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呓树。蛾子(1)
一
红月如蜷曲的尸体,蔓延至屋内。幽光之下,一只巨蛾悄然静伏。
“我本是你的故人。”它如此自我介绍。
我注视着它褶皱的羽翅和弯折的触须,我不相信有故人这样的角色。爱人、敌人,我的世界长久以来,只有这两种角色。我在玻璃杯放入碎冰,浇上烈酒,然后倚在月下轻畷一口。一声长叹。早已养成与记忆诀别的习惯,故人于我,没有意义。“故人?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听。”
“我的名字太过古老,你早已不会记得。”我听到黑暗中蛾子干瘪的笑。他微微振翅。白斑遍布的腹部茸毛丛生。灰尘如财富般被他四处携带。
“原谅我冒昧而来,可我从很远处便嗅到你对她积聚的仇恨与怒意,似曾相识呵。”蛾子向我缓缓挪动几步。一个冷战掠过我的脊背。
蛾子是这个城市最不安分的生物,喜欢日落时分在城市上空互相扑杀。痛苦而狂躁的社交。我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正如他们应不明白我为何选择步行在大地上一般。其实我无从选择。黑暗中隐现微光,发出低音说:我。然后我便诞生,以及残破不堪的记忆。
“别再靠近我。”我警惕地说。“我不喜欢同伴。”一旦融于集体,便丧失自我;一旦成为“部分”,便言不由衷。
“你不必畏惧我。我们是这个世界最为脆弱的生物。众人憎恶我们的形态,随后以憎恶构筑内心对我们的恐惧。其实我也不喜近人。”
“那么你为何不请自来。”我的话语里有敌意,希望它能听出来,主动离去。
可蛾子没有丝毫理会,自顾自继续表白着:“我们没有兽的粗狂,亦没有蝶的妖艳。自破蛹而出,便一心向死。自相残杀,是我们最热衷的解脱方式。然而我们身上只有迟钝的翅和丑陋的面目,即便杀死对方亦非轻易之举。”
“游戏。”我轻声回应道。
“是的。集体残杀已成一种游戏。所以我已厌倦。厌倦无止境的生死轮回。”
我冥生恻隐。
“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些真相。我知道你在寻找贩梦者。”
“她名为若寒。”
“我也知道你已时日无多。”
“时日无多?呵,我并不害怕。”
“我钦佩你对死亡的藐视。万般生物皆轮回,凡人都死过很多次。不断重生,不断覆灭。只是这一次,你将永劫不复。”
“我对死亡的理解不如你所谓的那般无畏,但亦非寻常的危言耸听即可吓住我。”
“那么摸摸你的后脖颈。”
顺着后脑往下摸一寸,我顿时浑身冷汗。裂开了。皮肤已经开裂,是角质。
“自爱上NAVA的那天,身体便会结蛹,直到蛹破成蛾。若不解真相,你势必变得跟我一样。”
蛾子?我要变成一只蛾子?这怎么可能。
“不必惊慌,只要你爱过她,那么迟早,你的灵魂将永远漂浮在一具丑陋的空壳里,就如我一般。”
我一惊。
“一旦成为飞蛾,便永劫不复。只因我们都曾是NAVA的爱人。美的灵魂,已被她取走,徒留空壳。我们都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完整的。这是她留给我们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爱的不是她。”
“那么你必然曾经执手向她起誓。”
我回想起来,那辆颠簸的马车之上,我曾答应她,“但凭你的呼唤,我便会守在你身边,无论沉睡或者死亡。”
“是的,我曾起誓。”
“那么你便作她的爱人,抑或曾经的爱人。仪式早已开启。”
心里顿时一阵冰凉。NAVA曾说:得不到,就毁掉。
“呵,你对她的残酷,只见识到十万分之一。”
