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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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总序(一)(1)

李欧梵

西方的文学理论,是一项专门的学问,甚至有人认为:理论本身就是一种“文本”,应该精读。然而中国学界近年来对于这门学问却是一知半解,有的人往往从译文中断章取义,或望文生义,自作主张“演义”一番,因此错误百出,贻笑大方。这个“乱成一团”的现象,必须由行家和有识之士一起来补救。

我并非西方文学理论的专家,只能把个人经验诚实道出,公诸同行。记得多年前初入此道时,也的确痛苦不堪,买了大堆理论书回来,却不知如何着手。我本来学的是历史,后来改行教文学,时当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学界刚开始吹“法国风”——福柯和德里达的著作逐渐被译成英文出版,而“解构”(Deconstruction)这个词也开始风行。不久又听到有所谓“耶鲁四人帮”的说法,其中除希利斯·米勒和哈特曼等人外,尚有一位怪杰保罗·德·曼(Paul de Man),他的那本反思理论的名著《不察与洞见》(Blindness and Insight)人文学者几乎人手一册。我买来一本看,也不甚了了,只是觉得美国人文学界已经开始了另一个“转向”(paradigm shift)——从“结构”到“解构”,从人类学到语言学。然而这个“转向”背后的历史是什么?是否也有一个“谱系”(genealogy)可寻?

于是,我想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阅读经验:20世纪60年代我初抵美国留学时,偶尔买到几本文学理论的书,包括威尔逊(Edmund Wilson)、特里林(Lionel Trilling)、斯坦纳(George Steiner)和韦勒克(RenéWellek)等名家的著作,亦曾浏览过。这些名家的文史知识十分丰富,广征博引,似乎早已遍读群籍,他们所作的“批评”(criticism)并不仅仅是对某一经典名著详加分析而已,而是把一本本书、一个个作家评论一番,逐渐形成一己的观点和主题,我认为这是一种西方人文批评的传统,它可以追溯到英国的约翰逊(Samuel Johnson)和阿诺德(Matthew Arnold),但他们较这两位以捍卫文化为己任的18世纪保守派批评家更为自由(1iberal)。特里林有一本书就叫做“自由的想像”(The Liberal Imagination),书名中的“自由”指的当然是人文知识,用当代的话说,就是“通识”教育。特里林的另一本书《诚与真》(Sincerity and Authenticity)则把西方文学史和哲学史上关于主观和个人的传统这两个问题分析得淋漓尽致。

我当年私淑两位大师,一是威尔逊,一是斯坦纳。威尔逊早已是美国文坛的巨人,其评论具有权威性,在文坛交游广阔,是美国东岸评论界的霸主。我读了他的《阿克瑟尔的城堡》(Axel's Castle)和《到芬兰车站》(To the Finland Station),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两书谈的皆非美国文学——前者讨论的是法国的象征主义,后者则是描述俄国大革命,而威尔逊足不出户(指美国),竟然可以把视野推到苏联,大谈列宁,而且所书文字优美,读来犹如小说。可以说,第二本书也是我了解俄国近代史的启蒙课本,它引起了我对俄国思想史的极大兴趣。

