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秦月汉关(1)
自建成之日起,长城内外就是金戈铁马的逐鹿战场,饮满了豪情壮志,悲欢离合,鲜血泪水,边愁哀思,成为历史的生动缩影——梦想与勇气,权力与欲望,激昂与慷慨,惨烈与悲壮,在这片苍莽大地上反复交织上演。
长城气吞万里,仿若一条矫健的巨龙,伏踞在广袤辽阔的东方。“因地形,用险制塞”,一路翻崇山,越峻岭,跨深壑,依绝壁,经草原,穿流沙,破云斩雾,昂首翘尾,大有奔腾欲飞之势。
这条磅礴伟岸的万里长城原先只是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为了防御他国入侵所修筑的烽火台,北方游牧民族强大后,时常南下劫掠中原人口和财富,与其相邻的燕、赵、秦三国为了阻抑胡人骑兵南下,各自用砖、石以及泥土修筑起长长的城墙,将烽火台连接起来,形成最早的长城。
校尉羽书,单于猎火;旌旗逶迤,摐金伐鼓;白刃相搏,山川震眩;关山别情,胡笳起舞。自建成之日起,长城内外就是金戈铁马的逐鹿战场,饮满了豪情壮志,悲欢离合,鲜血泪水,边愁哀思,成为历史的生动缩影——梦想与勇气,权力与欲望,激昂与慷慨,惨烈与悲壮,在这片苍莽大地上反复交织上演。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解决北方边患,派大将蒙恬北击匈奴,收复河南[1],并攻占了原属于匈奴的河套地区。又调发大量人力,将秦、赵、燕三国长城连接在一起,西起临洮,延袤起伏向东,直抵辽东[2]大海之滨,绵延蜿蜒万余里,巍峨粗犷,雄伟壮观,气势恢弘,号称“万里长城”,象征坚不可摧、永存于世的意志和力量。前后共征调近百万丁壮军士、民夫,花费十余年时间,工程浩大,古无其匹。繁重的劳动全部由人力以血肉之躯完成,以致“道路死者以沟量”,堪称血泪浇灌的世界奇迹,民间广泛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便来源于此。
为了进一步巩固边境,秦始皇大肆推行“移民实边”,特别设置九原郡,增设四十四县,从内地强征三万刑徒到这一带屯垦。经过数年的迅猛发展,农耕区域逐渐推进阴山[3]脚下。长城以南地区更是处处阡陌相连、村落相望,新兴农业繁荣,堪与关中地区相媲美,因而被称为“新秦中[4]”,成为天下人向往的地方。
然而到了秦汉战乱之际,情形有了很大改变——匈奴不但重新占领了河套与河南地,而且时常越过长城抢掠内郡。大汉立国不久,开国皇帝刘邦即遭逢白登之围,险些葬身于匈奴人之手。中原既无力应付强悍的匈奴骑兵,只能采取守势,委曲求全,采取“和亲”的绥靖政策,用汉家公主出嫁单于和陪嫁大量财物来换取和平。双方约定以长城为界,汉军不出塞,匈奴不入塞。尽管如此,边塞的居民还是时不时会遭受匈奴小规模的侵扰,汉军始终只处于防御的被动状态,敌来则挡,寇去则止。有能力的百姓大多举家逃往内郡,以背井离乡的代价来换取相对安宁的生活。
和亲时期尚且如此,马邑之谋后,大汉、匈奴绝亲,局面更加恶化,匈奴为报复大汉,连年越关攻城屠邑,驱掠畜产。不愿离开家乡的边境汉民要么被掠走为奴,要么被残忍杀害,遭遇奇惨。杀气冲塞,胡风吹边,昔日繁茂如烟的新秦中渐渐变成了荒芜静寂的白地,长城内外只剩下戍守的汉兵。秦时的明月照着汉时的关塞,山河依旧,气象随移,景致未变,人事已非,格外令人感慨。
右北平郡[5]一带的长城是燕长城,修建于战国燕昭王时期,堪称中国最古老的长城。当年燕昭王即位于燕国危难存亡之际,发愤自雄,在易水边筑起高台,以千斤黄金置于台上,广招天下贤士,乐毅、邹衍、剧辛等贤良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燕国国势由此大盛。燕昭王又派大将秦开[6]打败了经常侵边的东胡,将燕国的北部疆土一举拓展到辽东。为了进一步防御东胡,燕国修筑了长城,自造阳到襄平,长达一千多里,并缘边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7]、辽东五郡。匈奴强大后,代替东胡成为中原北边的劲敌,因而五郡依然是边防重郡,驻有重兵。
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新年伊始之际,边塞降下一场瑞雪,长城内外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新征调到右北平的戍卒初登长城,不及欣赏壮美雪景,便争相向老士卒们打听飞将军的事迹。飞将军的奇闻轶事素来是军营中的热门话题,领头的假屯长[8]任文当即笑道:“说起飞将军的故事,话可就长了,怕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一名来自淮南国[9]的新戍卒东京门道:“其实飞将军名满天下,他的故事我们大多听过,只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众人口中所称的“飞将军”即指现任右北平郡太守李广,出身名门,是擒获燕太子丹之秦名将李信七世孙。其人弓马娴熟,精于骑射,行动矫捷如风,忽来忽去,因而匈奴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叫“汉之飞将军”。
