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点女王,草间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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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艺术

基本上是从与艺术毫不相干的地方,绘画就如同走上绝路的自己的热情,原始、本能地开始的。

(《我灵魂的体验及奋斗》,《艺术生活》1975年11月)

孩提时代起,我就一直在思考“死”的问题。父母间的不和使我产生了精神上的不安全感。在此期间,我没有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母亲对我的出生感到十分后悔,父母亲的争吵常常使我陷入精神上的恐惧。我因此开始产生幻觉,还曾经寻求过精神科医生的帮助。

有一天,我看见桌子上铺着一条红花桌布,然后环视四周,发现屋顶、窗户以及柱子上都是同样颜色的花。整个房间、整个身体都淹没在这些花色之中,自我完全消失殆尽。

在这种环境下,我沉浸到绘画中,并因此感到无上的幸福。当我悲伤、寂寞时,只要一拿起画笔,那些情感就不复存在;当我肚子痛或身体不舒服时,只要一动手作画,那些疼痛就销声匿迹。现如今,我在病房中有时还会因身体状况不佳而踉踉跄跄,但不可思议的是,当来到工作室提笔作画,我顿时精神大振,很快就会完成一幅画。

像这样,我或通过画画,或通过其他艺术创作,逐渐找寻到心灵休憩的场所。

对我来说,没有创作的人生是无法想象的。我一直在想:不管重新投生几次,我都要成为一个前卫艺术家。

无题

母亲的肖像

1939年24.8×22.5cm纸、铅笔 画家藏

©YAYOI KUSAMA

必须丧失自我的存在。将自己委身于不断前进的、永远的时光之流中,我们必须借圆点纹饰以忘记自己的存在。

(《草间弥生Driving Image》)

人们都叫我“圆点女王”。打孩提时代起,我就一直画圆点。通过创作圆点并使之发展,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没有这个认识的话,患有心病的我恐怕早就自杀身亡了。

圆是平面的,且没有活力;而圆点则是立体的、无限的。而且,圆点还象征着生命—月亮、太阳、星星是由数亿颗圆点构成的。这是我最核心的哲学。我想通过圆点构成的和平在我的心灵深处生发出对永恒的爱的憧憬。

现在的我,面对“无限”,怀抱着无限的憧憬。散发着神秘之光的宇宙呈现出悠远的景象。对此,我心怀感激。

从今往后,圆点将不断地继续增加,向世人述说我发出的信息。而且在我死后,如果它能够把我的足迹向更悠远、更深处延展,毫不停息地向后世的人们传达信息的话,我会感到无上的幸福。从今天到明天,从明天到后天,我要通过不断的努力打动人们的内心。

‘无限的网’表现出了其本身的生命和宇宙,以及我的思想,这些都是无限的。

(道格阿提肯1访谈,2009年)

《无限的网》诞生于纽约。如果在网的创作上过于专注的话,我就会筋疲力尽。于是,我不知不觉地将网从画布上一直画到桌子上,甚至还画在了地板上。打那时候起,我发觉所有的东西—包括我在内—都包含在网中,我们只是网中的一个网眼。

早晨起床,从天花板到地板,一切都化为网。由于心存疑惑,我便走向窗边,发现窗户以及窗外的景色全都被网包围着。当我想伸手将其拂去时,粘在手上的网竟覆盖了全身。我愕然、战栗不已,但也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名为“宇宙”的巨网中的一员。我想,这是我自己的幻觉。

我从早到晚不断地画这个白色的网,这幅绘画最终扩展到了约10米长。网超越了画布,布满了整个房间。我们埋没在无限的网之中,并无限地发展下去,我们就住在网的一端。我们从无限的网中挖掘出希望,因而得以思考明天,(道格·阿提肯道格·阿提肯(Doug Aitken,1968—):美国当代艺术家,以多屏放映影像装置艺术作品而闻名。他还积极地从事采访当代艺术家的工作。访谈集有Broken Screen Expanding the Image, Breaking the Narrative 26 Conversations with Doug Aitken。采访谈,2009年)

