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不换

命运有时就爱开玩笑，你想要什么它偏偏不给你什么，你不想要什么，它偏偏就死命地往你怀里塞。

这一点我的父母最有体会，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用尽了人生最为鼎盛的年华来期盼一个可以撑门立户的男孩，命运就偏偏接连给了他们五个女儿。有时候我会猜想我们五个姊妹一一降生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

大姐出生的时候，我想父母虽然也希望是个男孩，但初为人父人母的他们一定是喜悦大于失望，不管怎么说家里也算添丁了。母亲怀二姐时，他们一定暗地里说“这要是个儿子就好了，有儿有女”，可是二姐又是女儿，他们或许会笑着对人说“呵呵，又是个丫头”。到三姐时，我猜他们的心情一定是紧绷着的，那种期望应该是到了顶点了，可三姐依旧没能如爸妈的愿，所以他们给三姐取名“转儿”。所谓“转儿”是有意义的，一来在旧岁月里女儿生来就是要烧火做饭的，即所谓“锅台转儿”；二来父母也希望这个“转”能转转运。但希望仍旧落空，几年后四姐出生，此时的母亲已经40岁了，他们想要个男孩儿的梦想随着四姐的降生被砸了个粉碎，在四姐满月时父亲以大摆宴席来表示自己失望透顶的心情，也暗示着他对于成为一个男孩的父亲不再抱任何希望。但七年过后，母亲竟然再次怀孕，我想当父母得知又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一厢情愿地突如其来时，一定以为是神来之笔，以为老天爷终于在“苦其心志”之后要降“儿子”于斯人也，然而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结果竟然是我——到底给他们凑了个“五朵金花”。此后，母亲绝经了。天啊，原来，我才是这一场长达几十年的希望的终结者。

但无论什么时候，父母都不会因为你让他们失了望就会减少他们对你的爱，而且有时候还会变本加厉地爱护你。父母对于我们便是如此，虽然全都是女儿，但他们从不曾嫌弃过，在他们的眼里这几个“丫头片子”一样是宝儿，尤其对我，更是如此。在我的印象里，家里虽然一点都不富裕，但所有的人都很宠我。我没挨过父母一个巴掌，也没受过姐姐们一点欺负，家里的农活几乎不曾碰触，算不得养尊处优，至少没受过苦累。我也奇怪，便问母亲，母亲说：“丫头也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啊，哪里就舍得让你吃苦？再说，我若对你不好，街坊邻居一定会说我嫌弃你是个女孩儿，妈可不能让人那样说，所以妈对你要比对你姐姐们更好，让他们都看看，丫头也是妈的宝儿。”

我听得两眼泛潮，喉咙发痛，觉得父母对于子女的爱，就如同一根魔法棒，无论什么情境下，总能变出爱来。你未出生时，或许他们盼望着你是儿子或女儿，但你出生后，不管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又凭空自己变出许多爱来给你。你看，她不仅是因为自己爱孩子，还能因为害怕流言而生出更多的爱来给我，可不是有了魔法。

母亲一边缝着我穿破的袜子一边继续说：“你三个月的时候，村里老魏家又生了个男孩儿，就是和你在一个班上学的‘耐五’。那时候，他家已经有了四个男孩儿了，他家里特别盼着有个女儿，于是就托村里的熟人来找我和你爸，说想要把你们俩换了，这样咱家有了儿子，他家有了女儿，两全其美。”

“那怎么没换啊？”我问。

“那怎么没换啊？我和你爸舍不得呗。你在我肚子里拱来拱去的十个月，生出来又三个月，那时你都会笑得咯咯响了。一想到换了以后就摸不着、看不着你了，妈就觉得心疼得没法儿没法儿的。再说，又是在一个村，哪有不碰面的时候啊，万一你知道我拿你换了男孩儿，你还不得恨死我呀，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妈都没脸活了……”

“所以，我就留下来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其时眼泪早已不听话地掉落了许多。我有时特别恨自己的眼眶，怎么那么浅，眼泪轻轻松松就能跑出来？可是这一次，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不落泪呢？

母亲见了我流泪，笑着说：“没出息，哭啥呀？不是没拿你换吗。妈虽然没文化，但是听说过‘千金不换’，女儿家都是千金，所以拿什么都不能换，什么东西也没有我这五个大闺女金贵……”

母亲懵懂的解释让我哭着笑出了声。“千金不换”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上了那么多年的学，念了那么多书，竟然没有咂摸出来，它是说自己的孩子都如同金子般珍贵，所以不能换，绝对不能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