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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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忆(2)

我也很怕祖母。记得村里小剧场落成时请东京的雀三郎剧团前来演出。他们的演出我都是每场必到,因为那个剧场是我父亲出资建造的,所以我总是不花钱,而且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放学回家以后,我立刻换上柔软的和服,在衣带的一端用细细的银链拴上一支小铅笔,然后一路狂奔赶到小剧场。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歌舞伎[5],因此十分兴奋。在看狂言[6]时,我多次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演出结束以后,我把弟弟及亲戚们的孩子招集到一起,组织了一个剧团自己演戏。我从前就喜欢表演,经常把男佣和女佣叫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放幻灯片或电影给他们看。我们的剧团排演了《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和《活惚舞》[7]这三个狂言节目。《山中鹿之助》是我根据一本少年杂志刊登的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的一个茶馆里得到了一位名叫早川鲇之助的仆人的情节改编的,其中最费工夫的是把“本人是山中鹿之助……”这长长的一句话改为七五调[8]。《鸽子之家》是一本长篇小说,我每读一次就哭一次。我将其中尤为凄惨的部分改编为两幕剧。《活惚舞》是雀三郎剧团在演出结束时所有参演人员一起上台跳的舞蹈,因此我也要尝试跳一跳。排练了五六天之后,终于到了演出的那一天。我把书房前面宽大的外廊作为舞台,并且拉起了一小块幕布。我们在白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想到拉幕的铁丝刮到了祖母的下颚。你们想用这根铁丝杀了我么?别学那帮臭戏子!祖母把我们臭骂了一顿。尽管如此,那天晚上我还是召集了十多个男佣女佣,演戏给他们看。不过,一想到祖母说的话,我就感到心情十分沉重。我演的是山中鹿之助和《鸽子之家》中的男孩子的角色,还跟大家一起跳了活惚舞,但是我没感到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有些落寞。后来我们还陆续演了《牛盗人》、《皿屋敷》、《俊德丸》等剧目,但每次祖母都不屑一顾。

我虽然不喜欢祖母,但有时夜里难以入眠时我甚至庆幸有祖母在。我从小学三四年级起就患上了失眠症,有时到了深夜两三点钟还不能入睡,常常痛苦得在被窝里哭泣。家里人为我想了各种办法,比如临睡前吃点白糖、听钟表秒针的声音数数、用冷水冰脚、把合欢树的叶子放在枕头下面[9],等等,但是都没有什么效果。我这个人心事重,事事都爱瞎琢磨,这更加重了我的失眠。有一次我偷偷地摆弄父亲的夹鼻眼镜,结果一不小心把镜片打碎了,弄得我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我家旁边有一个小日用百货店,店里摆着少量的书刊。有一天我在那里看到一本妇女杂志,里面有一张画着黄色人鱼的水彩画,我非常喜欢,于是就偷偷地撕下来。没料到被店主发现了,他大叫“阿治、阿治”,吓得我把杂志摔到地上就逃回家去了。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更睡不着觉了。我躺在被窝里还时常没来由地害怕失火。一想到这所房子万一被烧掉,我就睡意全无。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临睡前去上厕所。厕所的对面是漆黑的账房,中间隔着一条走廊。一个学生正在账房里看电影,火柴盒大小的画面映在壁柜上,一只白熊正从冰崖跃向海中。此情此景令我联想到那学生此刻的心情,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到床上,我一想到那电影画面,心里就难受得怦怦直跳。我时而想到那学生的境遇,时而又担心电影胶片一旦着火就会出大事。那天晚上,直到天亮我也没有睡着。我庆幸有祖母,就是这样的晚上。

晚上通常是这样的,八点左右女佣服侍我睡下,在我睡着之前她必须躺在我的旁边陪着我。我觉得很不忍心,所以常常一进被窝就假装睡着。我能感觉到女佣从我的身旁悄悄地离开,但我还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能睡着。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直到十点左右,然后抽抽嗒嗒地哭着爬起来。到了那个时间家里人都睡下了,只有祖母不去睡。她和打更的老爷爷对坐在厨房里的大围炉旁聊天。我就穿着棉和服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题不外乎是村里的家长里短、各种传闻。有一年秋天的深夜,我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悄声细语,忽然远处传来了驱虫仪式的咚咚敲鼓声,我立刻精神为之一振,啊,还有很多人没睡呢!这件事令我一直难以忘怀。