特里林、威尔逊、巴尔赞(Jacques Barzun,写过不少文化与音乐方面的书,如《柏辽兹的世纪》[Berlioz's Century]等)、卡津(Alfred Kazin,其半自传式的评论集《在本土上》[On Native Ground]当时也是畅销书)等人都是纽约著名的知识分子,前两人还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可谓各领风骚。早在台大读书时期,我已从业师夏济安先生处得知纽约有一本著名的杂志《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更是这批文人墨客的大本营。记得当年的主编是拉夫(Philip Rahv),我读过他的几篇评论文章,只觉得英文文笔犀利之至,但内容颇为深奥,我读得一知半解。这些大师都是“批评家”,而不是现在所谓的理论家,但他们的批评背后显然有一个共同的人文传统,他们将之引用发挥到当代美国文学和文化的领域中。我当时知识有限,所以对于他们书中所涉及的这个人文传统也不能窥其全豹。在沮丧之余,遂发奋听课和多读此类书籍,但又觉得时间不够,因为我尚需应付本专业(中国近代史)学业上的书籍,加之自己兴趣广泛,除了文学外,特嗜电影,就又读了不少电影方面的书,尤其是法国“新浪潮”(所谓“La Nouvelle Vague”)名导演——如特吕弗——的文章和剧本,弄得自己的思想迷乱不堪,中西各种思潮在脑海中交战,以致产生所谓的“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到底我是谁?到底我的兴趣是什么?为什么在思想上如此西化?是否应该“回头是岸”?后来我出版的第一本杂文集就叫“西湖的彼岸”,指的就是上述的这些人物和著作。其中我精读再三的一本书(后来又为之写了一篇详细的书评)就是斯坦纳的《语言与沉默》(Language and Silence)。此公与上述纽约各文豪不同,虽也是犹太人,但似乎不屑谈论美国文化,代表的是一种欧陆人文传统的精神。在此书中,他处处反思欧洲文化经历纳粹浩劫后的反响,令我深深感动。我再三咀嚼此书中的篇章,甚至学习斯坦纳的英文文体。多年后我在哈佛暑期班旁听过他的一门课,却惨遭滑铁卢,这个经历我曾在拙著《我的哈佛岁月》中详述过。另一部我读来佩服之极但却觉得高深莫测的巨著就是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的《论模仿》(Mimesis),书中所讨论的西方文学经典名著,很多我都没读过,所以读这本书犹如瞎子摸象,摸到哪里就是哪里,心中暗暗惭愧:为什么我对于西方文学的传统所知如此肤浅?

其实西方文论所代表的就是一种西方传统,和西方文学名著一样。而这些早期的文学批评和理论书籍,也大部分以分析西方文学名著为主,二者是并行的。以目前的“后殖民”立场来看,似乎有点“政治不正确”,因为这些经典名著都是西方白人男子写的,而且在背后可能暗藏其他动机。这种“反经典”的态度,我一向不赞成,因为它将西方人文传统一笔勾销,甚至把“人”的价值也解构殆尽了。我们依托另一个传统——中华文化——来重新审视这个西方传统,并不能完全用“后殖民”的方式——处处挖掘其西方本位主义和权力论述——来处理。特别是对于这个传统一无所知或了解甚浅的中国读者,这种一棍子打死的态度更是有害而无益。如此一味批判下去,经典全被埋没了,如何是好?何况这些我当年喜欢看的理论书,讨论的大都是西方现代(19—20世纪)的文学经典,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密切相关。

直到赛义德(Edward Said)逝世前的最后一本著作《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Humanism and Democratic Criticism),我读后心中才感到踏实。他在此书中甚至特辟专章详论奥尔巴赫的《论模仿》(此章也成为此书新版的序言),并强调philology的重要性,可以视为一种人文批评的工具。他也一直坚持在课堂上教授经典。我读了此书后,才逐渐领悟到:原来这位“后殖民论述”的开山祖师、《东方主义》的作者,从来没有摒弃过西方人文主义的经典传统!可惜为时已晚,美国的文学理论早已是“后现代”的天下了,还有多少人愿意“复古”?“复古”是一种极端保守的行为,其实赛义德并非要“复古”,而是希望“古为今用”:在现代的生活领域中重新探讨这个西方人文传统。所以终其一生,赛义德从不以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为耻,而对于法国一些后现代理论家把“人”解构得体无完肤大不以为然!(当然,也有人认为赛义德越老越保守。)

赛义德对我的启发——甚至可以说震撼——很大,因为我从他的例子中领悟到一个“真理”:任何传统都有一个复杂的谱系,我们对之可以批判、重估,或从任何一点切入,但绝对不能一概反对之,或使之断裂,或弃而不顾。西方文学理论也是如此。“反传统”的心态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自“五四”以后所一贯坚持,“文革”期间更变本加厉,可是反了以后又怎么办?引进了最“先进”的西方理论,其背后依然有一个谱系:“解构主义”之前有“结构主义”(如今诸“解构”大师已相继逝去,但“结构主义”人类学之父列维-施特劳斯依然健在,至少在写此文时如此),读德里达还是要先读索绪尔(De Saussure),当然还要读从德国传到法国以后的黑格尔和尼采,如此才能够了解他在《文字学》(Grammatology)一书中所要“解构”的是什么(德氏的“写作”理论甚至还受到中国的一点间接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