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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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总序(一)(2)

除了重溯谱系之外,我认为还应该把文学理论放在它原来得以产生的文化环境中来看,这就是理论背后的“政治”和“历史”,然而近年来美国理论界一意把法国理论引申到美国当代政治领域——如种族、性别,但不重阶级——却不愿把这些理论“还原”到原来产生它们的文化土壤中,因此也产生了不少偏差,加上英文译文亦有值得商榷之处,所以以讹传讹的情况也不少,如果再把错误的英文译本(例如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译成中文,情况就更糟了。对于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逐字逐句地与原文对照推敲,一是理清它的谱系,以及它与其他相关理论的关系。前者需要多种语言的功力,一般中国学者(包括我在内)恐怕很难胜任,后者则是我目前采用的方法,把理论作为思想史和文化史来阅读。但是弄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也需要花工夫,所幸此中不无相关的学术书籍可以参考,譬如关于“结构主义”的历史就有一部厚厚的两卷本专著,把此中的各门各派分析得十分详尽。当然,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直接阅读当代理论之由来——以前的理论。

美国学界以前的理论——我在20世纪60年代看过的那些书——主流就是“新批评”(New Criticism),它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甚至更早,在文学研究上它坚决反对的是更早的“传记”做法——只重作家,而不重文本。“新批评”的最大贡献就是提供了一种“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的方法,从诗歌到小说,逐渐形成了一套理论,当时几乎所有英文系的教授和学生都奉之为规范。关于美国“新批评”的来源,早已有专著。我当时知道美国南部有几位诗人和评论家,办了几本同人刊物,谈诗论道,逐渐形成一股潮流和风气,后来这批人中有人被邀请到东部名校任教,如沃伦(Robert Penn Warren);而他们编写的书籍也逐渐成为美国大学英文系的教科书。除了沃伦之外,还有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兰色姆(J.C.Ransom)、克莱恩(Crane)等人,他们的大本营就是耶鲁大学,所以那里的英文系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一直独执牛耳。哈佛大学则比较保守,只有哈利·列文(Harry Levin)在比较文学系任“白璧德讲座教授”,但其涉猎的范围远较白璧德为广,也是研究西方现代作家的权威人物。他和耶鲁大学的韦勒克分庭抗礼,两相而立。他们的书都是当年研究生必读的,当时我虽非专攻文学,还是买来读得一知半解。这两位大师皆已作古,似乎也被人遗忘了,然而如果重读他们的著作当会发现,虽然“理论”性不是那么强(韦勒克却是个例外,他是师承布拉格语言学派的,他的那本《文学理论》是文学系学生的必读书),但内容却极为精博,远非目前美国学院中一般理论家的著作可以比拟。除了韦勒克和列文之外,还有一个怪杰莱斯利·菲德勒(Leslie Fiedler),写过一本巨著《美国小说中的爱与死》。他是第一位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来研究美国小说中的“原型”的学者,当时曾引来不少争论,譬如关于马克·吐温的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是否有同性恋色彩的争论等。当然,菲德勒的视野早已超越了“新批评”的范畴。

我初从历史转到文学的时候,最痛苦的事就是不知如何精读文本:“宏观”方面没有问题,因为我有历史学的训练,但“微观”方面呢?我只好自己“恶补”,勤读“新批评”的各种教材,如韦勒克的书和布斯(Wayne Booth)的《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后来随布斯转攻叙事学(Narratology)和巴赫金(M.M.Bhakhtion)的理论,并勤钻西方“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如卢卡奇、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戈德曼(Lucian Goldmann)和杰姆逊(F.Jameson)的著作。至今我仍把威廉斯的两部名著——《乡村与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和《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看得很重。至于杰姆逊,想必国内的读者皆很熟悉,其早期著作如《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arxism and Form)及《政治无意识》(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对我的启发和影响尤大。在这一方面,我必须感激杰姆逊的第一个及门大弟子郑树森教授的指点。经过数年的寒窗苦读(大多是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五楼,我的斗室中读的),我逐渐悟出一套把“宏观”和“微观”结合在一起的方法,以此来弥补“新批评”的不足。

然而就在我开始攻读文学理论的关头,西方文学理论开始转向了,德里达成了英雄。我在芝加哥大学参加过一次学术会议,亲见他在台上大展身手,全场听众激昂鼓舞,似乎只有我落在五里雾中。于是,我只好向同事求救,研读他的《文字学》。然而德里达的英译著作一本接一本出版,我还是赶之不及,只好再读研究他的著作,还有一本他的传记。就在这个阅读过程中,我逐渐领悟到他的“解构”理论并非是反对一切以前的理论,而是将之重新推演,从而对之加以批判。然而他背后的尼采和黑格尔,以及各种语言学的体系,我还是无法捉摸透。

