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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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呓树。蛾子(2)

我拔起一株复树,举过头顶,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使我看清这座车站的原始模样。果然,四面八方的铁轨皆经过这座车站,每一个站台对应一条铁轨,与其说是一座地下车站,莫如说更像一张蛛网的中央。

“这便是你所说的真相?”

“这仅为真相之一。跟我来。”

我们离开站台,爬过宽而缓的土坡,走向车站低洼的中央地带。那里隐隐蠕动着什么黑暗东西。“不要怕,跟我来。”蛾子催促着我。

而我只看到地上堆积的衣物越来越多,却看不到一个人。“这些衣服……他们都去了哪儿?”阴森之感。

然后我近距离看见了洞口。冒出站台地面的巨大的管道纠缠曲绕,微微翕动,洞口宽达数人,洞内幽黑深邃,不知其内藏着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它是活的,是活的……”我喃喃叹道。

“是的。这是活物,自冷地的古代便根植于地底的古老植物,那些自地面堕落而亡的猎物,皆由此被吸入管道。曾经,每一个人都历遍千万次死,经历过它的肠管,演化为另一个人,或者另一种生物。现在,它作为一种通道,众人白天由此堕入地底,成为傀儡;夜晚藉此攀上地面,记忆复活。你要知道,这便是真相……不对,”蛾子又补充道,“你还未见到真相的全部。”

“即便我了解了全部真相,又有何用。”

“这将会帮助你在快意的死亡和混沌的永生中作出明智抉择。来,脱下衣服,跟我来,你还有许多真相未能亲眼见到。”蛾子边说边飞进幽深洞口。

我止步于洞口之前,仍有丝毫隐忧,我是否有必要跟着这只陌生的生物作出更为疯狂的冒险。那下面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一旦爱上NAVA,角质势必蔓延全身,结蛹,而后破壳为蛾。你必须在此之前作出抉择,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会在地底等你。”蛾子的声音愈发含混不清,它已经飞入管道。

于是我不再犹豫,脱光衣服,纵身跃入管道——这座通往地狱的深喉。出乎意料,它的呼吸温软湿热,莫非我感觉到的,果真是生命。

坠落的过程极为漫长,我的意识开始自由漂浮。我看见白羽毛溯流滑入地下暗流;看见少年蒙上双眼,临着海的深渊,走向另一头;圆舞曲奏响了,鱼人们在水中垂死挣扎;孤独立在浅海里的孩子无助哭泣,海藻自他的双腿向上攀附,无休止地;气泡密集地冒上池塘,我双手撑地攀上礁石,看见扭曲的面孔顺潮褪去。

眼底,视线被烛光温暖着。地下。黑色紧身衬衣的女孩凑近耳朵述说一个梦境。意识模糊。她最后说:我来,是为你。如窗帘般残裂飘零。

那么带我走,我恍然大悟。

我来,是为你。女孩重复道。亦为自语亦为呢喃。

那些远远矗立于冷海水里的针叶林接近了,我看见海浪卑微地舔噬体表的伤口,欲望在此与雾霾一同被疾风带走;女孩在腐殖地盘腿而坐,孤独合掌,她的膝边一无所有;沉寂中嘈杂四起,地下车厢侵入潮水,众人在挣扎,水线以下极为拥挤。

坠落的过程极为漫长,期间,意识如溢流出圣杯的液体四处流淌,而我渐渐失去知觉。

醒来之时,我已抵达地底。

是为终点,亦为另一个起点。这座地下空间更为空旷广大,竖在入口之侧的,是一根黑石圆柱,圆柱顶端钉着三只巨大的人形动物。我想它们是精灵。它们如传说般硕大。粗壮的铆钉刺入精灵的肩膀和翼骨,深深嵌入柱体。他的侧脸流闪银光,每一字句,皆为叹息。我伫立在他的腿骨边,他的语言冷傲而无畏。

“他是一名俘虏,他们自称为云使。”不觉,蛾子已飘至身边。

“云使?”

