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月汉关(2)
戍卒们大多是各郡国征发来的农民,没太多见识,听裴喜侃侃而谈,言辞难以反驳,便各自沉默下来。
裴喜见众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敌意甚重,显是对他非议李广不满,便干脆冷笑道:“大伙儿不是想听飞将军的故事么?屯长君也别拣好的说,何不讲讲李将军是如何促狭斩杀霸陵尉[13]的,正好可以比照韩安国大夫‘死灰复燃’的故事。”
新戍卒们均是头一次听说霸陵尉之事,好奇心大起,一齐朝任文望去。
任文只是瞪视着裴喜,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裴喜道:“臣[14]河内温县公乘裴喜。”
汉初承袭了秦代的赐爵制度,以军功论赏爵位。爵位分为二十级,从一级到二十级分别为: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列侯。有爵者可以为官,可以得到田宅,可以用来赎罪或赎奴隶,有许多特权和利益,爵位越高,利益越大,十九级关内侯和二十级列侯大体可相当于三公。汉高帝刘邦死后,其皇后吕雉把持朝政,为笼络人心,发布了一个大规模的赐爵诏令,将二十等爵位分为官爵和民爵,以八级公乘为界,八级以上为官爵,以下为民爵。这样,就等于取消了以军功赐爵的基本条件,之后凡有皇帝即位、立后、立太子等所谓大事时,朝廷均赐天下民爵,以示普天同庆,因而汉家男子几乎人人都有爵位。但普通百姓最高爵位不能过公乘,汉初刘氏冠风行民间,刘邦特下诏令:“非公乘以上,不得冠刘氏冠。”即有公乘以上爵位的男子才有资格戴刘氏冠。这裴喜不过二十岁出头,竟已有八级公大夫的爵位,这可是民爵的最高爵,按律令可以免除其个人徭役,完全不必来边关苦寒之地戍边。
任文闻言很是惊奇,问道:“你年纪轻轻,竟已是公乘?”裴喜道:“嗯。屯长君,大伙儿可都等着听飞将军怒杀霸陵尉的故事呢。君如此吞吞吐吐,不如由臣来代劳好了。”
任文正待阻止,新戍卒们却是心痒难耐,都嚷了起来,催道:“快讲,快讲。”裴喜道:“嗯,这件事的起因就发生在三年前李广将军兵败赎罪赋闲后……”
人群后面不知道何时多了几人,任文无意中瞥了一眼,蓦地脸色大变,斥道:“快些住口!”急命戍卒们列队站好,赶过去向一名黑甲将军躬身行礼,道:“小李将军。”
小李将军约摸二十七八岁,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腰佩长剑,腰带上结成官印,斜背着大弓箭筒,正是李广幼子李敢。他常年随父从军,亦以英勇善战著称,现任都尉,负责右北平郡地方军务。自两年前李广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匈奴不敢来犯,边境安然无事,李广挂名太守官职,郡县地方事务不少,父子二人多待在距离长城边塞二百余里的平刚城中,并不常来长城军营。
任文既不明白李敢为何突然轻骑赶来边塞,不惊动军营当值校尉仆多便自行登上长城,也不知道适才裴喜那些非议李广的话被对方听到了多少,一想到小李将军那刚烈如火的脾性,心中更是惴惴难安,讪讪问道:“这般大冷的天,小李将军如何来了这里?”李敢冷冷摆手道:“你们不必管我,这几位是天子派来犒军的贵客,本都尉只是奉命领他们到长城看看。”
任文这才留意到李敢身后的随从中有四人并非寻常士卒的赤色戎服打扮,而是穿着虎文禅衣,戴着鹖鸟形状的武冠,脚上皮靴的靴头还装饰有花纹,贵气无比,显是在京师皇宫中当值的郎官。
郎官隶属于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又分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是最亲近皇帝的高级侍卫,掌宫殿门户禁卫,负责贴身保卫皇帝的安全。因有与天子朝夕相处的机会,许多高官名将都由郎官崛起,著名者如卫青、苏建、司马相如、主父偃等,飞将军李广也曾在汉文帝宫中任郎官。能成为郎官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么是权贵子弟,要么是有一技之长的才子俊杰。这四人既能近身侍奉天子,不是有些来头,便是有相当的过人之处。
那四人中有两人年纪稍大,均是三十岁出头,一人仪表伟岸,风度翩翩,另一人容貌丑陋,面目可憎。余下两人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剑眉朗目,英气冷傲,另一人则一副老实笨拙的样子,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稚气来。
任文心中揣度,两名年纪大些的郎官当是以才学显名的贤良之士,而那两名少年年纪轻轻得任郎官,一定是名宦显贵之后,有心询问四人姓名,好上前参见,只是见小李将军脸色不善,最终未敢开口。
李敢挥手斥退任文和众戍卒,领先来到城墙垛口,指着北方道:“东方大夫、几位郎中君请看,那边就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了。”
