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余波不息——戊戌政变后的维新党人(1)
唐才常佚札与维新党人的湖南起义计划
日本国会图书馆藏唐才常致宗方小太郎手札一通,为中华书局版《唐才常集》所未收,迄今尚未有人论及。它为研究唐才常和自立军起义提供了新资料。
函称:
执事前日驺从往汉,匆匆未及拜送,至以为歉。兹有沈君愚溪、林君述唐,拟与田野桔治君同往湖南,开办学堂、报馆等事。此举颇系东南大局,至为紧要。必须开创之时,极力冲破。以后举行诸事,自然顺理成章。顷悉白岩、荒井、宫坂诸君,皆于日内来汉,妥商一切。务乞先生与数君子及沈、林二人,公同会议,谋定后动,但求挟一必行之志,毋为浮议所移。湖湘幸甚!大局幸甚!(下略)
末署“小弟唐才常顿首。华十月十九日”。
宗方小太郎,号北平,日本肥后人。1864年生。年轻时从学于军国主义分子佐佐友房。中法战争期间到中国。1890年接受日本海军部任务,在中国收集情报。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曾化装潜入威海卫、旅顺两要塞刺探。1898年在汉口经营《汉报》。同年归国,发起组织东亚同文会。1899年,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漫游欧美后,便道访华。10月25日,抵达上海。27日,从上海出发赴汉口,宗方小太郎随行。函云:“执事前日驺从往汉,匆匆未及拜送。”本函作于1899年11月21日(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十九日),可知唐才常当时在上海。函中所言沈君愚溪,指沈荩,湖南长沙人。戊戌变法时即与谭嗣同、唐才常交往。1900年2月,在上海与唐才常共同发起组织正气会(旋改称自立会),任事务员。同年7月,参加在愚园召开的国会。后被推为自立军右军统领,在湖北新堤发难。林君述唐,指林圭,湖南湘阴人。长沙时务学堂学生。戊戌政变后留学日本。1899年冬归国,参加组织正气会。1900年在汉口组织自立军机关。8月被捕,22日被害。田野桔治,一作田野桔次,日人。唐才常等创立正气会时,对外托名东文译社,即以田野桔治为社长。后来,他又出版《同文沪报》,为自立军作鼓吹。
唐才常与宗方小太郎相识于戊戌政变之后,二人曾和康有为一起,在日本商量推翻西太后统治的起义计划。宗方小太郎1898年10月31日日记载:
与柏原同至加贺町访问康有为,湖南〈南〉学会代表人唐才常在座。唐系湘中志士,声言因拟发动义兵,来日借兵并兼请声援。康有为频频乞求援助。余称:日本政府决不轻易出兵,但如时机到来,不求亦将提供援助。目前,只有我辈能为义军增添力量,期望使诸君之志愿得以实现。康称:南学会员约一万二千名,均为上流士子。前任湘抚陈宝箴为会长,徐仁铸、黄公度为首领。湖南势力实在此会。一旦举事,将引军直进,略取武昌,沿江东下,攻占南京,然后移军北上。官军能战者仅袁世凯、聂士成、董福祥三军,合计不过三万人。义军倘能进入湖北,当可得到张之洞之响应云云。谈话自十一时至午后二时归。[58]
柏原,即犬养毅的亲信柏原文太郎。宗方的这一页日记提供了康有为、唐才常起义的计划轮廓和进军路线。当时,距西太后重新训政不过40天,康有为、唐才常就已经决心以武力为维新事业开辟道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跃进。旧说以为变法的失败就是改良派堕落的开始,这一划分未免过于机械。
唐才常与宗方小太郎的第二次见面在11月1日。当日宗方日记云:
湖南人毕永年、唐才常等来访。唐系南学会代表人,拟在湖南举义,为求我同志助力而来。余恳切劝谕,约以暂且沉潜待机,在此间专力准备,待余至清国后妥定方略。[59]
毕永年,长沙人,谭嗣同、唐才常的好友,戊戌政变前夕,康有为图谋利用袁世凯的力量包围颐和园,其中捕杀西太后的任务即交给了他。这时,他正和唐才常一起筹划起义。显然,唐才常对宗方愿为义军“增添力量”的表示极感兴趣,因此,第二天便偕毕永年登门拜访。