“那么,帮我。”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蛾子似笑非笑地说。
即便以下的故事是通过蛾子的描述来形成图像,想象中的末日天际仍无比壮丽。
箭如蝗。
当远处泛起一线银光,精灵们开始齐射。我攥紧了手心细长的利刃,目送无数利箭如蝗群疾飞而来。冲锋的命令迟迟未下。为什么这场复仇不能如旋风席卷般冲动。我嗜爱屠杀,不需要抵抗。
然而什么都不容想象。箭雨倾泻。我奋力躲闪,仍身中一箭。手无盾牌,便是死。左肩稍作动弹便刺痛不已。
首领仍在高石大声嘶喊坚守阵地。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银光闪现。第二波齐射又开始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对兽的眼睛,在面甲之隙冷笑。我被一把扯到身后,余晖之下,他的巨影将我完全覆没。箭如雨下,他举着盾。我得以幸存,直到首领嘶喊出冲锋的咆哮,战士推开我,和身边无数战士涌向前方。
“你记起我了么?”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的眼睛。自然。经历重重轮回,你的记忆早残破不堪……当年,我是如此畏惧死亡。”
“我不记得了。”我盯着蛾子,重复一句谎言。在我的梦中,一直有一场战争,似发生在记忆失落的远古。我曾是一名战士。
“跟我来,我来带你见证真相。”蛾子蹬离地板,在半空在振翅。我涌起一阵憎恶,骤然地,然后渐渐平息。
二
我未曾料到,入口居然是地铁站。那些混混沌沌的黎明,我曾与无数陌生人来于此地,然后转达城市各处。
然而此处现在空无一人。未到营业时间。非营业时间,所以一切归于静止;一旦天明,发条便启动钟表,一切犹如各个零件般滴滴答答运行不止。我亦其中的一枚齿轮。
“跟我来,我们要去一个无光的世界,所以你必须紧跟我。”蛾子边说边飞过闸机,这些暂时失去生命的栅篱。我飞身跃过他们,紧跟不舍。
站台泊着列车,车灯昏黄,车门紧闭。车厢内透着泛黄微光,一具具植物缠绕车厢,茎蔓虬生,它们正在爬行。
“那是什么。”
“它们被称为蜗蛉树。它们生长在此,每每入夜便寄生到车厢内繁育后代。”
“为何非得爬进车厢呢?”
“因它们的子嗣喜食人的意识。蜗蛉被母体在车厢内产下之后,便在微光中生长发育。每至白昼,那些蛰伏于地铁车厢的透明小虫,便钻入人的大脑,吸取人的意识,使众人沦为行走的傀儡。”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一直认为自己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莫非……”
“你的猜测没有错。列车车厢里的乘客一旦被蜗蛉寄生,即失去意识,沦为NAVA的奴隶,行其所令之事。他们,或者说你们,将不会记得白天所做过的一切。”
“可……为何我有时仍可保留白昼的记忆呢?”
“一些蜗蛉没有及时找到寄主的脑髓,或者根本未爬入你的耳蜗,你便免于被寄生,仅此而已。”
我打了寒颤,仿佛觉得此时左耳内部正涌起一种异物感。
“莫怕,蜗蛉仅能存活一个白昼的时间,且只可在泛黄微光之下保持活力,它们比你想象的脆弱得多。一旦你踏上列车,这些小生物确会带走你的意识,操纵你的肉体,可现在,你的身上我嗅不到蜗蛉的气味。”
“这便是你所要告诉我的真相么?”
“这仅为真相之一。用耳朵跟着我,”蛾子说道。
我跳下站台,沿着铁轨走入空旷而黑暗的隧道,我跟随蛾子鳞翅扑扇的声响,走在铁道路基上,两条铁轨之间。而随着靴子踏击碎石声音越渐悠长,回响越渐轻微,可以判断隧道渐渐变为空阔地穴。“未料隧道之内竟如此空旷。”
“这本不是隧道,每个站台,仅为一个入口。”
“入口?”
