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今天不来了。”他对索科洛夫说。索科洛夫正跟新派来的人事处长杜宾科夫站在一起。杜宾科夫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脑袋,肥大而讲究的上衣裹在宽阔的肩膀上依然显得紧巴巴的。
维克托把柳德米拉的手放开一小会儿,小声对杜宾科夫说:
“我们想着手编迁回莫斯科的表单,但今天不行了,以后我再告诉您。”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用操心,”杜宾科夫低声说,“目前还不必着急。这是将来的计划,一切草拟工作由我来干。”
索科洛夫招了招手,点了点头,维克托便知道索科洛夫已经猜到他又遇到难过的事儿了。
冷风在大街上飞驰着,卷起一股股灰尘,忽而像绳子一样滴溜溜绕圈儿,忽而一下子撒开去,就好像扔掉不能吃的发黑的粮食。冷风飕飕,树枝像敲骨头一样嘎嘎直响,电车轨泛着寒冷的青光,一派凛冽肃杀景象。
柳德米拉转过脸来。冻僵的、消瘦的脸因为痛苦显得年轻了。她朝着丈夫,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
他们过去养过一只猫,初次生崽就难产死了。这猫在濒死之时,慢慢爬到维克托跟前,呜咽着,瞪大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可是,在这无边无涯、空荡荡的天空下,在这无情的、灰尘滚滚的大地上,又能向谁恳求、向谁祈祷呢?
“这是我工作过的军医院。”她随口说。
“柳德米拉,”他忽然说,“你上军医院去一下,可以弄清楚这封军邮信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呀!”
他看着柳德米拉上了台阶,跟值班人员交谈起来。
维克托走到角落里,后来又回到军医院门口。行人匆匆走过,大都带着网兜和玻璃罐,玻璃罐里盛着灰色的菜汤,菜汤里游荡着灰色的通心粉和土豆。
“维克托。”妻子喊他。
他从她的声音听出来,她已经镇定下来了。
“是这样的,”她说,“这是从萨拉托夫来的。不久前一位副主任医生上那儿去过。他把那儿的街道和门牌号写给我了。”
马上出现了许多事情和问题:什么时候轮船开到,怎样能买到船票,要带一些吃的用的,要借钱,要弄一封证明信。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的时候既没带用的,也没带吃的,甚至没带什么钱,也没有票,是趁上船时又挤又乱,挤上去的。
她带走的只是在黑暗的秋日黄昏同母亲、丈夫、娜佳分别时的印象。黑黑的波浪在舷边喧响,下游来的风吹打着,呼啸着,掀起一阵阵水珠和飞沫。
二十一
乌克兰敌占区一个州的州党委书记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格特马诺夫被任命为坦克军的政委,这个坦克军是在乌拉尔组建的。格特马诺夫在赴任之前,乘飞机飞往乌法,他的家小疏散在那里。同志们和乌法的工作人员都十分关怀他的家小:生活和居住条件都不坏。格特马诺夫的妻子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在战前因为新陈代谢不好,特别肥胖,在疏散期间还是没有瘦下来,甚至又多少胖了一些。两个女儿和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儿子显得非常健康。
格特马诺夫在乌法过了五天。临走前亲友们来送别:有他的小舅子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乌克兰人民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有他的老同志、基辅人马舒克,保安机关干部;有他的连襟萨盖塔克,乌克兰中央宣传部的负责干部。
萨盖塔克来时已经十点多钟,这时候孩子们已经睡了,大家说话的声音很小。格特马诺夫说:
“同志们,咱们要不要喝点儿莫斯科酒?”
格特马诺夫身上的部件都是很大的:斑白蓬松的大脑袋,额头十分宽阔,鼻子又肥又厚,手大,指头粗,肩膀宽厚,脖子粗壮。但是他作为各个粗大部件的组合体,个头儿却不大。而且奇怪的是,在他那张大脸上,特别吸引人和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双小小的眼睛:窄窄的,勉勉强强从肥厚的眼皮底下露出来。眼睛的颜色不很分明,很难断定主要是灰色还是蓝色。但是那眼睛极其敏锐、灵活,有很强的洞察力。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轻快地站起她那沉重的身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于是男子们静了下来;不论在农舍里还是在城里的聚会,即将上酒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一会儿加林娜就端着托盘回来了。她那一双肥胖的手居然能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打开那么多的罐头,弄来那么多餐具,使人感到奇怪。
马舒克打量了一下挂着乌克兰花布壁毯的墙壁,看了看宽大的沙发床、一瓶瓶好酒和罐头,说: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我还记得你们家这张沙发床,你们能把这床运出来,真有两下子,可见你们有一定的组织才能。”
“你别忘了,”格特马诺夫说,“疏散的时候,我不在家。全是她一个人!”