任文笑道:“那么你们一定没有听过射石饮羽的故事,这可是最近才发生的奇事。”
新戍卒们闻言更加按捺不住,连声催问究竟。任文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洋洋洒洒地讲了起来:“你们往北看,那一大片土地都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咱们戍守的右北平郡与其接壤,因而素来是胡人骑兵入侵抢掠的重地。两年前,材官将军韩安国就是在这里被匈奴人打败,损失了大量兵士及牲畜。”
有戍卒好奇问道:“是曾经位列三公的前任御史大夫韩安国么?”任文道:“不错,正是那位死灰复燃的韩安国韩大夫。”
韩安国字长孺,早先在梁国梁王刘武手下为官。刘武是汉景帝刘启的同产弟[10],仗着太后窦漪房的宠爱,一度觊觎帝位,引来兄长猜忌。韩安国曾作为使臣到长安,以言辞缓和了景帝和梁王的关系,由此博得了窦太后的好感。回去梁国后,韩安国因犯法被囚禁于监狱中。大汉律法严酷,狱吏恣意妄为,开国名将绛侯周勃也曾有“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之叹。有狱吏田甲对韩安国百般凌辱虐待,韩安国吃尽了苦头,怒道:“死灰难道不会再燃烧吗?”暗示对方最好客气点,自己将来有可能还会复职。谁知道田甲竟狠狠回击道:“要是死灰复燃,我就撒一泡尿浇灭它。”不久,因窦太后之命,韩安国被任为梁国内史,从囚徒身份一举跃为二千石大官。田甲畏惧遭到报复,弃官逃走。韩安国命人召回田甲,笑道:“你可以撒尿了。”之后对其既往不咎,一笑了之,由此传为佳话。
众人均听说过这则典故,闻言一齐会意地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韩大夫对狱吏自有胸襟和度量,可是对匈奴就少了一份豪气和胆量。”任文道:“正是如此!韩大夫是最坚定的主和派,历来主张跟匈奴和亲,当今天子也是个武断有个性之人,偏要委以他军职,派他屯驻在边郡要塞,对抗匈奴。可惜一介文人,实在难以担当重任,屡战屡败不说,两年前还被匈奴兵攻破了营垒,辽西太守也被杀害。天子派使者切责,韩大夫又内疚又抑郁,气急之下,吐血身亡,埋骨在右北平。之后匈奴兵愈发张狂不可一世,不断攻破边郡,杀掠数几千人。一直到李广老将军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后,局面才陡然转变,匈奴人畏惧飞将军之威名,居然主动避让风头,从此再也不敢入侵右北平。”
任文从军前当过小吏,口齿本就伶俐,又多次讲述过飞将军的传奇事迹,早深谙抑扬之道,见戍卒们已然听得入神,用力一拍大腿,话锋一转,道:“可就算没有了胡人入侵,右北平的百姓们还是不能安居乐业。你们知道原因么?因为右北平还有另外一个大大的祸害。”
戍卒们见他刻意顿住话头,纷纷追问道:“什么还能比匈奴为害更甚?到底是什么人?请屯长君快说!”任文卖足关子,这才嘻嘻笑道:“它可不是人,而是老虎!诸位,右北平虽没有了匈奴兵进犯,可是这一带山峦众多,时常有老虎出来伤害人畜。飞将军决意为民除害,只要听说哪儿有老虎,总是亲自赶去射杀。有一次,恶虎蓦然扑出,飞将军猝不及防受了伤,他临危不惧,急避一旁,最终带伤射死了这只老虎。不过,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两个月前的一天,飞将军巡防后回去平刚城,当时天光已暗,暮色正浓。忽然一阵秋风掠过,树叶纷纷坠落,飞将军猛然瞧见前面山脚下草丛里蹲着一只斑斓大虎,立即飞快地取出弓箭,朝猛虎射出一箭。老虎中箭,一动不动。随从连忙举起兵器上前捉虎,走近一瞧,全部都愣住了,原来中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大石头。而且箭陷得很深,几个人拔也拔不出来。飞将军过来看见后自己也很纳闷,于是又回到原地,对准那块石头射了几箭,然而箭头撞到石头只迸出火星儿,却再也射不进去了。这就是‘射石饮羽’的故事。”
众人听说李广的箭能射穿石头,又是惊异,又是佩服,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叹声,真恨不得当晚自己也在场,好亲眼目睹飞将军的神力。