唐才常原是戊戌变法时期的激进派。他与康有为一起确定了起义计划后,即积极从事筹备与组织工作,1899年春,毕永年偕宗方的同学,日人平山周赴汉口,会见林圭,三人一起入湘,联络各地哥老会。同年5月,毕永年派长沙人张灿、谭祖培、李心荣赴日,会见宗方,要求迅速在湖南举义[60]。此前,唐才常也回到国内,在上海主编《亚东时报》。这年秋,唐才常再次赴日,会见孙中山,商定孙、康两派合作,共同在湖南、湖北及长江流域起兵的计划。这一时期,唐才常还联络了在东京高等大同学堂学习的林圭、蔡锷等一批留学生,决定回国举事。11月,孙中山、梁启超为之饯行。不久,唐才常首途回沪,林圭及田野桔治也于同月中旬到达上海。唐才常致宗方小太郎函正是在此情况下写成,由林圭等亲手递交的。
湖南是康有为、唐才常起义计划中的发动点。唐才常派沈荩、林圭及田野桔治去武汉的目的是联络张之洞,通过张取得合法身份,以办学、办报为名在湖南进行军事准备。信中,唐才常要求宗方与沈荩、林圭及白岩、荒井、宫坂等人,“公同会议,谋定后动”,显然指起义一类事情,如果只为了办学、办报,是不值得如此重视的。
在唐才常致函宗方的前18天,宗方曾在武昌访问张之洞,了解他的态度。谈话中,张之洞激烈地指责康有为一派欺君卖国,对日本政府驱逐康有为出境表示感谢,宗方则答以并非驱逐,而是有志之士劝告康有为自动离日的结果。张之洞便顺着宗方的话头,进一步要求“劝告”梁启超离日。宗方发现张之洞并非如康有为所言有可能响应义举,失望而去[61]。这可能是促使宗方改变对唐才常起义态度的原因之一。
沈荩、林圭、田野桔治的湖南计划也因未能打通张之洞的关节而无法进行。据田野桔治记述:“当时上海有日本愚物三人,竟向予等之计划直开反对之运动,以阻挠之不使行。”[62]这里所说的“日本愚物三人”,当即唐函所称“白岩、荒井、宫坂”。他们不愿充当沈荩等人和张之洞之间的中介。田野忿忿地表示:“倘彼愚物而为德、法人,予必赠以决斗书,而先流其血以浣恨矣!”[63]田野的记述表明,围绕对康有为、唐才常起义的态度,日本大陆浪人间产生了严重的对立。
白岩等人的态度是宗方小太郎态度的反映。在策划起义的最初阶段,宗方表示支持,这使康有为等增强了起义的决心;但是,宗方后来却并不积极。他们和康有为等发生关系本来就是为日本侵略政策服务的,因而其反复变化也就不奇怪了。
尽管宗方等改变了态度,但是,唐才常、沈荩、林圭等还是积极筹备,不过计划中的起义中心却逐渐转移到了湖北。
须磨村密札与改良派请杀袁世凯的谋划
一 引言
1908年11月14日,光绪皇帝去世,根据西太后的意旨,立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为帝,载沣以摄政王监国。15日,西太后也突然死去。这一连串的事件给了流亡在海外的改良派以极大震动,也带来了巨大希望。当时,梁启超正居留于日本兵库县须磨村的怡和别庄。他于22日邀约神户同文学校前校长汤觉顿、现校长张寿波、学监吴肇祥一起商量,“就清国皇室当前发生的事变进行了种种谋议”[64]。23日,以日本中国领署、同文学校等名义向国内发出挂号或普通邮件共八封。25日,继续发出若干封。这些书信,经日本情报人员秘密检查后抄录了四封,由兵库县知事服部一三上报给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现存于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它们反映了当时改良派力图促使清政府诛杀袁世凯的紧张活动,有较重要的史料价值。但是,书信中运用了不少隐语,意思晦涩;日本情报人员辨读汉字草书的能力又很差,抄件讹误严重。笔者参考各种文献,反复揣摩,读懂了这些书信的大部分内容,因整理阐述如次。那些不可解,或者虽解而不正确的部分,只好留待高明。
二 密札 解读
为了尽可能保存原貌,现照录日本情报人员抄件全文。改正的字加〔〕号,增补的字加〈〉号,虽改正而有疑问的字加(?)号,无法辨读或无法排印的字以××代替。所有标点均根据笔者对文意的理解重新厘订。
其一:
封书
须磨怡和别庄
北京西四牌楼南砖塔胡同内钱串胡同路北栅栏门外务部长大人(寿卿勋启)
日本中国领署缄
文意