“诸位,总不能把这沙发床留给德国人,”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说,“杰敏季已经完全习惯了这张沙发,从州委会一回到家,就在这上面看材料。”
“哪儿是看材料?是睡觉!”萨盖塔克说。她又到厨房里去了,马舒克故弄玄虚地小声对格特马诺夫说:
“噢嘿,我可以想象,咱们的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将认识一位女医生,一位军医。”
“是的,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萨盖塔克说。
格特马诺夫把手一摆,说:
“算啦,你们怎么搞的,我是个病人。”
“当然不是,”马舒克说,“是谁在基斯洛沃斯克夜里三点钟才回房?”
几位客人哈哈大笑起来,格特马诺夫随便然而使劲地盯了内弟一眼。
加林娜走进来,环视了一下正在笑的男子们,说:
“我刚一出门,你们就不知想什么鬼花样欺负起我的可怜的杰敏季来啦。”
格特马诺夫就往酒杯里斟酒,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吃起小菜。
格特马诺夫望了望挂在墙上的斯大林像,举起酒杯说:
“来吧,同志们,为咱们的父亲干第一杯,咱们祝他永远健康!”
他说这话是用同志式的、有点儿随便的语调。语调所以这样随便,是因为斯大林的伟大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围坐在桌旁的几个人为他祝酒,首先是因为爱戴他这样一个朴实、谦逊和关心下属的人。画像上的斯大林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满桌的酒菜和加林娜那丰满的胸脯,似乎在说:“好,同志们,我把烟斗点着,坐到你们跟前来。”
“一点不错,愿我们的父亲永远健康!”女主人的弟弟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说。“我们没有斯大林怎么行?”
他把酒杯端到嘴边,转头看了看萨盖塔克,看他是不是说点儿什么。但是萨盖塔克看了看画像(好像在说:“父亲呀,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什么都知道嘛。”),就把酒喝干了。大家都把杯干了。
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格特马诺夫是沃罗涅日州的里夫内那个地方的人,但是他多年在乌克兰做党的工作,长期跟乌克兰同志共事。和加林娜结婚之后,他在基辅的关系更巩固了,因为她有许多亲戚在乌克兰的党政机关中担任要职。
格特马诺夫一生的经历说起来相当简单。他没有参加过国内战争,宪兵没有追捕过他,沙皇的法庭从不曾把他发配到西伯利亚。他在会议和党代会上作报告通常都是念发言稿。他念得很好,通顺流畅,而且富于表情,虽然稿子不是他自己写的。当然,念发言稿很容易,因为都是用大号铅字印的,间距很大,而且斯大林的名字都是用特制的红色铅字印出的。他当初是一个精明能干、循规蹈距的小伙子,本想进工学院,但是却被调到保安机关工作,并且很快就成为区委书记的贴身警卫员。后来他受到赏识,被送到党校学习,然后分配到党的机关工作,先是在区委组织部,后来又到中央委员会的人事局。过了一年,他就成为领导干部处的指导员。一九三七年以后,他很快就做了州党委书记,就是说,成了一州之主。
他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大学教研室主任、工程师、银行经理、工会主席、农民集体经济、剧院演出的命运。
党的信任!格特马诺夫很懂得这几个字的伟大意义。党是信任他的!他这一生尽管没有成就伟大的著作、显赫的发明、辉煌的胜仗,但他付出了巨大的、目标明确、坚持不懈的劳动,而且是如履薄冰、常常不能安眠的劳动。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意义就在于,劳动是根据党的需要,是为了党的利益。对于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的奖赏只有一种,那就是党的信任。
在任何情况下,不论是处理幼儿园孩子们的问题,改组大学里的生物学教研室,还是处理生产塑料品的车间占用图书馆地盘的问题,他的决定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和党的利益。领导者对一件事、一本书、一部电影的态度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因此,不论多么困难,在党的利益与个人喜好出现矛盾的时候,他都要毫不动摇地抛弃他做惯了的事情,抛弃他十分喜欢的书。但是格特马诺夫知道,还有更高水平的党性,其实质就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与党性精神相矛盾的爱好与志趣;对于一个党的领导者来说,一切可爱的东西与可贵的东西之所以可爱可贵,就因为它代表党性精神。
