不见太阳,身体和脑子都要出毛病的。”季姐手脚利索,唰的一声拉开了窗帘。火辣的阳光照在惨白的墙上。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协调,似乎更冷漠了。
李远微微转过身,看着季姐忙碌的背影。他想:如果妈妈还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李远的母亲在19年前去世了。她死于非命。
办公室很小,里面的东西也少,季姐打扫起来很轻松。李远叫住准备离开的季姐,把苏凌给他的面巾纸递过去。
只看那纸一眼,季姐就闻到了刺鼻的香水味。这种味道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些太浓郁了。季姐紧着鼻子,捏着纸的一角,扔进垃圾桶。
“真香,就是有点太香了。是小苏给你的?唉,到底是新社会。但是也得避讳着点,这要是在我们那个年代,传出去……”季姐没有说完的话,被康复中心里胆子最大的人打断了。
“人家李大院长行得正,才不怕传出去呢。是吧,李大院长?”是沈铎。
他“砰”的一声把病历摔在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子,笑笑地说:“季姐,你出去!1号有新的情况,我要单独向李院长汇报。”
季姐撇了撇嘴,沈铎一向这么目中无人,大家早就习惯了。就连称呼李远,他也总把“院长”抻得老长,听起来没有恭敬,倒更像在讽刺。如果他没有缜密的病案分析能力和精准的用药手法,李远早就把他轰出去了。他之所以能留到现在,就是因为1号。
“说吧,1号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对27号针剂出现反应了。我想加大剂量。另外,我建议停止你那个催眠治疗。”沈铎拨弄着桌上的几根笔,根本没想正眼看李远一眼。
“啪!”
转个不停的笔被李远死死按在桌上,“我要的是整个治疗方案在患者身上体现出的成效,而不是你那个模拟声波的治疗成果。”李远斜着眼睛瞪着沈铎说。
沈铎用力抽出笔,装进自己的口袋。他整理着衣领,不满地说:“哼,你要的是1号的治疗成效吧!无所谓,我可以在其他病人身上写我的报告。不过我敢肯定,新型的治疗方案比你那个老掉牙的传统方案有效得多。”
“我要确保她顺利康复,不会拿她冒险做什么实验。跟我去病房,她今天状况不错。”李远抓起病例,不顾沈铎独自离开了。沈铎也早已见怪
不怪,只要提到1号,李远就会变得有些狂躁。
真是讽刺!外界的任何干扰都可能刺激患者的神经,使病情加重。所以康复中心里的所有电话都保持着很小的音量,甚至直接静音。而在国外,科学家竟然正在研究用声波治疗心理疾病。沈铎痴迷于这项研究,是忠实的追随者。保守派的李远,对于新技术和沈铎都嗤之以鼻。他认为,如果靠以毒攻毒治病,那么苏凌的红指甲不如直接画在脸上。或者医生们可以打扮成妖魔鬼怪,举着萨满神棍跳着大神行医。
1号病房位于3楼最北侧,李远办公室的正下方。里面很干净,有大大的落地窗,舒适的床铺,一应俱全的卫浴设备,还有两张护士的小床。它和白色医院一样,通体白茫茫一片。这个病房也和李远的办公室一样,最靠近海边。透过明亮的窗子,能看到巨浪拍在悬崖上。再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平线。当然,窗子是隔音的,这里听不到海浪声。
平时1号病房是最清静的。没有人敢随意出入,大家都知道住在这里的是李远的命根子。不过一到周二,这里就像菜市场一样挤满了人。
“沈医生,院长。”沈铎比李远先进入病房。护士们懂事地和他们打招呼。其实护士大多不喜欢当专护,又受累又没有多大油水。但是伺候1号可不同,待遇好到离谱不说,最关键的是省事,每天一次体温测量,几次基本的物理诊断就可以了。
“院长,我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把全世界和1号类似的案例整理好了。”说话的人身材矮胖,戴着一副黑框眼睛,手上拿着一个文件。他脸上谄媚的笑容正在宣布他是范达。
范达是李远最忠实的仆人,所以他也是主治医生。只可惜没有一个病人能在他手上顺利康复。但是这影响不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因为只要面对李远,他就笑呵呵的。
他对李远和平常一样恭敬,像给皇帝递奏折一样双手呈上他手中的文件。李远没有接,范达酸痛的手臂落了空。他努力控制好脸部的肌肉,让古怪的笑容依旧僵在脸上:“呵呵,一会儿我放在您的办公桌上。”
李远微微点点头,弯下身子拨开1号的眼睛。多年的疾病折磨让1号的脸瘦成了皮包骨。其实她才50多岁,看起来却远远不止这些。但是在1号的眉眼之间,还是藏着一分娇媚。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坯子。
众所周知,她是李远的第一位患者。对于这个“第一位”,李远非常重视。但是为什么这么重视,大家就不清楚了。只有传闻说她和李远小时候发生的一次事故有关。据说这次事故,还让李远失去了母亲。
李远慢慢抬起身子,随手向后一摊,一本明细表就交到他手上。上面记载着1号的衣食住行。
其实,李远也不了解1号。他只知道在19年前1号是他的邻居。但是她和他们家的交集不多,只是邻居而已。但是那场车祸以后,李远却不得不重视这个邻居了。
19年前,李远的母亲死于车祸,1号是唯一的目击者。
有事故,有目击者,还少一个凶手。李远要一个答案。另外,1号会变成这样,和他们家多少算有点关系吧。
“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李远一声令下,1号被推进了“刑房”。
“刑房”原本是度假山庄的仓库。度假山庄改建以后,这里变成了1号专用的“审讯室”。与其他房间不一样,它被分割成两间。一间是雪白的,摆着桌椅和监视器,靠近门口;一间保留着灰白的墙壁,水泥抹得也不够均匀,墙上连窗子都没有。划分“刑房”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巨大的窗户。外间的人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间。
1号被抬到里间的小床上,头上吊着一个破旧的顶灯,身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机器。穿过圆形的巨大玻璃,李远注视着“刑房”里的一举一动。而他身边的范达却只关注着李远的一举一动。李远微微向里间的沈铎和苏凌点点头,苏凌启动了心锚启动器。
催眠开始了。
电钻尖锐的声音扰得人心里不安。范达不禁皱起眉头,李远也略微偏过脑袋,这里太吵了。1号安详地躺在床上,任由电钻声钻入她的耳朵。身边的人忙碌着,冰冷的机器贴在皮肤上她也浑然不知。
其实,与其说是治疗,倒不如说是李远个人对1号的刑讯逼供。连还没毕业的学生也知道,就1号的情况来说她根本不适合进行催眠。因为催眠是需要被催眠者同意和配合的。但是1号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她哪里知道什么是催眠,又怎么会配合呢?可是李远管不了那么多,他太想知道真相了。已经过了19年,杀害母亲的凶手仍逍遥法外。1号是唯一的希望。甚至,李远连暗示性高低都不检测,就直接决定进行催眠治疗。只为了找到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凶手。
“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可以开始了。”苏凌很专业,没把私人感情掺和进来。
微弱的震动传遍全身,1号渐渐眉头紧锁。她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