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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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忆(1)

黄昏时分,我和姨妈并肩站在门口。姨妈穿着背小孩的棉罩衣,好像背着一个人似的。当时昏暗街道上的寂静令我至今难忘。姨妈告诉我说,那里隐藏着天使,然后又补充说,是活神仙。“活神仙?”我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小声重复了一句。随后,我好像又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姨妈制止我说,就算是不露面,你也不该说出来。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故意问活神仙藏在哪里是为了逗姨妈开心。

我生于明治四十二年[1]的夏天。明治天皇驾崩那年我刚过虚岁四岁。我记得就是那年的事。我和姨妈去离我们村子二里[2]地远的一个亲戚家,在那里看到的瀑布我至今记忆犹新。瀑布位于村子附近的山里,宽阔的瀑布从长满青苔的悬崖上直泻而下。我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眺望着瀑布。旁边还有一个神社,那个男人带我去那里观看各种各样的彩马匾额。我渐渐感到有些无趣,便哭着要找“嘎琪娅”。我那时管姨妈叫“嘎琪娅”。当时姨妈和亲戚们在远处铺了毛毯的洼地上嬉闹着。听到我的哭声姨妈慌忙站起身来,可是也许是绊到了毛毯,她像鞠躬似的深深地弯下了身子差点摔倒。周围的人见状都起哄说姨妈喝醉了。我远远地望着那热闹的场景,心里备感委屈,哭声越发尖锐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姨妈要抛下我离家出走。她那丰满肥硕的胸部泛起红色,一滴滴汗珠不断地流淌下来。姨妈不耐烦地说,真是讨厌死了!我将脸颊凑近姨妈的乳房,流着眼泪不停地求她别走。姨妈将我摇醒时,我正伏在她的胸前哭着。醒来以后,我还一直伤心地抽泣着。不过,这个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姨妈在内。

我有很多有关姨妈的记忆,然而遗憾的是,对于当时的父母我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我家是个大家庭,家里有曾祖父、祖母、父母、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姨妈和她的四个女儿。但是在我五六岁以前的记忆中,可以说除了姨妈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人。记得在宽敞的内院中,曾经长着五六棵硕大的苹果树,每当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女孩子们就会爬上树去。院子的一角种着一片菊花,下雨时,我会和女孩子撑起雨伞,一起观看菊花盛开的样子。我只依稀记得这些,那群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姐姐和表姐们。

到了六七岁,我的记忆就清晰起来。记得有一个名叫阿竹的女佣教我读书,我们两个人一起读了许多书。阿竹一门心思地教我读书,因此,尽管我身体不好,但躺在床上读了很多书。读完了家里的书,阿竹就去星期日学校等地方,不断地给我借来一些儿童读物。那时我学会了默读,所以读多长时间都不会觉得累。阿竹还教我什么是道德。她常常带我去寺院观看绘着地狱极乐的佛画,并给我一一讲解。一个纵火者背负着一只烈火熊熊的笼子;一个纳妾者被一条双头青蛇紧紧缠住,表情显得十分痛苦。画上有血池、针山,还有一个名为“无间地狱”的无底深渊冒着白烟。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一些苍白瘦小的人张开小口号泣着。听说要是说谎的话,就会下地狱,被小鬼揪掉舌头。一听到这些,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稍高的墓地。沿着棣棠灌木墙立着的塔形木牌如同一片树林,有的塔形木牌上还装着一个满月大小的车轮似的铁圈。阿竹说,如果转动铁圈,当那个铁圈停下不动时,转动铁圈的人就会走向极乐世界,不过,要是将要停下的铁圈又开始往回转时,那个人就会掉进地狱。阿竹转动时,铁圈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转一会儿,然后总是停下不动,可是我一转,有时就会往回转。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有一天我一个人去寺院转铁圈,然而铁圈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个个都往回转。我不服气地连着转了几十个,直到天快黑时,我才绝望地离开了墓地。