德里达的理论,有人认为属于“后结构主义”,换言之,和他所批判的理论前提——“结构主义”和文学上的主流理论“新批评”——之间是有一种错综复杂的谱系关系的,他的方法仍然是从“文本”开始谈,而将语言视为大前提。如果将他的学说运用到中国的文学批评中,也必须采用对等的方法,即先演绎出中国文学批评的谱系和中国的语言学传统,然后才能“解构”它,这谈何容易?张隆溪曾在他的英文巨著《道与逻各斯》(The Tao and the Logos)中作过类似的尝试,我个人功力不足,当然敬谢不敏,但也从兰特里夏(Lentricchia)那本《新批评之后》(After the New Criticism)中略知新批评转向以后理论发展的来龙去脉。

如果从“解构主义”谈到其他“后现代”潮流中的文学理论,情况则更复杂,因为其中牵涉的题目和科系更多——所谓“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就是一种应运而生的“跨学科”的学科,至今似已为强弩之末,却开始在中国内地和港台地区生根,也许它运用起来更能切合太平洋此岸的需要,而美国学界则又在挖掘新的理论土壤(包括“全球化”)了。我认为在美国各种新兴理论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性别理论,其意义远远超过“后殖民论述”,当然二者又可以混在一起,成为所谓的“少数论述”(minority discourse)。目前研究这两种理论的华人学者甚多,不再赘言。

然而,不论是后现代、后结构或是文化研究理论,对于文学研究者而言,都会带来一个问题:到底文学作品中的“文学性”怎么办,难道就不谈文学了吗?美国学界不少名人(包括兰特里夏在内),又开始“转向”了——转回到作品的“文学性”,而反对所有这些“政治化”或“政治正确化”的新潮流。这种保守潮流,我认为是代表了一种物极必反的现象,其实没有什么深意,因为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回到“新批评”的传统。然而中国的情况不同,20世纪80年代杰姆逊第一次在北京大学讲学后,“后现代”理论大盛,甚至连“后”字也顺便时髦起来。然而“后学”以前的理论呢?似乎大家都不闻不问,也很少有人作这方面的研究。这就牵涉到一个最基本的对文本分析的问题:美国学者不论是何门何派或引用了任何理论,很少是从“宏观”或文学史出发的,反而一切都从文本细读开始,所谓“文本细读”这个“新批评”的字眼,早已根深蒂固,只不过现在不把以前那种细读方法“禁锢”在文本的语言结构之中而已。可是中国的文学研究传统——至少在现当代文学中——一向是“宏观”挂帅,先从文学史着手,反而独缺精读文本的训练,因此我得出一个悖论:越是“后现代”,越需要精读文本,精读之后才能演化出其他理论招数来。

季进教授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我们谈起国内理论界的混乱和困境时,我遂把个人的经历告诉他,并提到当年浏览过的部分理论书籍——包括“新批评”,令我吃惊的是,原来这些理论书大多没有中译本!我知道上一代的中国学人对于“新批评”不是没有研究——燕卜荪(William Empson)还曾到中国任教过,但为什么后继无人?难道都被弃之于“历史的垃圾堆”中了?难道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浪潮中,只有“后浪”独领风骚而没有“前浪”可言?难道西方文论都已被“解构”殆尽,无人问津了?季进对于这一系列的问题没有立即回答,却将其深藏于心,默默地开始做“重建”的工作。他明知吃力不讨好,依然在美国搜集了不少“新批评”和其他“过时”的理论书籍带回中国,准备介绍给国内同行。我在感动之余也把我所有的藏书捐给了他任教的苏州大学。

现在季进和他的几位伙伴更是雄心万丈,计划将这些“前期”和“后期”的理论著作(大部分是美国学者的或在美国出版的著作)译成中文,作为一个系列丛书出版,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他们邀我和刘象愚先生共同担任丛书主编,我当然责无旁贷。不过需要再三声明的是:我不是为了“复古”,而是为了填补一些缺失和空白;我也不主张中国学者把这些理论随意挪用。我一向认为,读理论和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练武功相仿,学了“新批评”的武功,对于“微观”细读绝对有用,但真正的理论“武功”却是综合起来再加以消化以后的独门方法,每个人会不同,而用法也因文本或研究题目而异。因此,任何理论都不能挂帅,也不能独尊,或将其放在自我的殿堂上来批斗他人。否则,那是“文革”作风,不是学术的典范。学习西方理论最终的目的,还是要了解西方从古至今的文化传统,即使其中不少理论似乎已“过时”或有明显的缺陷,它们也仍然有助于我们汲取精髓,并从中得到启迪。我和赛义德一样,认为西方也有一个人文传统,甚至可以被用来批判现在的各种现实,但这个传统也是多元而复杂的,不能一味反对或摒弃。

以上的杂感似乎不足为序言,但我只能用这种方法匆匆写下来提供给国内学者及有心人参考,并请不吝批评指教。

2005年6月24日于香港

2005年6月30日改定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