“这些地底隧道并不仅仅是一张网,它们是组成城市系统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城市的地下,绝不仅限于此。”
我默然无语了,作为生活在地表的职业人,恐怕我对现实背后的真相长期以来缺乏好奇,遵循俗规,不闻身外之事,而与我相似的人恐怕不占少数。“若你所说的一切如实,多数人竟可轻易被表层背后的阴暗集团操控。那会是多么可笑可悲。”
“赫赫。”蛾子发出类似于笑的咳嗽,“了解越多,烦忧越多。愚昧人有愚昧人的活法,那是较聪明人轻松愉快得多的方式。”
我跟随蛾子在地下走了很久,开始走得顺利,铁轨笔直,枕木的间隔很规律,路很容易走,但渐渐我发现自己正不时被铁轨间的异物绊到脚,几次被绊跌倒在铁轨上,手触到温暖湿滑的液体。
“这些枕木怎么铺设得乱七八糟,”我轻声纳闷着,同时想象力在黑暗中放肆暴长,长时间步行在无声的黑暗里,使人渐生恐惧,视线以外的黑暗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响,像极了某种生物在暗处屏息监视着我。
然后我又一个踉跄,脚下的皮鞋撞击到铁轨,在空旷的黑暗中发出巨大的回响。我有些气恼,正试图一脚迈出铁轨,被蛾子阻止了。
“千万别跨出铁轨。”蛾子冷冷告诫我。
“我听得见你扇翅的声音,跟着你走,不会走丢。这铁轨之间堆的枕木石子太杂乱了,我走在中间,绊得心烦。”
“别跨出铁轨。”蛾子再次告诫我。
“难道这里有什么玄机么?”
“你要知道,走在这座地下的世界,我们并不孤独。你并不知会遇上什么。之所以告诫你必须走在铁轨之间,是因为这两根铁轨的气味,标识了金属狭长的地界,除此以外,皆为蛤蟆的地盘。即便你仅跨出一步,也可能会被伺伏在黑暗里的蛤蟆一口吞下。”
“呵,你大可不必描绘那些丑陋愚钝的生物来恐吓我。”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正在为你冒险。并且路行至此,你已无法回头了。”
“我顺着铁轨来,自然可以顺着铁轨回去。为何走了这么久,你还不将目的地告诉我。”我止步不前,“我要知道目的地。”
“目的地便为真相,一旦抵达那边你便自然明了。”
“什么真相无法用你的语言来为我描述?”
黑暗里蛾子沉重扇动羽翅,沉默片刻,然后说,“你须予我以信任,充分的信任。我们已进入地下世界,往下走,便可见到真相。你已经别无选择。”
见我仍不移步,蛾子继续劝道:“莫非你希望变得和我一般,成为一具丑陋躯体的主人?再摸摸你的后脖颈。”
我伸手一摸,那种角质突起已由脖颈蔓延至后背。蛾子所言不假,我已别无选择了。
于是我跟随它,在黑暗里继续前行。
三
我们在地底长途跋涉。
身后的微光愈渐黯淡,我心知自己已与人的世界相隔遥远。这条铁轨似永无止境般通往黑暗深处。
蛾子不再与我对话,它负气般用力扇动羽翅,我则跟随这声响以及脚下羁绊的枕木迟缓前行。
终于,前路出现了一座车站,站台之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几株矮小的复树,散发幽幽荧光,除此之外再无灯光。脚下黝黑冰冷的铁轨经过这座车站,随后延伸至更深远的前方黑暗里。
“你可对这座车站存有印象?”
“没有。”我摇摇头。一脚跨上站台,这座站台竟简陋到使用夯土作为建材,一脚踩上去,满是尘泥。
“呵……事实上,你曾成百数千次地经过此地,每至此站,与那些被蜗蛉操纵的众人一起,跨出地下列车,走入这座地下车站。”
“我没有印象,丝毫也没有。”我喃喃说道。再仔细看,站台到处散落着人的衣服,男人的、女人的,却只站着我一个活人。
“呵,我说了,一旦被蜗蛉寄生,你便失去本来的面目,你便不再是你。”
“那些被寄生的,最终将走向何处。”
“地下。与所有其他的车站不同。那些车站是连接地下与地上的出入口,而这一座,则是通往地下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