“是的。他们自称云使,并称这个世界为冷地。”蛾子挥翅的节奏沉闷地喘息着。

我伸手触摸精灵风干的翼膜,宛如窗帘般残裂飘零。“翼。”我不觉说出声。

“是。只有这样的翼,才可飞离这片世界。”蛾子依然挥翅不止。

“可你也有羽翅。”

“一旦爱上NAVA,周身的力量便如同畏惧着审判般消失殆尽。羽翅脆弱不堪。没有力量离开此地。况且,没有人知道出口。”

“如果我能拔出他身上的铆钉,他可否把我带走。”

“你这是何苦。”蛾子冷冷说道。

“怎么?”我愕然问到。

“因为他们是敌人,即便在很久之前的大战之中。他们仍保留着所有的记忆和原则,及孤傲的本性。更因你所看不见的暗处,蛤蟆成群沉睡。一旦精灵挣脱,他们必会立即苏醒,将你和精灵吞入腹中。”

“有一天,孩子被赠与了力量。她恢复原型后重定义了蛤蟆,让他们大如马车,长舌如蟒。飞翔的精灵们纷纷被长舌卷入,葬身蛙腹。”脑海里回响起NAVA的故事。原来,她便是那名孩子。这片世界的主宰。我再次默然。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权利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在我作出选择之前,我仍想见一见若寒。”

“你所说的那位贩梦者,已经最近的一次求知派叛乱中战死了。”

我猛地摇头,“不,不,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去。”不,不可能。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NAVA曾告诉我,她失手杀死了她的灵魂,之后,她又将生命还给了她的灵魂。我看见了一线希望,不是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咬紧嘴唇,定了决心。

“那好吧。我在坑道的尽头曾与她有一面之缘,跟我来。”蛾子扑打她的羽翅,鳞粉四扬。不知名的憎恶感觉突然涌起,又骤然平息。

由黑暗通往黑暗。蛾子扇翅声响沉重。指尖触在粗糙的砖面上,指引着脚步。终于,不远处的坑道隐现一点微光。

那是一节地下列车的车厢,车厢一半已深嵌入坑壁,我的脚踢到了散落在地的轮毂、破碎的蒸汽机活塞,支架扭曲,没有活人,没有尸体。车内点着一盏银灯,抽搐并闪烁着。而借助着那盏厢灯,我终看清了车皮上的巨大数字:146。

这便是146号车厢。素描的密码,真相的开端。

“这节车厢的灯管已被悄悄改造,在冷光灯下蜗蛉无法存活,无法侵入人脑,故此146号车厢可助人入坑并保留全部的意识。当然,恐怕眼下任何蜗蛉都不会伤到你了,你已非人而非蛾,或为半人半蛾。”蛾的语言竟有一丝揶揄之意。

我一声喟叹。可惜当时我未能理会若寒的暗示,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事已至此,我已别无退路。我丢下车厢,深入地穴。

很快,脚底便踩到砂石,是略为松软的路面。“这是哪儿?”我问。

“坑,坑坡。”蛾子回答道。“从此往下,便为NAVA下令挖掘的深坑。”

我走到坡壁向下眺望。螺旋向下的坡道依稀可辨,一些荧光植物被种植在坑道一侧,星星点点,坑很深,坡道通往这座漏斗形的地穴底部,坑底被置于浓重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这座城市的地下竟隐藏着如此巨大空旷的空间。

我目瞪口呆。

然后蛾子继续说,“这仅为真相之一。跟着我走,”蛾子催促着我,“前路很长,一旦停憩便会心生倦弃。”

坑坡之路,陆续出现数部异物,散发腐锈的钢铁气味:一部如列车车厢粗壮的蛇型机械,首部开裂被填埋于坑道,身躯绵长,数段数段从坑壁漏出,腮部蚀刻编号:I;一具八爪机械,每个爪尖都长如立人,其中三具钢爪已然断裂,被抛置在坑道螺壁,碎裂的关节处刻着编号,难以辨认,我伸手触摸爪尖,它们依然锋利;数根钢柱被弃埋于坑土,从断裂面而见,它们本为一体,不远处,击锤底座如一座巨大雕塑般矗立在坑道弯角,底座柱体刻着巨大而清晰的编号:IV。

“这些是什么?”