在斯蒂芬·拉蒂奇画廊,草间弥生站在长约10米的《无限的网》前。1961年

©YAYOI KUSAMA

我想使这个景象留存下来,于是我拿起画笔。在影像尚未消失前将它记录下来。

(本书访谈)

无限的网就是这样一个神秘的世界。

年幼时,我常常拿着速写簿出去玩。那时,我家从事着育苗业,所以家附近有堇菜田。有一天,我坐在堇菜花丛中,突然间,我发现一朵朵堇菜有着人类一样具有个性的脸,我听见这些花在向我倾诉。这些倾诉的声音不断变响,以致于我的耳朵疼痛起来。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才能够说话,但这些堇菜却在向我述说着什么。我打心底里感到非常吃惊,一阵恐怖袭来,我颤栗不已,不知所措。

我还有过这样的体验:夕阳西下,天色变暗时,在野外的小路上,我将目光不经意地投向远处的群山,看见各色各样的光线从山脊处散发出来,闪耀着光芒。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呢?对此,我十分茫然。

当遇到这样不可思议的景象时,我常常飞也似的跑回家,将眼中所看到的景象描绘在速写簿上。在我全神贯注地描绘景象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曾经有好几个本子记录这样的幻觉。通过绘画,当时所感觉到的惊慌、恐怖都变得烟消云散。这就是我绘画的原点。

南瓜有其可爱之处,其颇具野性的幽默感一直都在打动人们的心。

(《关于南瓜》2010年

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南瓜,它都是非常有趣的。而且,我每次看它时都会有新的发现。南瓜的形状有极其可爱的地方,大腹便便、不作修饰的长相以及精神上的坚强都使我对它迷恋不已。

每当我怀抱南瓜,就会想起遥远的孩提时代。我不清楚我究竟被南瓜拯救过多少次。在艰苦的岁月里,南瓜慰藉过我的心。我第一次看到南瓜还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去祖父的苗圃玩耍时,在小路旁看到黄色的花和小小的南瓜。当我将目光投向瓜田深处,我发现那里有人头般大小的南瓜。我把手伸向茂密的叶子,在其中翻找到一只南瓜。当想将它从茎干上扭下来时,我听见南瓜用生命向我述说着什么。

在京都学习绘画时,我也常常画南瓜。有时我会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来画一只南瓜。那时,我先坐禅冥想,与南瓜的灵魂相呼应,然后抛却所有的杂念,将精神集中在南瓜上。就这样,我废寝忘食地精心描绘南瓜,甚至连南瓜生长的粗糙表皮都画得一丝不苟。

南瓜是我的人生伴侣。只要我的思恋一天不中断,我就会一

这就是我所说的Obliterate,我埋头于这样的表现之中。创作、创作、再创作,即所谓的‘消融’。

(《无限的网:草间弥生自传》)

直将它画下去。

我非常憎恨暴力、战争。迄今为止,人类曾做过各式各样的努力来根除暴力和战争,但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做到。我有时甚至想,引起人与人之间战斗冲动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这样一个事实:男性拥有阴茎。于我而言,所谓阴茎,是与暴力相关的恐怖对象。

我通过持续创作阴茎的形态来去除我内心的恐惧。我创作了许多软雕塑软雕塑(soft sculpture):不采用如石头、金属、木材等传统的雕塑材料,而是用布、橡胶等软材料创作的立体作品。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作为对此前的雕塑概念的扩展,克莱斯·奥登伯格(Claes Oldenburg)等艺术家都尝试过这种创作方法。他们的作品多以表现在重力、空气(风)的影响下,形态发生变化的情况。的阴茎,并尝试着躺在其中。于是,恐怖的东西变为奇怪、有趣的东西。到目前为止,我创作了许多阴茎,几乎数都数不清。

在长年累月的创作中,“自我消融”是我最感兴趣的主题。比如,我将圆点布满整个身体,并将周围的环境也都设计成圆点的模样。我通过持续创作同一种东西,使得自我存在完全埋没于这个圆点之中。这就是Self-obliteration(自我消融)。

