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东翼走廊里
贾米森警官临走之前,吩咐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对此事守口如瓶。绿林俱乐部的人也做出了同样的承诺。由于周日这里没有晚报,因此,要到周一,这件命案才会广为人知。
验尸官亲自通知了阿姆斯特朗家的律师,正午刚过,律师便到了。
自打早上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贾米森先生,不过,我知道他一直在盘问佣人们。格特鲁德头痛得厉害,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因此,我是独自一人用的午饭。
律师哈顿先生短小精干,看上去,他似乎对自己当天的任务不那么喜欢。
“此事非常不幸,英尼斯小姐,”握过手后,他对我说,“极其不幸——而且神秘。死者的双亲此刻身在西部,因此,他们将一应事务全都委托给了我。您肯定了解,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工作。”
“当然,”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哈顿先生,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希望您能如实地回答我。鉴于目前我与我的家人正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上,我觉得,我有权利了解一些事情。”
我不清楚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他只是摘下眼镜擦了擦。
“乐意之至。”他的言辞之间有种老派的谦恭。
“非常感谢。哈顿先生,请问,阿诺德·阿姆斯特朗先生是否知道向阳山庄被租了出去?”
“我想——是的,他知道。事实上,是我本人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那么,他知道房客是谁吗?”
“知道。”
“我想,他已经有好几年不与家人住在一起了吧?”
“没错。很可惜,阿诺德跟他父亲有些不和,因此,这两年他一直住在镇上。”
“那样的话,如果说,他昨晚回来是想取自己的什么东西,似乎就不太可能了吧?”
“应该说,这几乎完全不可能。”他对此表示同意,“坦率地讲,英尼斯小姐,我想不出他有任何理由要到这里来。贾维斯告诉我,他上周一直待在山谷对面的俱乐部里。但是,这只能解释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解释不了原因。这家人真够不幸的。”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对我隐瞒了很多东西。但是,我放弃了继续追问的打算。
再过一会儿,警方就要将阿姆斯特朗先生的尸体运往城里了,于是,我们起身去看最后一眼。尸体被搬到了球桌上,上面扔着一条床单。除此之外,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没有动过。尸体旁边丢着一顶软帽,尸体上晚礼服的领子依旧卷着。
阿诺德·阿姆斯特朗那英俊的脸庞曾经浪荡不羁,但如今已经一扫那丑陋的外形,只剩下了一副可怜相儿。
我们刚走进去,华生太太便出现在了棋牌室门口。
“进来吧,华生太太。”律师说道。
可她摇了摇头,退了回去。她应该是这座大屋里面唯一对死者心怀哀悼之人,然而,就算是她,似乎也是震惊多于难过。
我走到楼梯脚下的那扇小门前,伸手将它推开。若是我能看见哈尔西踩着他那一贯的轻佻步伐出现在车道上,若是我能听见车子马达的突突声,那么,我会觉得我的一切烦扰都已消散无踪。
然而,在我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周日的乡间午后宁静平和,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如茵的绿草地上。远远的车道尽头,贾米森先生正缓缓行来。他不时地弯下腰去,好像是在检查路面。
我转身回到弹子房,只见哈顿先生正在偷偷地抹着眼睛。
“浪子回家了,英尼斯小姐。”他开口说道,“怎么总是父债子偿啊!”
这话给了我无尽遐想。
临走之前,哈顿先生将有关阿姆斯特朗家的一些事情告诉了我。父亲保罗·阿姆斯特朗曾结过两次婚。阿诺德是其与第一任妻子所生之子。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位带着个小女孩的寡妇。如今,那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年约二十左右。她跟了继父姓,名为露易丝·阿姆斯特朗,此刻正与家人一起待在加利福尼亚。
“他们可能会马上赶回来,”他最后说道,“我今天来这里,还肩负着一个可能会令您不快的差事,我想看看,您是否能行个方便,解除这里的租约。”
“我们最好等一等,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回来。”我说,“他们似乎不太可能回来吧。况且,我在城里的房子正在重新装潢呢。”
听我此言,他便把这事儿暂且搁下不谈。不过,后来这一问题又非常煞风景地被提了出来。
晚上六点钟,尸体被运走了。我们提前吃了晚餐,然后,七点半左右,哈顿先生也告辞了。格特鲁德始终没有下楼,哈尔西则音讯全无。
贾米森先生在村子里租了间房住下了。我还是下午三点时见过他一眼,此后便不知所踪。我想,大概有九点钟吧,门铃响了,随后,贾米森先生被领进了起居室。
“坐吧。”我冷冷地说道,“您有没有找到用来指控我的线索呢?贾米森先生?”