东方大夫正是那外貌风姿出众之人。他复姓东方,单名朔,字曼倩,平原厌次[15]人氏,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成人后发奋读书,学识渊博。当今天子即位后征召天下文学贤良之士,东方朔应诏上书,称自己文武双全,具备各种才干和美德,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因而得了“狂人”的称号。皇帝刘彻花了近两个月才读完这份多达三千片木简的上书,不怪反喜,十分赞赏他的气概。汉代制度,天下上章、四方贡献均由公车司马令掌管,凡上书合皇帝之意者,均会被召到京师,养以俸禄,称为待诏公车。然而公车署中俸绿不多,东方朔也一直没有机会进见皇帝。不久,他去找几名同样待诏公车的侏儒,恐吓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你们的死期要到了!像你们这样矮小的人,活在世上无益,力不能耕作,也不能做官治理百姓,更不要说拿兵器到前方去作战。像你们这样的人,无益于国家,只是活在世上糟蹋粮食,所以皇上打算杀掉你们。”侏儒们大惊失色,吓得啼哭起来。东方朔假意安慰道:“暂时不要哭,皇上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快去叩头谢罪。”不一会儿,刘彻果然乘辇经过。侏儒们奔过来跪伏在地,号哭不止,连连磕头。刘彻觉着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侏儒回答道:“东方朔说陛下要杀掉我们这些身材矮小的人。”刘彻大为惊讶,立即召来东方朔,问他为何要借皇帝之名吓唬侏儒。东方朔回答道:“侏儒身长不过三尺许,他们一月能得到一袋口粮,还有二百四十钱俸金,撑饱了还有剩余。我身高九尺三,每月也是一袋口粮、二百四十钱俸金,食不饱肚,衣不蔽体,这实在是有欠公平。如果陛下认为我是可用之才,就应给予优厚待遇。如果认为我是平庸无用之辈,就该及早遣散回家。不然我就要沦为长安城中的乞丐了。”刘彻闻言哈哈大笑,非但没有责备东方朔,反而命他待诏司马门[16],成为供皇帝随时征召咨询的官员。不久,东方朔便因为擅长射覆晋升为常侍郎,得侍天子身边。其人聪明伶俐,滑稽诙谐,经常直言讽谏,天子爱他能言善辩,幽默风趣,也不怪罪。
而今这位狂人已被拜为太中大夫加给事中。太中大夫是本官,跟郎官一样隶属于郎中令,官秩比一千石,卫青任将军前即任此职。给事中则是加官。汉初相权极重,且丞相全部由功臣宿将出任,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今天子刘彻好大权独揽,亲政后采取措施来抑制、削弱相权,授予一些亲信侍从及有才干的文人侍中、给事中等头衔,让他们参与处理朝政。这些官职带“中”的官员均可以出入宫禁,能在宫中办公,因而被称为“内朝”,虽然官小职微,却因为代表天子,得以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分庭抗礼。加给事中者给事宫禁中,常侍天子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分平尚书奏事,负责实际政务,为内朝要职,多以名儒国亲充任。东方朔得加此衔,任意出入禁中,已是天子身边的亲信宠臣。
比东方朔年纪略小的郎中名叫徐乐,右北平无终[17]人氏,虽然外表奇丑,却是才华横溢。他本是无名之辈,八年前赴阙上书,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以陈胜、吴广起义比拟土崩,以吴楚七国之乱比拟瓦解,指明国安的关键在于民安——当民困多怨时,陈胜这样无千乘之尊、无尺土之地的穷苦百姓一声呼唤,天下也纷纷响应;反之,当民安其处时,就连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样的万乘之君举兵造反,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却也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刘彻阅书后即拍案而起,立即召见徐乐,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当场拜为郎中,给事左右。但其人外貌欠佳,为人行事不似东方朔那般张狂,名气亦远远不及。他这次来到右北平郡,是奉皇帝之命犒赏边郡太守及戍军。
两名少年郎中一人名叫霍去病,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和关内侯卫青的外甥。另一人名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其同产兄长即是一度与皇帝刘彻亲密到同起同卧程度的韩嫣。
李敢官任郡都尉,佩二千石银印,比四人中官秩最高的东方朔犹要高出一倍,只因四人既是朝廷使者,又是天子近臣,虽然心中不喜,亦不得不俯首充任向导,一路陪同游山玩水。
东方朔转头笑道:“右北平郡是徐卿故里,此次重游故地,不知有何感想?”徐乐只“嗯”了一声,凝神注视眼前的美景,似有无穷心事。
此处长城地势极高,自垛口凭高远眺,视野极其开阔,大有羽化飞升、君临环宇之感。空旷的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阴沉的天幕下闪烁着银辉,宁静而神秘,寂寥又迷离。观景者也被满眼的清亮晶莹挟裹了起来,烦嚣尽涤,神清气爽,似乎就此脱离尘世,达到了荣辱皆忘的境界。
霍去病忽道:“我想出塞看看,还请都尉君通融。”
李敢本不大情愿,可眼前这少年是皇亲国戚,将来说不定跟其舅卫青一样拜将封侯,自己少不得也会成为其下属,微一迟疑,还是满口应承道:“郎中君有此雅兴,李敢怎么敢不相陪?”