“机器,NAVA的机器。”

“人竟可制造出如此庞大的机器。”

“这不是最大的,远远不是。”

不久,山一般的黑铁机器出现在坑道一侧,那部机器的大部分躯体已被埋入坑壁,作为地穴的一部分,露出半个开裂的下颚,依稀可见成排的机器钢牙床和零落的牙臼。我可以想象这部机器开动时的情景,黑烟从成排的烟囱中喷涌而出,钢牙咬错旋转,剧烈地吞下一切所遇之物。

“NAVA建造机器做些什么?”

“历来的钻地机,皆为钻开地下深坑,取到大地最深的秘密。植物做不到的,便交给人制造的机器,机器做不到的,才交给人。”

“机器的力量远大过人,为何钻到一定深度便无法继续下钻?”

“不知。”蛾子木然答道。

继续,前行,这座宏大的地穴除了蛾子与我,似无其他活物,而前路无止无尽。蛾子开始诉说他的故事:

那场大战最终我难逃一死。溃败之后,当NAVA在此唤醒我,我是何等欣喜若狂。她如女神般,天真而强大。

当时,冷地尚是一片荒原。NAVA捧着一枚种子交给我。她说,我要你送给我一座城。至夜,我在离红月最近的地方栽下。然后,种子以惊人的速度生根,虬曲,抽芽。土地震动,巨响,城生长着。次日正午,平地已矗立起一座城堡,拥有白石箭楼以及金壁殿堂。我立在城门,谦微低下头说,NAVA,这是你的城。

然而那一刻,她却轻轻叹息。我要一座城,而非高塔耸立拒人千里的堡垒。城失去众人,便是我一个人的监狱。

我单膝跪地,双目盈泪。NAVA,这座城堡便是我爱你的方式。

但NAVA没有理会,她消失在夜幕之中。

我很快陷入对她的痴狂中,我的力量如祭祀般燃烧,很快干涸。日夜经营城堡,却眼见日渐腐朽。白墙之下,茎壁崩塌,虬根枯萎化尘。此刻,我已无可救药。角质逐渐蔓延周身。破蛹之后,我走投无路,很快便陷入生死轮回的倦怠。当这座城渐渐矗立在地平线,我万分懊恼。想必NAVA已另结新欢。

当我顺着地穴的入口来于此地。曾经,我涌起相同的念头——释放一名云使,让他带我走。然当我竭尽全力拔出铆钉,他却只给我鄙夷的一瞥,便振翅起飞。我正在懊恼万分,暗处的蛙群已然苏醒开来,纷纷射出长舌,将我们卷入腹中。

长久的黑暗与倦顿,连我一度无谓的时间亦失去概念。我以为我已消失。却重现在角落。是呵,我是蛾。不死不灭的。

“为什么,要对爱上她的人那么残酷。”我开口发问。

“因为朝三暮四,便是她的本性。这座世界可供品尝的花蜜何其之多,她早已不习惯在一朵鲜花上驻留太久。”

“所以她才毫不吝惜地肆意挥霍、破坏。是她,伤害了我们所有人。”

“你为她保留的仇恨并没有意义,若你执意如此,便是中了那圈套,怒气冲头,只会加速身体的结蛹过程。”

我默默沿着坑坡前行,不再多言。夜路的另一侧,漏斗型的巨坑,深不见底。

一粒石子悄悄滚落,没有回响,徒有寒冷,在死寂中哑笑。“坑底究竟有什么?”

“不知。只是每到白昼,这深坑便布满NAVA的奴隶,成千上万。曾经,你也在其中。”

“我必定要唤醒他们。”

“何苦呢。我们的声音太微弱,众人只会听而不闻。”

“他们有权力知晓这些真相,我们有责任将眼下的一切传播出去。”

“相信一只蛾子以及一只半人半蛾的鬼话?笑话。对于你我,对于真相,他们只有不屑,人所在乎的,其实只在于自身的欲望是否得到了真正满足。”

我被蛾子呛得语塞。欲望的确是驱动众人的最大动力,亦是这座城市的最大生命力。

“说到底,众人之所以盲,只缘于他们甘愿如此。”蛾子似作总结般平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