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粉秋蛩扫。

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银床淅沥青梧老”，“银床”是井栏，也称辘轳架；辘轳上浸着黑色的水迹，井在固执地收集每一滴被遗忘的水，滴答，滴答……井边高大入云的梧桐在淅沥声中沧桑、老去，井边的岁月潮湿而深远。蟋蟀的悲鸣声一点点搜索着这个秋天的过往，将那些不属于秋天的一切都慢慢收集，收集所有的落红，收集所有的青叶，收集所有的雨水。那些在春花夏风中被淡化的心事，在秋蛩起时，随着青苔漫浸，使人忧伤。生命会凋谢，爱也会凋谢，但记忆不会。

“屧粉秋蛩扫”，“屧”为鞋底，“屧粉”是女性日常所用的香粉的一种，即沉香粉，多洒在鞋底衬处。“屧粉”当指女子的行踪。“秋蛩”即蟋蟀等秋虫。一个“扫”字，眼前陡然荒凉，昔日芳华难觅。采香，传说吴王曾经在山间种植香草，以供美人泛舟溪上前往采香。“连钱”，指连钱草，多长在水边或阴潮处。因其叶子酷似马蹄状或半个铜钱，又称“马蹄草”。采香的小径上长满了连钱草，那一定是一个清幽的所在。

“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好像电影中的经典开场镜头，一个男子白衣胜雪，但我们只看到他的背影，他慢慢地走向辘轳井边，虽说是秋天，却绿意仍浓，那是经季的雨水沉淀出来的青苔，蔓延于井台、井边甚至井壁。那凋残的花枝上还有一朵艳红而瑟缩的花，男子便在那花下站住。突然，他的目光落处，静静地躺着一枝女人的翠翘，一动不动，安静得如同睡在最深的岁月里，任何声音都不能惊醒它。

他弯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拈起。一滴泪，落在翠翘的翅子上。

那么，接下来，观众就会想，这玉簪是什么人的呢？那个长满青苔的小院，定然是久无人居住了。那么，居住其中的人去了哪里呢？来这里怀旧的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呢？很多读者根据“十年踪迹十年心”一句认定，这又是写给妻子卢氏的。而这“十年”出自高观国《玉楼春》：“十年春事十年心，慢说湔裙当日事。”两个有情人，还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互诉衷曲，其中一个就已经嫁作他人妇。这正是“湔裙”故事的真正结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是说回廊是他们约会的地方。一个人在红楼回廊间游走、徘徊，寻找斯人踪迹，天上一轮孤月伴着独倚栏杆的容若。

落寞亦是一种美。人前，他是贵公子纳兰，行事不能有半点乖张。而只有表妹，能让纳兰变成他自己。

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内向的人只有遇到对的人，骨子里的天性才会被激发出来。他变得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他不需要戴面具，不需要刻意将自己完美化。卢氏也很好，只不过她会让他变得纯洁、安静，表妹却能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邪气、任性、忧伤、快乐。在表妹面前，他只是容若，不是任何人。只是，在表妹入宫后，那个容若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最喜这句“十年踪迹十年心”，一如喜欢“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是人的一个转折点。十年，从童年到少年；十年，从少年到青年；十年，从青年到中年。十年，是人生的一个成熟期。十年后的容若成熟了，也更加悲伤了。这世上唯一能让他变成容若的人不在了，他的生命也就死去了一半。

井边的梧桐老了，容若老了，表妹老了，只有他们的爱情还停留在十年前，他们还没来得及告别，那枚翠翘还躺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