《草间的Life Environment》1963年前后 照片拼贴

©YAYOI KUSAMA

偶发艺术《草间的自我消融Horse·Play》

1967年 于伍德斯托克

©YAYOI KUSAMA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艺术。我从来没有受到过其他人的影响。

(《Dossier》2012年访谈)

我的工作室常常拥挤不堪,许多人出入其间—他们是从世界各地的报社、出版社、电视台来的记者、摄影师,每天我都处在疲于应对他们的状态中。即便如此,我珍惜一分一秒的时间,努力全身心投入到艺术创作之中,让自己精神兴奋起来。

我认为,我所做的事情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是正确的。在艺术世界中,我提前了五年、十年或一百年就已经完成了人们所要做的工作,因而没有必要去模仿别人。我忙于自己的创作,根本没有时间受到别人的影响。我珍惜时间,甚至连恋爱的时间都不曾有过。

回顾我作为艺术家的漫长人生,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浑噩的感觉。我探索哲学,思考人生,将艺术家的金字镌刻心头,怀抱着对创作的感激之情度过了日日夜夜。

而从今往后,我将带着对神秘宇宙的无限崇敬、对人类的赞美以及对爱与和平的心愿,从死亡的彼岸深切关注面对艺术时精神上的激昂。

创作造型艺术,创作小说和诗歌,所有这一切都与我的求道精神相吻合。

(《无限的网:草间弥生自传》)

依我看,艺术表现和文字表达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在探索未知精神领域方面,它们都是非常重要的手段;无论在哪个领域,我一直都将目标放在前卫性上。

在美国从事艺术活动期间,我理所当然地用英语讲述,用英语思考。即便是自言自语,我也都使用英语。

当回到日本时,我与长时间不用的日语重逢。通过用日语创作小说、诗歌,我得以从自己身上重新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在造型艺术中无法探究的世界。

我对人类的生存状态、爱的形式以及宇宙间不可思议的景象和神秘背后存在的未知充满了憧憬,是这种情感让我走上语言表达之路。而且,我强烈地意识到,我要用日语创作的文学作品来达到精神上的扬弃,而这种精神就是从上述情感中获得的。

于是,与艺术一样,语言方面的各种想象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我仅用了三个星期就完成了处女作《曼哈顿企图自杀惯犯》。

它们不只是鞋子、手包,而是我的艺术品。

(《New York Magazine》2012年访谈)

我还是一个时装设计师。打10岁左右起,我的衣服就是自己设计缝制的。我在纽约拥有一处专门销售我设计的“草间时装”(Kusama Fashion)的精品店。2012年,我还与路易·威登进行合作法国高档品牌路易·威登援助了一个题为“YAYOI KUSAMA”的欧美回顾展,这个回顾展于2010年在索菲亚王妃艺术中心(马德里)开始展出。在泰特现代美术馆巡展的同时,作为草间弥生与路易·威登合作的一环,伦敦的新邦德街路易·威登店举办了草间弥生作品特别展,而且还发布了合作商品“Louis Vuitton×YAYOI KUSAMA”,这个商品采用了草间弥生具有代表性的主题—圆点、网、南瓜等形式。,在世界各地的路易·威登橱窗中或商店里展出、销售草间时装。世界任何一处路易·威登的橱窗里都有草间弥生设计的服装。对此,许多人都惊诧不已。

路易·威登的设计师马克·雅可布马克·雅可布(Marc Jacobs,1963—):美国时装设计师。1986年,他创立了自己的品牌—马克·雅可布,自1997年起,他还在路易·威登的服饰部门从事设计工作。先生是我的粉丝,一开始我就是从他那里接到合作邀请的。雅可布是一位具有杰出灵感的天才设计师。与我一样,他对创作的态度诚恳认真。就时装而言,我有自己的看法,而路易·威登认同我的看法,因此我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哇喔,真不可思议!’沃霍尔来到展览会上,赞不绝口地说:

(本书访谈)

