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黑包(4)
富尔医生几乎开始喜欢安吉了。他的诊所业务日渐扩大,从包揽街坊邻里的病痛,到后来搬进郊区一栋廉价建筑里的一套角落套房,到最后搬进现在的诊所;安吉仿佛也随之成长。噢,他心想,我们有时也会有小小的争执——
例如,那姑娘太财迷了。她曾想将诊所向整形专科发展,从富有的老妇人或其他什么人脸上除去皱纹。一开始,她并未意识到,这种东西只是由他们暂时保管,他们仅仅是服务于小黑包和里面的神奇宝物,而不是它们的主人。
他曾经以小心翼翼地研究那些器械,但一无所获。例如,所有器械都带有微弱的放射性,但有时也不尽然。它们能让密勒计数器产生反应,却无法让验电器的叶片分离。他对目前科技的最新发展并不假装精通,但在他看来,这显然有问题。在最大的放大倍数下,那些器械极为光洁的表面上可以看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优美线条,刻在似乎并无特定意义的不规则纹路上。它们的磁场性质也十分荒唐,有时能被磁铁强烈吸引,有时稍弱,有时则根本无法吸引。
富尔医生也曾提心吊胆地用X光透视那些器械,生怕破坏了里面工作的精细部件。他深信它们并不牢固,那些刀柄和刀刃肯定薄如蝉翼,里面布满了忙碌运转的细小零件——但X光透视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噢,还有,它们永远是无菌的,所以永远不会生锈。轻轻一摇,上面的尘埃就应声而落;至少,他大概明白这其中的原理。它们电离了尘埃,或者说它们本身经过了电离之类的处理。不知何时,他曾读过一些有关保养留声机唱片的类似知识。
安吉不会懂得这些,他骄傲地想。她将账簿整理得井井有条,每当他安于现状时,她都会给他一些有益的激励。从邻近的贫民窟到市郊,再到现在的市中心诊所,都是她的主意。这很好地扩大了他的用武之地。让那孩子去买貂皮大衣和敞篷汽车吧——现在,他们似乎管那叫跑车。他自己已经太老了,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弥补。
富尔医生幸福地想到了自己的下一步规划。她不可能喜欢这个计划,但她该懂得其中的道理。这件凑巧落在他们手里的神奇宝物应该被交出去。她自己并不是医生;就算那些器械能各司其职,医术也还是比技术重要得多。此外,还有医学的传统道德准则。只要懂得了这些道理,安吉会让步的;她会同意他将小黑包交给全人类。
他可能会将它捐赠给医学院,尽量避免大张旗鼓——或许会有一个小型仪式,他也很乐意得到一个奖杯或一张奖状作为纪念品。将这东西交出去,他会为之松一口气。让医学大师们决定谁会从中获益吧。没问题,安吉会理解的。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最近,她开始对外科手术表示了莫大的兴趣,反复询问关于器械的问题,一连几个小时地阅读说明卡片,甚至在荷兰猪身上做实验。如果他对人类的热爱已经感染了她,老医生感伤地想,那么他的生命就没有白费。她肯定会意识到,揭开仅在小范围内工作的神秘面纱,将这些器械交到更睿智的人手中,将会造福更多人。
富尔医生正待在诊疗室里,这儿曾经是那所棕色石头建筑物的门厅;透过窗户,他看到安吉的黄色敞篷汽车停在了台阶前。他很喜欢她爬上台阶时的姿态:干净利落,毫不招摇,他心想。一个像她一样通情达理的姑娘,一定会理解的。她身旁还有一个人——一个胖女人,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衣着张扬,看起来脾气暴躁。她这是想做什么?
安吉自顾自地走进诊疗室,那胖女人跟在后面。“医生,”金发姑娘严肃地说,“我能给您介绍一下科尔曼太太吗?”礼仪学校并没教会她一切,但科尔曼太太显然是个暴发户,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局促不安。
“安奎拉小姐跟我讲了那么多有关您的事,医生,还有您了不起的治疗体系!”她讨好地絮叨着。
医生未及答话,安吉立刻圆滑地打岔道:“我们需要私下谈一下,您不见怪吧,科尔曼太太?”
她挽起医生的胳膊,把他带到接待厅。“听着,”她飞快地说,“我知道这违反你的意愿,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在伊丽莎白·巴顿的健身操班上遇到这个老女人。在那儿,没人愿意跟她说话。她是个寡妇。我猜,她丈夫可能曾经是个黑市商人之类的。她的钱多得很。我忽悠她说,你有一套去除皱纹的按摩疗法。我的主意是,你蒙上她的眼睛,用那把皮肤刀割开她的喉咙,往肌肉里注射一些强壮素,用脂肪切割器刮去多余脂肪,再喷上一点健皮肽。等她摘下蒙眼布,已经摆脱了皱纹,而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愿意付五百美元。别拒绝了,医生。就这一次。按我的法子来,行不行?我也一直在跟着你做这些事,对不对?”