那时,我父母住在东京,姨妈曾带我去了一趟东京。我在东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有一个老太太常来我家。我非常讨厌她,她每次来我都哭个不停。她曾给我买过一个红色的玩具邮政汽车,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不久,我回老家上了小学,与此同时我的记忆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阿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听说她嫁到了一个渔村。她怕我找她,所以就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去了。第二年的盂兰盆节,阿竹来我家玩儿,我们之间好像生分了许多。她问我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没有回答,当时好像是别人替我告诉她的。她只是说不要松懈,也没说什么鼓励的话。

在同一时期,由于发生了一些事情,姨妈也不得不跟我分开了。那个时候,姨妈的二女儿嫁了人,三女儿死了,大女儿招了一个牙医做上门女婿。姨妈带着大女儿夫妇和小女儿离家去了远方。我也跟着一起去了。有一年冬天,我和姨妈坐雪橇出去。当时我和姨妈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雪橇还未动,我一个最小的哥哥就在外面一边骂我“养子、养子”,一边隔着雪橇篷不停地戳我的屁股。我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这种屈辱。我本以为自己被姨妈收养了,然而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我又被送回了老家。

上学以后,我就不再是孩子了。后院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一个晴朗的夏日,就在这片草地上,弟弟的保姆让我有了一次痛苦的经历。当时我八岁,那个保姆也不超过十四五岁。苜蓿在我的乡下老家叫“母草”,那个保姆叫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找一棵四片叶的“母草”来,借此支开弟弟,然后抱住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们还躲到库房和壁柜里玩捉迷藏。弟弟真是麻烦,被留在壁柜外面时常常独自哭泣,因此有一次被我最小的哥哥发现了。他问过弟弟后,拉开了壁柜门。保姆则镇定地解释说,是钱丢到壁柜里了。

从那以后,我也学会说谎了。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女儿节,我对学校的老师撒谎说,家里今天要摆女儿节偶人,让我早点儿回去,所以最后一节课没有上就回家了。到家后我又说今天是桃花节[3],学校放假,然后就帮着从箱子里往外拿偶人。其实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还非常喜欢鸟蛋。揭开我家库房上的瓦片,麻雀蛋唾手可得。可是灰椋鸟蛋和乌鸦蛋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从同学们那里要到了那浓绿色的蛋和布满有趣斑点的蛋。作为交换,我每次都拿五本或十本自己的藏书送给他们。我把收集来的鸟蛋用棉花裹起来,放满了整整一个抽屉。最小的哥哥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交易,有一天晚上,他要借我的西方童话集和另一本忘了叫什么名字的书。哥哥的恶毒阴险让我恨得咬牙切齿。那两本书都被我投资到了鸟蛋上,肯定不会有。一旦我说没有,哥哥就会追问我书的下落。于是我告诉他,书肯定有,不过得找一找。他一边跟着我,一边冷笑着说,没有了吧。我坚持说肯定有,并且还爬到了厨房的碗柜上去找。最后,他只好放弃了。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可以说都是胡编乱造的。我为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不同寻常的好孩子而努力地写作文,这样的话,就常常会受到大家的赞扬。为达此目的,我甚至不惜剽窃。当时曾被老师们誉为杰作的《弟弟的影画》就是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全盘抄袭的一篇获得一等奖的作文。老师还让我用毛笔把自己那篇作文抄下来,然后拿到展览会上展出。后来,一个好读书的学生揭发了这件事,我在心里恨不得他死掉。我那时写的一个小品文《秋夜》也获得了老师们的好评。文章写的是,有一天我学习时突然头疼起来,于是就来到外廊欣赏院子里的景色。隔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母亲等人的大笑声,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居然不疼了。这篇文章中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关于院子的描写我好像是从姐姐们的作文中抄来的。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努力学习到头疼的记忆。我讨厌上学,所以从未认真读过课本。我看的都是娱乐方面的书籍。家里人认为我只要在读书,那就是在学习。