有时格特马诺夫为了符合党性精神而作出的牺牲,是很残忍、很严酷的。一旦事关党性,就应该不讲个人感情,不动恻隐之心;长辈恩师,乡里乡亲,都不必顾及。在这种情况下,不必因为一些词儿,如“背信弃义”、“不够朋友”、“害人”、“出卖”等等而感到不安。但是,党性精神一旦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不需要牺牲了。因为一切个人感情,如爱情、友谊、同乡情谊,只要与党性精神相背,就很自然地不再存在。
党所信任的人做的劳动是默默无闻的。但这种劳动是巨大的,需要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花费心思和精力。党的领导者不需要有科学家的才能,也不需要有作家的天陚。领导者的权力高于科学家的才能和作家的天赋。成百上千具有研究才能、歌唱才能、写作才能的人都要如饥似渴地听取格特马诺夫的指示和决定,虽然格特马诺夫不仅不会唱歌,不会弹琴,不会演戏,而且也不能鉴赏和深刻理解学术著作和诗歌、音乐、绘画作品。他的话所以具有决定性的力量,就在于党委托他代表党在文化艺术方面的利益。
一个人民的代言人和思想家,也未必拥有一个州党委书记这样多的权力。
格特马诺夫认为,“党的信任”这一概念的最深刻的实质就表现在斯大林的意见、感情和态度中。党的路线的实质,也在于斯大林对于自己的战友,对于人民委员和元帅们是否信任。
几位来客谈的主要是格特马诺夫即将担任的新的军事职务。他们知道,格特马诺夫有希望得到更重要的任命。在党内有他这样地位的人,一旦转到军事岗位,大都会成为集团军军委委员,有的甚至会成为方面军军委委员。
格特马诺夫被任命为军政委后,曾经感到不安和懊丧,还通过担任中央组织部委员的一个朋友打听,上面是不是有对他不满意的地方。结果,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
于是格特马诺夫为了自我安慰,开始从好的方面设想这一任命:是坦克部队决定战争的命运,坦克部队都是在主攻方向进攻。派往坦克军的不是随便什么人;宁可把有的人派往不太重要的地段,到无足轻重的集团军里去任军委委员,也不能派到坦克军里去。这说明了党对他的信任。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安:要是穿上军装,对着镜子说:“集团军军委委员、旅级政工干部格特马诺夫。”那他是会挺高兴的。
不知为什么,坦克军那位上校军长最使他恼火。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位诺维科夫上校,但是他所知道和打听到的有关诺维科夫的一切,他都不喜欢。
同桌共饮的几位亲戚很理解他的心情,谈他的新任命,谈的都是使他高兴的方面。萨盖塔克说,坦克军极有可能被派往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的方面军司令叶廖缅科将军,内战时期还在骑兵第一集团军的时候,斯大林同志就认识他了,斯大林同志常常通过高频电话同他谈话,每次他去莫斯科,斯大林同志都要接见他。不久前这位司令员到过莫斯科郊外斯大林同志的别墅,斯大林同志跟他谈了有两个钟头。在斯大林同志这样信任的人麾下作战,真是好极了。
后来又说,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73]同志常常提到格特马诺夫在乌克兰的工作,如果格特马诺夫到赫鲁晓夫同志担任军委委员的方面军去,那就更好啦。
“斯大林同志派赫鲁晓夫同志上斯大林格勒前线来,不是随便派的,这是举足轻重的战线,不派他又派谁呀?”马舒克说。
加林娜慷慨激昂地说:
“怎么,斯大林同志派我家杰敏季到坦克军里去,就是随便派的吗?”
“算了吧,”格特马诺夫很直率地说,“我到军里去,就好比把州委第一书记调为区委书记。没什么可高兴的。”
“不是的,不是的,”萨盖塔克很严肃地说,“这一任命表现了党的信任。这区委,不是一般的农村的区委,而是马格尼托戈尔斯克区委,第聂伯罗捷尔任斯基区委。军不是一般的军,是坦克军!”
马舒克说,格特马诺夫将去担任政委的那个坦克军的军长,是不久前才任命的,以前没指挥过大部队。这是不久前到乌法来的一位前线特工处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的。
“他还对我说了一些话呢。”马舒克说。但他却不接着说下去,只是说:“不过,还用得着对您说吗,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您是非常了解他的,也许比他自己更了解呢。”
格特马诺夫把敏锐、精明、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肉嘟嘟的鼻孔翕动了两下,说:“就算更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