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是一针见血的组织

自美国留学回来的穆藕初1914年在上海开办的第一家德大纱厂，于1915年6月21日正式开机，出产的“宝塔”牌棉纱当年就闻名遐迩，各地参观者络绎不绝。德大纱厂成功的原因，不光是拥有令人羡慕的美式新机器，更重要的是穆藕初引入了“科学管理法”，亲手制定了《工人约则》《厂间约则》《罚例》等一整套厂规细则，设计了各种统计报表，要求各车间、各部门逐日填报，及时掌握生产进度、原材料消耗、成品数量、质量等动态情况，还有新式的财会制度等，这在当时都是创新。他在《中华实业界》发表的文章中，分析我国实业落后的原因之一就是“经营者昧于管理法”。德大纱厂一出现，就引起了《申报》等重要媒体的关注和赞誉，几乎成了样板企业，一个可以效仿的对象。

德大纱厂采用的是无限公司形式。无独有偶，没有留洋背景、出身于钱庄学徒的荣氏兄弟，在退出无锡振新纱厂之后，痛感有限公司股东束缚太大，对企业发展不利，决心创办无限公司，自这年在上海选定厂址，集资创办申新纺织一厂起，以后一直扩大到九厂，都坚持这一形式。无限公司的股东如果要转让股份，只能给内部股东，申新纺织章程明确规定：“股东非经其他股东全体允许，不得以自己股份之全数或若干转让于其他人。”无限公司的另一特点是不设董事会，股东会也没有大权，总经理完全掌握管理经营大权，重大决策，荣宗敬一个人躺在沙发床上就可以决定，权力高度集中，运转快，效率高。1915年成为荣氏在纺织业大显身手的新起点，与面粉业并驾齐驱，一手抓衣，一手抓食，一个民营衣食企业的巨无霸呼之欲出。

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远在欧洲，新生的民国却也不是平静的一年，虎视眈眈的东邻日本年初就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了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全国上下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在民族大义面前实业家当然不会含糊，4月，在上海工商界举足轻重的虞洽卿在《申报》公开宣布“唯此时非急起救国不可”，他联合银行家宋汉章等人组织“救国储金”活动，以中华国民协力保卫国家为宗旨，计划在半年之内筹足5000万银圆，用于建造兵工厂、添募陆军、整顿海军，或提倡实业。袁世凯想做皇帝的意图在“筹安会”登场之后日益显露，四岁的民国面临夭折的命运，道路传闻“文官加衔，武官加爵，商民加税”，工商界反对加税从上一年就开始了，这一年从年初到年底，一直在为此抗争，以上海总商会为代表，到12月还几次致电袁世凯政府，要求按旧章征税，不要增加税额，比如货物附税等，“安人心而维商业”。这时蔡锷起兵护国的号角已在边陲云南吹响。

从1914年到1921年的8年间，共有96家新办的民营银行，1915年可以说是民营银行黄金时代的开始，仅这一年就有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盐业银行等相继诞生。穆藕初在《藕初五十自述》中曾说：“实业虽为社会所需要，然在在赖金融之调剂。纵览各国历史，农工商百业发展之主因，无不以金融机关入手先著。金融与百业发生之关系，无异乎血脉与人体。血脉旺，则人体健；金融流通无滞，而后百业始有发挥之余地。”银行对于实业的影响实在太深了，在本土原创的票号、钱庄盛行数百年之后，按西方样式建立银行还是戊戌变法前夕的事，中国人自办的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在盛宣怀的极力推动下，于1897年诞生。而十年后即1907年创立的浙江兴业银行属于商办的性质，并且在经过多年的风雨之后，于1915年起有了一段长达十几年的鼎盛时期，而曾经留学日本、与鲁迅兄弟私交深厚的杭州人蒋抑卮是这家民营银行的灵魂人物。

在杭州灵隐寺后面的山腰上有个韬光寺，这一年蒋抑卮在那里闭门七天，与几位同人一起草拟浙江兴业银行章程，称之为“韬光宪法”。浙江兴业银行由此进入制度化运作的轨道，在大江南北许多重要城市都设立了分支机构，着力扶植民族工商业，在激烈的竞争中开创出新的局面，期间有许多晚清时成立的银行纷纷关门。

更值得我们重视的是一家小小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这一年创立，其资金不足八万银圆，全部员工加起来不过七人，门面也很不起眼，但用不了多少年，就是这家“小小银行”或“小上海银行”，成了民营银行的标杆。它的创办人是在美国留过学、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商学学士学位的陈光甫，这一年他只有34岁，风华正茂，可手中并无资本，自己投资的5000银圆中一部分还是朋友垫支的，可是，他拥有现代银行知识，以及对金融业服务社会的深刻理解。他说：“凡私人所有的工业、金融机关、大企业等等，请牢牢记着‘我是来服务的’这句话，否则，它们的灭亡，无论如何是逃避不了的。”他为自己的银行手定了“服务社会”的行训，从服务入手，不怕烦碎，不避劳苦，不图厚利，从小处做起，不断地想新办法，“一元即可开户”就是他的首创。他知道银行是一针见血的组织，信用第一，只要信用有了，银子就会源源而来，聚沙成塔。多年后，他被外国人誉为“中国的摩根”。这是那个时代又一个“海归”白手起家、创造历史的故事。

这一年春天，张公权等就着手筹备组织上海银行公会，随后，中国、交通、浙江兴业、浙江地方实业、上海商业储蓄、盐业等六家银行合组上海公栈，作为共同的货物押款堆栈，并约定各银行经理每天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举行工作午餐。这就是两年后正式成立的上海银行公会前奏。

上海银行公会

这一年，年轻的方液仙不怕失败，集资5万银圆，建造了中国化学工业社第一厂，开始生产“三星”牌蚊香、皮鞋油、果子露等产品。同年6月，北京政府农商部在北京举行了国货展览会。

因为袁世凯准备称帝，时局动荡，全国纺织企业普遍都受到影响，新开的德大纱厂却依靠内部组织完善、严密，营业顺利，这让穆藕初多年后仍感欣慰。他在德大纱厂每月只拿80银圆薪水，有人为他感到不平，他却认为快乐比报酬重要，并以西方的这一谚语回答：“世界不问你是何人，只问你能做何事。”对于快乐，陈光甫也有着类似的理解：“人生在社会有一真正快乐之事……是树一目标，创一事业，达到目的地及成功，为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