来自河内温县[11]的戍卒裴喜忽然插口道:“李广将军箭法如神,精绝天下,这是公认的事实。不过屯长君不惜贬斥韩安国大夫来抬高李将军,不免有些过分了。对匈奴作战,韩大夫确实没有打过胜仗,可李将军自己不也是常败将军么?八年前,马邑之谋无功而返。三年前,天子派李将军率一万骑兵出雁门,结果一万精骑全军覆没不说,连李将军本人也当了匈奴人的俘虏。这可是我大汉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比较起来,韩大夫之败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三年前的春天,匈奴再度兴兵南下侵犯汉境,大肆杀掠吏民。自马邑之谋劳师动众却一无斩获后,皇帝刘彻在对匈奴问题上一直保持沉默,到此刻终于决定重新反击,派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车骑将军卫青、骑将军公孙敖分四路出击——四人中,以李广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他自十八岁起从军抗击匈奴,戎马倥偬,久经沙场,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迄今已经四十载。其次是公孙贺,他是平曲侯公孙昆邪之孙,祖先是匈奴人,少为骑士,景帝时曾参与抗击匈奴,后成为太子刘彻的亲信,刘彻即皇帝位后,将他由太子舍人擢为太仆,位列九卿之中。公孙贺又娶了皇后卫子夫之姊卫君孺为妻,愈发得到刘彻宠信,曾参与马邑之谋。而卫青则是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本是皇帝长姊平阳公主家的骑奴,许多人并不看好这位还不到三十岁的沉默憨厚的男子,认为皇帝拜他为将,不过因为他是正受宠幸的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是沾其姊姊卫子夫的光,公孙敖则是沾卫青的光,他自小与卫青交好。昔日皇后陈阿娇与卫子夫争宠,陈氏之母馆陶公主刘嫖派人捉住卫青,预备处死。公孙敖与好友张次公等人拼死将卫青夺了回来,这才救了他一命。之后卫青被刘彻召入宫中任太中大夫,公孙敖也跟着平步青云,以郎官的身份侍从皇帝左右。
四位大将军各率一万骑兵,约期同时异道出击,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公孙贺部未遇到匈奴军,一无所得;公孙敖部遭遇匈奴军后吃了败仗,损失七千骑;李广一部一出雁门关就被匈奴主力包围,激战之下寡不敌众,汉军损失殆尽,李广本人受伤被俘,在押送途中装死,趁敌人不备时夺弓掠马,终仗着神奇箭术逃生;只有卫青一部进军到匈奴单于祭天、聚会的龙城,斩杀七百胡人。
皇帝刘彻对这样的战果自然很不满意,仅加封卫青为关内侯,另两名主将李广和公孙敖均被逮捕下狱,交由执掌军法的军正论罪。大汉军法为开国名将韩信申定,条文众多,律令森严,对违犯者处罚量刑也比普通刑律要重许多。按照军律,亡失兵士过多要追究主将的责任,公孙敖损失了大半兵士,犯下死罪。尤其李广折损全部人马,自己也被敌人俘虏,论刑该当腰斩。但因为对匈奴用兵在即,朝廷正需良将,刘彻特诏准许二人用钱赎罪。[12]李广和公孙敖各自交纳了三十万钱,削职成为平民。此战中只有卫青一枝独秀,被赐关内侯,由骑奴跻身高爵之列。
任文听裴喜语气中对飞将军大有不敬之意,也丝毫没有将自己这个假屯长放在眼里,很是不快,沉下脸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当年四路人马出击匈奴,只有飞将军一军遭遇匈奴主力,一万人对敌方数万人马,任谁也难有回天之力。”
裴喜道:“那可不一定。李将军是出了名的意气行事,治军不严,部属松垮,士兵自便,夜间不打更巡逻自卫,上战场从不布阵,不讲谋略,杀敌全靠他的匹夫之勇。若是换作程不识将军在世,以程将军的治军严格,队列整齐,阵式分明,即使不能以少胜多,也断然不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原来李广与程不识同为名将,治军却有着天壤之别:李广讷口少言,与部下很易相处,率军出征时,往往划地为军阵,以射为戏,军中很少作文书记录,很少派兵自卫,甚至不派出侦察兵,治军极为简易;程不识却是截然相反,率军一旦驻扎下来,就马上派出侦察兵,安排轮防的士卒,文书登录也严格,每个人都要各司其职。因为治军苛严,士卒往往叫苦不迭。程不识本人也直言不讳地谈论过自己与李广治军的差别,道:“李将军治军简易,匈奴兵袭击容易得手,但士卒们都喜欢这种方式,愿意为他死;我治军虽然苛刻繁琐,但是却无隙可乘,匈奴人难以从我这里占到便宜。”
裴喜续道:“据说文帝在世,称李将军当高皇帝时,必定能封万户侯。以他这种好恶随意的性格,即使他真的生在高皇帝的时代,也只能是樊哙,不可能是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