提到声音,又令我想起一件事。我大哥那时在东京上大学,每次放暑假回家,他都会把音乐、文学等方面的一些新鲜东西带到乡下来。大哥学的是戏剧,他在一本乡土杂志上发表的名为《争夺》的独幕剧在村里的年轻人中间获得了好评。写完这部戏时,大哥还特意读给弟弟妹妹们听。大家听完以后都说不明白,只有我听懂了,就连剧终那句充满诗意的台词“好黑的夜晚呀”我也能够理解。我还认为剧名应该叫《蓟草》,而不是《争夺》,后来我在大哥废弃的原稿的一角写下了我的这个建议。可是剧名没有改变,仍以原名发表了。看来大哥多半是没有看到我的留言。大哥还搜集了大量的唱片。家里如果招待客人,我父亲肯定要从很远的大市镇叫艺妓来助兴。我记得自己从五六岁时起就常常被那些艺妓们抱来抱去,她们一边唱着《很久以前》、《那是纪国橘子船》等歌曲,一边跳舞。因此,与大哥唱片上的那些西洋音乐相比,我更喜欢听本国歌曲。一天晚上,我刚躺下,就从大哥的房间里传来了优美的音乐,于是便扬起头静静地听起来。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来到大哥的房间,顺手拿起唱片一张一张地听起来。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前一天晚上让我兴奋的久久不能入睡的那张唱片名叫《蓝蝶》。

不过,与大哥相比,我跟二哥更亲密一些。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一所商业学校。毕业后,大哥就回到了家乡,在我家的银行里工作。二哥在家也是遭到冷遇的。我曾听祖母和母亲说过,我家长得最难看的男孩子是我,其次就是二哥。二哥不被人喜欢的根源也许就是他的长相吧。记得二哥曾半开玩笑地调侃我说,咱什么都不需要,只想生为一个美男子,对吧,阿治。其实,我心里从未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而且在兄弟当中他也是非常聪明的。二哥每天喝酒,跟祖母吵架。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祖母。

最小的哥哥跟我势如水火,我的许多秘密都握在这个哥哥的手里,因此我很怵他。另外,最小的哥哥跟我弟弟长得很像,被大家称为美男子,他们俩一上一下,挤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这个小哥哥去东京上中学以后,我才获得喘息的机会。弟弟是最小的儿子,长得又很讨人喜欢,因此父母都十分疼爱他。我很嫉妒弟弟,有时还打他,结果又遭到母亲的呵斥,所以我也怨恨母亲。记得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那年,我的衬衫和内衣的衣缝里生了很多虱子,就像撒满了芝麻,我只因为弟弟笑了笑,于是就把他痛打了一顿。看到弟弟头上被打出来的几个大包我有些于心不忍,就去找来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水给他涂上了。

姐姐们都很喜欢我。后来大姐死了,二姐出嫁了,另外两个姐姐去了不同地方的女子学校。我们村不通火车,要到远在三里以外有火车的地方,夏天是坐马车,冬天是坐雪橇,到了春天开花和秋天下冻雨的时期就只能步行了。我的几个姐姐都晕雪橇,所以即使是放寒假,她们也都是走着回来。我每次都到村子堆积木材的地方迎接她们,就算是天完全黑下来,路面也会在白雪的映衬下看得很清楚。当邻村的树林中闪现出姐姐们提的灯笼时,我就立刻挥动双手大声疾呼。

大姐上学的那个镇子很小,所以每次回来带的礼物也比其他姐姐的显得有些寒酸。记得有一次大姐红着脸说,没买什么东西,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五六束烟花递给我,当时我感到心里酸酸的。我的这个姐姐也被家里人说长得不好看。

大姐上女子学校以前跟曾祖母住在偏房里,我曾经以为大姐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是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去世的。入棺时,我看到穿着和服的曾祖母身体缩得很小,那时我还担心曾祖母的这个形象会一直停留在自己的眼前挥之不去。

我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家里人说我身体不好,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说,等身体好了以后再上中学,而且还说像哥哥那样去东京上学不利于健康,让我去偏远的乡下上中学。其实,我并非特别想上中学,不过我还是在作文中说由于自己体弱多病,感到很遗憾,借以博得老师们的同情。