也许人们会以为这只不过是让人们在鞋子、手包上花大价钱罢了,但是它们不只是鞋子或手包—它们是我的艺术品。它们表达了我的哲学、思想,而这也是路易·威登的哲学、思想,它们是我们生存下去的最终目标,完美地表达了我们对最美好的人生的赞美之情。路易·威登正由于这些鞋子、手包中蕴含着的明确信息才为大家所喜爱。我合作设计的作品中也蕴蓄着人类的生存态度,如果购买它们的人能够从中发现这一点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

《嗨,你好!》2004年 装置艺术,混合材料

“KUSAMATRIX”个展(森美术馆,东京)©YAYOI KUSAMA

请问问我的手吧。

(本书访谈)

1963年12月,我在纽约格特鲁德·斯泰因画廊举办了一个题为“积聚:千舟连翩”积聚:千舟连翩:1965年,这件作品在阿姆斯特丹市立美术馆举办的“Null 1965”展上展出,后赠送给这个美术馆。由于这件作品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很重要,因此,2011年在蓬皮杜中心,2012年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回顾展上,当初的展示空间得以再现。的个人展览。这是我第一次向观众展示我的装置艺术。

实物大小的白色船体表面布满无数白色阴茎状的填充物,船只周围的天花板、墙壁上贴着999张海报,海报上是船只的黑白照片。

当时,沃霍尔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1987):美国艺术家、导演、摄影师。他是流行艺术的代表性艺术家,他以金宝汤罐头、新闻报道的照片、名人的肖像照片等大众化的形象为素材,创作出丝网作品,获得巨大成功。他的工作室被称作“工厂”,成为20世纪60年代纽约地下文化的发源地。曾来到展览现场。三年后,沃霍尔创作出这样一个作品:在李欧·卡斯特里(Leo Castelli)画廊的天花板、墙壁上贴满了海报。海报上是用丝网印刷的牛头形象,整个展厅都被埋没在牛头之中。我以为,很显然,这个作品再现了我的“积聚:千舟连翩”展上的情景。

从纽约回国后,我住进东京都的一所医院。为方便起见,我在医院附近找了间工作室,继续创作。

早晨大概七点钟起床,吃完早饭后前往工作室。到达工作室后,首先在三层的办公室与工作人员商讨事务。翻阅过信件、杂志后,来到二层的画室进行创作。

在画室,我常常默不作声地作画,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中间不休息。我一般在晚上的七点左右结束工作室的创作,晚一点的话会到八点左右。我画画,经常是两三张同时进行。快的话,一幅作品一天之内就会完成;慢的话,三天也会画完一张。

星期六日,工作室休息,但即便是在病房,我也会用马克笔作画或者写诗,继续创作。夜幕降临时,我作画的念头无法抑制。因此,天一亮,我就跑步去工作室,生怕浪费了时间。

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是在提笔作画时。大家都问道:“为什么你会画出那样的画来呢?”我一般都会这样回答:“请问问我的手吧。”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是时间,因为我想把我的好作品留存下去!

《爱在绽放时的喜悦》

2009年194×194cm布面丙烯 画家藏

©YAYOI KUSAMA

《爱散发着光芒》

2012年194×194cm布面丙烯 画家藏

©YAYOI KUSAMA

了解我的心,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我死后的一百年间,我也会为这个人进行艺术创作的。

(《无限的网:草间弥生自传》)

我一个人在孤独之中作画。1957年,我前往美国。起初在纽约时,我十分孤独,每天从早到晚沉浸于学习和创作之中。

孤独感不断增强,我甚至想到过自杀。带在身上的钱也逐渐花光,我陷入极度穷困的境地。我面临着诸多的困难,如换发签证、吃上三餐、购置画具、疾病缠身等。我一边与这些困难搏斗,一边坚持绘画。

我以为,战胜艰苦的环境,就是绝路逢生,这是人出生以后必须面临的考验。因此,我经常以完人的姿态向艰难困苦挑战。能够遇见这些艰苦,也是人一生中的命运。

我坚信,艺术上的创造性思维最终是从孤独中产生的,是从灵魂的寂静中闪现出来的。

我想,人类正由于可以孤独地面对艺术,才能坚强地开拓出自己的道路。

《强迫家具(累积)》1964年左右 照片拼贴©YAYOI KUS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