东方朔却不肯吃苦,只愿意与徐乐留在城墙上欣赏醉人美景。
韩说亦有所迟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还是留下来,跟徐使君、东方大夫一起。”霍去病道:“那好,你跟东方大夫他们一起留在这里赏雪,我一个人去。”
扈从使者一行的卫队长韩延年闻言忙道:“臣也想跟随霍君出塞看看。”
李敢便领着霍去病、韩延年二人下来长城,带上随从士卒,策马来到关口,解下腰间青绶银印出示。把守城门的军侯不敢怠慢,急命士卒打开关口。
一行十余人踏雪出关,积雪刚好没过马蹄,踩之即实,行走还不算太艰难。唯独塞外风大,冷风似刀,刮在脸上生生作疼,对于头一次来到塞外的人,是个不小的考验,难以吃消。李敢本以为霍去病一介翩翩贵公子,不过少年好奇心性,想到长城外随意看看,哪知道他竟不避严寒,坚持要走得远一些。
往北驰出几十里,霍去病指着前面一座石砌的高堡问道:“那就是亭燧么?”李敢道:“不错。这是第一座,往北还有五座,均有燧长带领燧卒驻守,多是熟悉地形的本郡人氏。若有敌人来袭,白日举烟,夜间举火,遥相呼应,传递示警。不过自家父到右北平郡上任,亭燧上的烽火台再也没有点燃过。”语气中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大汉虽然广赐爵位,但要封高爵如关内侯、列侯等仍需要卓著的军功。李广虽然仅凭飞将军之名就能拒敌于长城之外,但像他这样不善言辞、不懂做官的人,无仗可打,就没有任何封侯拜相的希望,声名反而成了他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霍去病年纪虽小,居然也立即明白了李敢的言外之意,点头道:“飞将军的威名的确是双刃剑……”忽然住了口,直直盯着前方,露出警惕的神情来,问道:“军中近来可有兵力调动?”李敢不明所以,答道:“没有,亭燧的燧卒才刚刚更换过一轮……”陡然也感觉到什么,驻马举目,朝北眺望。
空旷的天地间有轻微的马蹄声、呼喝声传来。过得片刻,声音渐大,北方天际处陡然出现了一群人马。
李敢一望见便惊叫道:“呀,是匈奴人!”
他常年在边塞,曾向俘虏学习匈奴之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远近。然而今日地面落雪,尘土不扬,无法判知对方实际人数,但似乎来犯敌人数目不多。一时不及思虑这队匈奴骑兵如何能避过汉军亭燧,转头命士卒道:“快!你们几个护送二位郎官君回关塞,其余人随我断后。”拈弓搭箭,自箭箙中取出一支鸣镝[18]向南射出。那鸣镝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呼啸着朝南飞去。
霍去病非但不肯勒转马头,反而请战道:“都尉君,关塞甚远,鸣镝信号难以抵达。敌人数量应该不过百人,又是远道而来,锋锐尽去,不如就近召集亭燧燧卒拦截。我与韩延年愿意追随都尉君身后,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大汉豪迈开放,习武成风,尤其当今天子酷好武艺,因而即便是官宦子弟也多精于骑射,少有娇弱之徒。列侯权贵的子弟更是从小要在北军中学习骑马射箭之术,成绩优异者可以顺利进入皇宫当郎官侍卫。但霍去病不过一少年,第一次来到塞外,遭遇到十倍于己的敌人,即主张迎战,这份胆识豪气还是极少见。正因为这份罕见的沉着冷静,他的提议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李敢心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当这里是上林苑[19]的狩猎场么?哪有百名匈奴骑兵入寇长城的道理,那不等于白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