在这个时期,我们村也实行了村镇制,我所在的高等小学就是我们的镇子和附近的五六个村子共同出资建立起来的,学校建在离我们镇半里的一片松林中。我因病经常不去上学,但因为是代表原来的小学去的,所以在集中了各村优秀学生的高等小学也应该努力做到最好。然而到了那里我依然不努力。我自负地认为,自己本应该是个中学生,上那个高等小学令我感到有失身份。上课时,我主要是画连环漫画,然后在课间休息时绘声绘色地讲给同学们听。我画的连环漫画有四五本。有时我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撑着下巴,整整一节课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窗户的玻璃上粘着一只被打死的苍蝇,它在我视野的一角逐渐变大,我以为飞来了野鸡或鸽子什么的,吓得我好几次差点叫起来。我还和要好的同学一起逃课,大家躺在松林后面的沼泽旁边聊女生的事情,还撩起和服比下体刚刚长出的细毛。

那所学校是男女生在一起上课,可是我从来不主动去接近女生。因为我情欲旺盛,所以总是拼命地压抑自己,不敢接近女生。以前曾有两三个女孩子对我有好感,但我一概假装不知。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偷出帝国美术院展览会的画册,翻看其中的裸体画,直看得脸热心跳。我还养了一对兔子,时常看它们交尾,雄兔弓起身子令我心跳加速。我通过这些事情平息内心的躁动。我很爱面子,自己“按摩”的事情对任何人也没说过。当然,我从书上了解到这样做的害处,还努力尝试戒掉这个毛病,但都无济于事。后来,由于我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上学,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我的额头还长出了一些小包,令我感到羞于见人,于是便用宝丹膏[10]把额头涂抹成红色。那年大哥结婚,婚礼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偷偷地去新来的嫂子的房间,看见嫂子背对着门口坐在那里梳理头发。我从镜子里看见嫂子那雪白的笑脸的一刹那,立刻就拉着弟弟逃了回来。不过,我还是嘴硬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嘛!用药水涂红的额头使我感到自卑,这更促使我产生了这种逆反心理。

冬天将至,我也该准备考中学了。我根据杂志上的广告,从东京邮购了各类参考书。然而我只是把这些书摆在书箱中,一本也没有看。我准备考的那所中学坐落在全县最大的一个镇子,报考的学生超过录取人数的两三倍之多。我时常担心自己考不上。每当那时,我便又开始努力学习。刻苦学习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恢复了自信。一旦开始学习,我就一直学到将近夜里十二点,早晨一般四点就起来。我学习时,女佣阿民总是在一旁侍候着,不时地烧水沏茶。无论晚上熬到多晚,第二天早上阿民总是准时四点叫我起床。当我忙于解答老鼠产仔等应用题时,阿民就在一旁静静地读小说。后来,阿民被一个肥胖的老女佣所代替,这都是母亲在背后捣的鬼,她的用心让我感到很愤怒。

次年春天,地上还残留着厚厚的积雪时,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吐血死了。附近的报纸发行号外报道了父亲的死讯。与父亲的去世相比,这种轰动效应反而令我兴奋不已。作为死者的亲属,我的名字也赫然登在了报纸上!父亲的遗体被装入寝棺,用雪橇送回了故乡。我和镇上的许多人一起到邻村附近迎接。不久,从树林中鱼贯滑出数架雪橇,雪橇的布篷上泼洒着银色的月色,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第二天,我们全家人都齐集在停放父亲寝棺的佛堂,就在掀开棺盖的一瞬间,顿时哭声一片。父亲仿佛睡着了,高高的鼻梁白里泛青。我听着众人的哭声,不由得也潸然泪下。

我家在那一个月之中,如同发生了一场大火灾。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我根本没有心思复习考试。在高等小学的期末考试中,我几乎都是胡乱答的,最终成绩虽然是全班第三,但这显然是班主任老师看在我家的面子上对我做了特殊关照。我那时已经感觉到了记忆力的减退,如果不复习的话,考试什么都答不上来。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尽管考试成绩不算好,但是我那年春天还是考上了中学。我穿着崭新的和服裤裙和黑袜及短靴,把一直穿着的毛毡斗篷换成了呢绒的,而且还潇洒地披在肩上,特意不系扣子敞着怀,意气风发地奔向那座海滨小城。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个小城里开了一家和服店,我在那里换下了旅行的行头。今后,我的衣食起居都在这个门口挂着旧布帘的人家了。我是一个遇事容易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人。刚入学的时候,我去浴池洗澡也要戴学生帽,穿和服裤裙,而且商店的橱窗玻璃映出自己的身影,我还微笑着向那个自己点头致意。

尽管如此,上学依然提不起我的兴趣。学校位于城市的边缘,校舍的墙壁涂着白色的油漆。学校的后面有一个面临海峡的地势平坦的公园,上课的时候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海浪声和松涛声。学校的走廊宽敞明亮,教室里高高的天花板令人神清气爽,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只是这里的教师却对我进行了残酷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