不过,假如我在作文中实话实说的话,必定会带来不良的后果。有一次,我在作文中发牢骚说父母不爱我,结果就被班主任老师叫到教员室训斥了一顿。还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以《如果爆发了战争》为题写作文时,我这样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失火、老爹发怒[4]更加恐怖的战争,我就首先逃进山里,顺便也叫上老师,因为老师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害怕战争吧。当时,校长和副班主任老师两人将我叫去训话,他们问我为何这样写?我敷衍他们说,自己只是半开玩笑。副班主任老师就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奇心”三个字。后来,我就跟他争辩起来。他问我,你说老师也是人,你也是人,那么人都是一样的吗?我吞吞吐吐地说,是的。总的来说,我属于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他接着问,那我和校长同样是人,为什么工资不一样?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是因为工作不一样吧。戴着铁框眼镜、细长脸的副班主任老师立刻又把我说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曾一直对这个老师怀有好感。后来他又问我,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他的问话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自己的父亲。我很想要父亲的钢笔却又不敢说出来。我绞尽脑汁琢磨了许久,最好在一天晚上,我在床上闭着眼睛叫着“钢笔、钢笔”,假装说梦话给在隔壁房间与客人谈话的父亲听。当然,我的这个愿望既没有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也没进入到他的心里。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堆满米袋的打米仓里玩得正高兴,忽然父亲出现在米仓门口,他呵斥道,小鬼,出来!出来!父亲背对着阳光,黑黑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一想到当时那恐怖的情景,我至今都不寒而栗。

我对母亲也没有亲近感。我从小吃乳母的奶,是在姨妈的怀里长大的,上了小学二三年级之后,我才见到自己的母亲。到了青春期,两个男佣教给了我发泄的方法,可是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母亲,见我的被子不停地动着,于是好奇地问我,你在干什么呢?我当时非常狼狈,于是回答说,我腰疼,在按摩呢。母亲困倦地说,揉一揉就好了,别一个劲儿地敲打。我只好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腰。我关于母亲的记忆,大多都很心酸。有一次,我从库房里翻出了哥哥的一套西装,于是便穿上它在内院的花坛间散步,嘴里还哼着即兴创作的充满忧伤的曲子,渐渐地眼眶湿润起来。我想穿着这身衣服跟在账房里打工的学生玩儿,于是就让女佣叫他,可是他却迟迟不来。我在后院用鞋尖轻轻踢着竹篱笆,耐心地等着。然而最终我还是等不及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呜呜地哭起来。母亲发现我在哭泣,于是便问我怎么了,然后扒下我的裤子,啪啪地打我的屁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对服装产生兴趣了。衬衫的袖口如果没有扣子我是绝对不肯穿的。我尤其喜欢法兰绒的衬衫。和服内衣的领子也必须是雪白的,穿的时候我也要求白领子要露出一两分。八月十五的晚上,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节日的服装来学校,我每年也一定要穿茶色粗条纹的法兰绒和服去学校,然后学着女人的样子在学校狭窄的走廊里试着小跑几步。我总是这样偷偷地打扮自己,不愿被别人发现。因为家里人都说我是几个兄弟中相貌最差的,要是大家知道长相最差的男孩子居然爱打扮,还不得被笑死才怪呢!我表面上装出不爱打扮的样子,而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掩饰得很成功。在旁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愚钝而又土气的男孩子。我和兄弟们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常常毫无顾忌地说我长得难看,尽管我已经习惯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坚信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有时去女佣房间时,我会不露声色地问在兄弟们中谁最英俊,而女佣们一般都会说大哥最英俊,其次是我。那时我就会羞红了脸,不过还是多少有些不满意,因为我希望他们说我比大哥更英俊。

我对祖母她们的不满不仅是她们说我长得难看,他们还说我笨手笨脚。每次吃饭的时候祖母都说我拿筷子的方法不对,叫我改过来;还说我行礼时翘屁股,样子不雅。祖母让我跪坐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让我行礼,可是无论我做多少次,她总是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