“噢,”医生说,“好吧。”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跟她谈到自己的未来规划了。这一次,他可以让她如愿以偿。
回到诊疗室,科尔曼太太已经背地里将事情掂量了一番。医生进门时,她严厉地说:“当然,您的治疗效果是持久的,对吗?”
“是的,夫人。”他简短地说,“请您躺在那里,好吗?安奎拉小姐,请准备三英寸的无菌绷带,蒙上科尔曼太太的眼睛。”他转身背对胖女人,假装在调整灯光,避免跟她对话。安吉蒙上胖女人的眼睛,医生选择好了需要的器械。他递给金发姑娘一个牵开器,对她说:“我一切开就把刀刃伸进去——”她给他使了个警告的颜色,做手势指了指斜躺着的女人。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好吧,把牵开器伸进去,在整个手术过程中轻轻摇动。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取出来。”
富尔医生将皮肤刀举到眼前,把滑片调整到三厘米深。当他想到最后一次用它是为了摘除“不宜动手术”的喉部肿块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很好。”他说这,弯腰看着那女人。他实验性地在她的组织上割了一刀。刀刃刺了进去,如同手指在水银中自由移动,并未在醒着的病人身上留下任何伤口。只有牵开器才能扒开伤口边缘。
科尔曼太太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医生,这感觉太奇怪了!你确定你的按摩方法对吗?”
“非常肯定,夫人。”医生厌倦地说,“请您在按摩过程中不要讲话好吗?”
他冲安吉点点头,她正拿着牵开器站在一旁。刀刃刺入三厘米,神奇地只切开了死的表皮角质组织和活的真皮组织,不可思议地推开了所有主血管、支血管和肌肉组织,除了事先调节好的需要切开的系统或器官之外,绝对不会误伤其他部分。谁能知道其中的奥妙呢?医生也无法解释,但这种滥用神奇医疗器械的手术令他感到苦涩和厌烦。当他将手术刀退出伤口,安吉立刻探入牵开器,轻轻摇动,扩张切口。里面没有流出一滴血,却暴露了一圈不健康的肌肉,松弛地垂在蓝灰色的韧带上,看上去像是一环死肉。医生取出一支标号为IX的针管,调节到g,举到眼前。雾气出现又消散;也许根本不必用这东西来滋润肌肉,但何必冒险?他注射了1cc标记为g的液体,卡片上标记为“肌肉强壮素”。他和安吉眼睁睁地望着肌肉贴着颈部绷紧了。
他取出一个小号脂肪切割器,刮出一些淡黄色的组织,扔进焚化盒,然后对安吉点点头。她抽出牵开器,那切开的伤口立刻合拢,皮肤上毫无伤痕,只是略显松弛。医生已经准备好了喷雾器,拨到“健皮肽”。他喷射了一番,皮肤收缩,重新形成了坚实的颈部线条。
他将医疗器械放回原处,安吉解开科尔曼太太眼睛上的绷带,高兴地宣布:“完成啦!接待厅里有面镜子——”
用不着邀请第二次,科尔曼太太怀疑地摸索着下巴,然后冲进了接待厅。医生听到她狂喜的尖叫,不禁厌恶地做了个鬼脸。安吉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转向他说:“我去收钱,然后送她出去。她以后不会再来烦你啦。”
他对此感激不尽。
她跟着科尔曼太太走进接待厅,医生则盯着小黑包,陷入了遐想。肯定会有一个仪式——他当之无愧。并不是每个人,他心想,都情愿把这么一棵摇钱树交出来,为全人类谋福祉。但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金钱已不那么重要;每当想到自己曾做过的那些可能引起误解的事情,又想到假如——仅仅是假如——恰巧存在因果报应的话……医生没有宗教信仰,但到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难免会出现此类想法。
安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纸币。“五百美元,”她就事论事地说,“你意识到了吧,咱们本来可以每次只切开一英寸,每次都收五百美元!”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他说。
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惊恐,但为什么呢?
“安吉,你一直是个好姑娘,也很善解人意。但咱们不能永远保留这个东西,你知道的。”
“咱们另找时间谈吧,”她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我累了。”
“不——我真的觉得咱们已经走得够远了。这些器械——”
“别说这些,医生!”她厉声说道,“别说出来,否则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