他一脸不自在地答道:“没有。如果是您杀了阿姆斯特朗先生,肯定不会留下任何线索。您显然才智过人。”
这样一番对答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便融洽多了。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了两小片纸。“我去了俱乐部,”他说,“在阿姆斯特朗先生的随身物品中找到了它们。一张挺有意思,另外一张则令人费解。”
第一张是一页俱乐部的便笺纸,上面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哈尔西·B.英尼斯”这个名字。看上去,那与哈尔西的流畅笔迹毫无二致,但少了一份他的从容。相对而言,下面那几个签名就要比顶上那些好多了。见我面露疑色,贾米森先生不禁露出了笑容。
“这是他的老把戏,”他说,“这张仅仅是有意思而已;但这张,正如我刚才所说,就令人费解了。”
第二张纸片折了又折,被叠成了极小的一个方块,上面的好些字迹都被磨掉了。它来自于一封信——是一页纸的下半部分,不过不是用打字机打的,而是用一种难以辨认的字迹手写而成。
“……改动……的设计图,也许是可行的。在我看来,最好的方法应该是……设计图……在其中一个……房间……烟囱。”
仅有这些。
“这怎么了?”我抬头看向他,“这说明不了什么,不是吗?谁都可以改动自己房子的设计图,不能因此就怀疑人家吧。”
“这张纸本身的确说明不了什么,”他点头承认,“不过,阿诺德·阿姆斯特朗为什么要把它随身携带呢?除非其中另有深意。他从没盖过房子,您应该确信这一点。如果信上说的是这座大屋,那可能性就太多了,从一间密室——”
“到一个增设的浴室。”我不屑一顾地说道,“您该不会还找到了一枚指纹吧?”
“让您说中了!”他微微一笑,“不仅如此,我还在郁金香花圃里找到了一个脚印,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可有件事情非常奇怪,英尼斯小姐,那枚指纹似乎是您留下的,而那个脚印则肯定属于您。”
幸亏他出言鲁莽,我才没被他一击打倒。他那心花怒放的笑容让我鼓起了斗志。我悠然地又织了一排漂亮的扇形花纹,然后才开了口。
“我为什么要去郁金香花圃里呢?”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您捡了什么东西。”他快活地答道,“很快您就会告诉我的。”
“我?真的吗?”我故作好奇,又努力保持着彬彬有礼。
“您的洞察力可真是不同凡响,那么,希望您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我那辆价值四千美元的汽车呢?”
“我正想告诉您,”他说,“您可以在三十英里外的安德鲁火车站找到它。正在修理厂维修呢。”
听了这话,我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织活儿,抬头看向他。
“那……哈尔西呢?”我费力地挤出一句。
“我们得交换信息,”他说,“您告诉我您在郁金香花圃里捡了什么,我就告诉您哈尔西在哪儿。”
我们对视良久:彼此的目光中并无敌意,只是都在衡量自己的筹码。随后,他浅浅一笑,站了起来。
“蒙您允许,我要再去检查一下棋牌室和那条螺旋楼梯。”
他说,“您可以趁这段时间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穿过休息室,一直向前走去。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便丢下手里假装忙活的针线,靠向了椅背。过去这四十八个钟头里发生的一切,统统都涌上了我的脑海。
我,瑞秋·英尼斯,一位老小姐,独立战争时期那位老约翰·英尼斯的孙女,美国革命女儿会(DAR,Daughter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美国贵族妇女组织,以保护历史传统、宣传爱国主义以及促进教育发展为目的。——译注)的成员,殖民地的女爵士,居然与一桩粗俗恶心的犯罪事件搅和在了一起,甚至还企图去欺瞒警方!毫无疑问,我这是走上了歪路。
这时,贾米森先生快步穿过休息室,在门前停了下来。
听见他的脚步声,我立时一惊而起。
“英尼斯小姐,”他匆匆说道,“您能和我一起去把东翼走廊的灯打开吗?我把一个人关在棋牌室楼梯顶上那个小房间里了。”
我立刻跳了起来。
“您是说——凶手?”我喘着粗气问道。
“很有可能。”
我们匆忙爬上楼梯时,他平静地答道,“我刚才回去时,发现有人躲在楼梯上。我开口问话,他却不回答我,反而转身向楼上跑去。我追了上去,楼上很暗,转过那个拐角之后,我看见一个人影冲进了这扇门,反手把它关上了。门闩在我这边,于是我便把它闩上了。我想这是个壁橱。”
这时,我们已经身在二楼的走廊里。“英尼斯小姐,告诉我电源开关在哪里就可以了,您最好回您自己的房间去等着。”
虽然浑身颤抖不已,但我还是决定要看着那扇门被打开。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令人费解的可怕事件之后,水落石出比心存悬念要好得多。
“我很镇定,”我说,“我要待在这里。”
走廊这一端的灯光瞬间亮了起来,所有的房门顿时都清晰可见。在小走廊与大走廊的交叉处,那条螺旋楼梯盘旋而上,看上去,它似乎是建筑师后来追加建造的。贾米森先生所说的那扇门,就在小走廊的那个拐角上。不过,我对这座大屋还不够熟悉,不记得有这么扇门。我只听见耳底不断回响着“怦怦”的心跳声,但还是冲贾米森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他往前走。
我站在离门大概八到十英尺远的地方,然后,他拉开了门闩。
“出来吧。”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没人应声。
“出——来!”他再次说道。
随后,他大步走向一旁,猛地撞开了门。我想他带着枪,不过不太确定。
从我站的位置看不到门后的情形,只见贾米森先生脸色一变,嘟囔了句什么,随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楼梯。
我努力控制住抖个不停的膝盖,然后才提着心缓缓向前挪去。没走几步,我便停下了。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可以窥到门后的一角。这个起初看上去像个壁橱的地方,竟然空无一人。
我走上前去,打算仔细探查一番,但当即就吓得停住了脚步。那本该是地板的地方,却是一个漆黑的深洞,里面一阵阵传来地下室里那种难以形容的潮味。
贾米森先生把人关在运送衣物的滑道间里面了。
我探身张望,似乎听到了一声呻吟——抑或,那只是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