新帝既立,醇邸摄故〔政〕。以醇王之贤,薄海内外,必以平〔手〕加额。帷〔惟〕讨贼复仇之举,刻不容缓。而当此变乱纷纂之际,最不能不取奇才异能之士,以定危局,以报先帝,更宜行大赏罚,以一新天下之耳目,一吐天下之公愤。公亲枝忠报,当必有嘉猷远漠〔谟〕献替,当路如萧、泽者,此时真可定奇谋成奇勋在〔者〕也。潘公人极沈击〔挚〕,有大决断,作多常士,望公推诚。兹为公侦诸要人,急叩之。匆匆伤变,为书不详。然石〔所〕言至重,不揣固陋,谈〔祈〕高明英断(?)。敬谈〔祈〕为图〔国〕珍重。第〔弟〕名心叩。十月二十五日。[65]
本札及下二札均为11月23日发。在本札中,发信人隐名,仅署“名心叩”,当为梁启超。受信人长大人,应为长福,是改良派在清朝贵族中的内应。他字寿卿,一作绶卿,宗室正红旗人。1901年被清政府派赴日本,入弘文学院学习警务。其后任驻神户领事,和梁启超关系密切,曾参加政闻社。归国后在外务部任主事,为改良派做过不少事情。函中所言萧,指肃亲王善耆,时任民政部尚书;泽,指载泽,时任度支部尚书。他们都是清朝贵族中的实权派。函中所言潘公则指潘博,康有为的学生,他一名之博,字若海,号弱庵,曾打入善耆主持的民政部任职,是改良派在北京从事秘密工作的重要人物[66]。
戊戌政变前夜,康、梁等人计划利用袁世凯的力量,包围颐和园,软禁以至捕杀西太后,消灭变法的反对力量。但是,由于杨崇伊上书和袁世凯告密,形势突然变化:光绪被囚,六君子被杀,新政完全被推翻。因此,康、梁对袁世凯有切齿之仇。1907年春,康有为指示梁启超、麦孟华二人,将“倒袁”作为首要任务。他在信中说:“今先其大者,自以倒劭为先。”康有为并指示,必要时可以进行暗杀,声言:“鲁难未已,则以聂政行之,亦不得已也。”[67]马良也向梁启超提出,对袁世凯,可以送他一丸子弹[68]。光绪去世,改良派普遍认为是袁世凯所害,而且怀疑他会进一步篡夺清朝江山。当时有一份传单说:“袁世凯乘太后病危,潜通内侍,鸩弑皇上,密召姜、杨各军入京自卫,将又弑新帝篡位。”[69]这份传单不一定出自康、梁之手,但却反映了他们的观点。对载沣的摄政,他们是满意的,因为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清朝历史上,当权力递嬗之时,曾经有过康熙擒鳌拜,嘉庆诛和珅,西太后诛肃顺等例子。康、梁有鉴于此,决定利用时机,力促清政府诛杀袁世凯。
11月18日,梁启超以康有为和他自己的名义致电各省督抚,中云:“两宫祸变,袁为罪魁,乞诛贼臣,伸公愤。”[70]有关资料表明,这一时期,他们还直接给载沣打过电报,“请诛贼臣以安社稷”[71]。
梁启超的第二步便是给长福写信,说明形势危急,“变乱纷纂”,“讨贼复仇之举,刻不容缓”,勉励他以宗室的身份提出“嘉猷远谟”。由于长福地位不高,梁启超的主要希望寄托在善耆、载泽二人身上。从1907年夏起,善耆便和梁启超建立了联系。信中所谓“行大赏罚”,“一新天下之耳目”,“一吐天下之公愤”等,主要是写给善耆等人看的。“定奇谋,成奇勋”者,即以非常手段处决袁世凯之意。本函将潘博推荐给长福,要求他们推诚相见,通力合作,在清政府“要人”之间活动。后来,为联系方便,潘博就住在长福家里。
其二:
封书
北京西四牌楼南砖塔胡同内钱串胡同路北栅栏门外务部长大人(寿卿勋启)
日本中国领署缄
文意
绶公吾足〔兄〕尊右:不意三日之间,叠遭图〔国〕恤。面〔而〕先帝上宾,文〔尤〕为天下人石〔所〕同疑。呜呼!不意贼意〔竟〕敢悖逆如此。
先帝已失,奸贼犹逍遥法外,呼天抢地,如何之〔如何〕!仆以前此谣诼避嫌,石〔不〕能入北,穷居海外,忽问〔闻〕此岌,权〔摧〕痛如〔何〕言!比东〔来〕朝局若何?仆不〔所〕知者惟恃报纸,词多影响,且纷杂莫是,焦苦愈不可状,务请明此耳!京上委公,飞示详区,玉〔至〕祷玉〔至〕祷!宝云令清浊上之都,专丙此事,特有何仁,至×时望与密话,宝云因匆促,故区石〔不〕能详,当其致副书复,工〔旦〕夕待令。
本札受信人仍为长福,发信人应为须磨村会议参加者汤觉顿、张寿波、吴肇祥三人中的一个。函中云:“仆以前此谣诼避嫌,不能入北,穷居海外。”汤觉顿于1908年春受梁启超委派,秘密前往北京,和善耆、良弼等人联系,但不久即受人怀疑,再度避居海外。[72]据此,可知发信人为汤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