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笔耕从戎马
1.仲甫凉风意
翻开刘文典的史料,追溯其革命之路时,总得先提到陈独秀。陈独秀倾心于政治,而其本人亦是不落窠臼,这份大志和独特性情,都对刘文典引力十足。只是,陈独秀带着文人的棱角参与政治,是总归不得幸事的,刘文典似乎看透了这一切,才未重蹈覆辙。
历史对于一个人的评价是公正的,但却不近情理。人不是神,面对选择难免会出错。陈独秀就是这样一个“出错”的人,可后人仍不能抹去他的功绩。
“一枝独秀开正艳,狷介狂傲众人羡。政治潦倒心失意,才华锋芒实难掩。”这也许是对陈独秀很公正的评价,世人对他政治上的评价更多,却忽略了他的为人。
陈独秀除了革命者的身份,还是一个不会钻空子的文人,他的傲骨,决定了他在文化上的造诣和政治上的不得志。相信刘文典在与陈独秀结交之时,也是被其人品和学识吸引,而非政治上的作为。
因陈独秀的“政治之缘”,刘文典对革命之事激情满怀。在与他交好的过程中,刘文典也从原来的一介书生变成了革命的参与者。虽然于1909年结束安徽公学课程之后,他便自费留学日本,与陈独秀也慢慢疏于往来了,可他矢志革命之心,却天地可照,而他身上那股“流狂”之气,也未曾忘却源头。
彼时,陈独秀革命之心日甚,这风头自然容不得他人之眼,慢慢地,他逐渐成为“反势力”打击和迫害的对象。二次革命之后,陈独秀紧随柏文蔚,起草了《安徽独立宣言》,告诉他人安徽这个地方的自由,但这只是表面现象。
是年8月,名义上安徽已经宣布独立,但当时的安徽军师胡万泰与袁世凯早就往来已久。胡万泰当即反戈,帮助袁世凯对付柏文蔚,柏文蔚不得不离开安徽,陈独秀也是因这般牵连而从安庆转到了芜湖。
当时,芜湖驻军负责人为龚振鹏,他与陈独秀有些交情。两人结识于岳王会,曾是并肩战斗的兄弟。只是时至今日,时局混乱,这旧识交情,似乎怎么也抵不过私利和强权。
龚振鹏与柏文蔚不太对路,也许是在岳王会时就结下的嫌隙。故此当柏文蔚身居险地之际,他坐视不理,置若罔闻。陈独秀自然看不惯了,他身有文人的豪情气节,见了龚振鹏后,直接质问其“是何居心?”
龚振鹏见状,怒火顿起,你是何人,竟如此无礼,即叫了手下:“先绑起来,尽快枪决!”
陈独秀毫无畏惧,且直面斥责龚振鹏某些不耻之行,更义正词严地催促道:“要枪决,就快点吧!”
这就是刘文典认识的那个陈独秀,铁骨铮铮!他不会因强权低下高贵的头颅。日后刘文典为陈独秀四处奔走,也是因文人的相互敬佩,更是对陈独秀人格的肯定。
志士仁人,自古都有一番刚烈之性,这也是后人为他们的胆识拍手称赞的原因。那时的陈独秀,大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风发意气。不过,他尚“命不该绝”,否则就太可惜了。就在龚振鹏欲动手之时,旅长张永正(与柏文蔚相识,并追随其,后为袁世凯所杀)带兵行兵谏,龚振鹏也未轻举妄动。虽及至此,可危险尚存,若没有搭救之人,恐怕陈独秀这时早就成了“烈士”。
是时,刘文典回到上海,担任《民立报》编辑及英文翻译。因其时刻关心革命之事,很快便听闻陈独秀受难一事。他知道事关重大,稍有行差踏错,恩师即刻会身陷囹圄,甚至会丧命。他四处奔走,渴望迅速找到营救之策。
当夜,刘文典马上行动,找来了另两位好友——范鸿偃、张子刚,一同商议解救之法。讨论过后,三人决定请柏文蔚出山。刘文典马上写信给柏文蔚,叙述了事情发展的详情,嘱咐送信使者务必要把信亲手交给柏文蔚。
尔时,柏文蔚已逃至南京。收到来信后,思量再三,也知道此事重大,决不能让陈独秀这样优秀的革命同志就此殒命。他不顾自己的安危,连夜坐船从南京来到陈独秀的所在地——芜湖。虽然危险,但也要一试。
按理说,柏文蔚与龚振鹏彼此早就有隙,互相看不顺眼,刘文典欲求柏文蔚出面讲情并不可取,但事关危机,也想不了许多了,柏文蔚也是硬着头皮上。加上两人曾是革命同路人,凭这一层关系,龚振鹏自不能不管不顾。
其实,龚振鹏也并没有杀陈独秀之心,只是当时陈独秀言辞激烈,让他下不来台,所以才出此下策。陈独秀刚一入狱,四方求救之声顿起,他也不想走在舆论的风口,更怕四处为敌,于是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放了陈独秀。
对于陈独秀这次被捕的原因,历史上众说纷纭,除与龚振鹏发生口角外,还有两种猜测:其一,传言龚振鹏与柏文蔚向来不和,可陈独秀却偏爱这位同道中人,因此迁怒陈独秀;其二,二次革命惹怒了袁世凯,他秘密下令追捕相关人士,陈独秀当然在其中,又正好被人发现,这才入了狱。不管事实到底是哪种,入狱倒是确有其事的。
而此次陈独秀能毫发无损地走出监牢,刘文典当真居功至伟。也因此渊源,刘文典在陈独秀的心中更有分量,他知道,如若没有刘文典此番东奔西走,四处求救,自己早就与其他革命者、与家人天人两隔了。因了这般原因,陈独秀对刘文典既有感恩之情,又有赞誉之意,两人的友谊也迅速升温,不再局限于师生,而是上升到革命情谊、一同成就伟业的伙伴上来了。
经过这次事件,陈独秀回到上海,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他在上海潜心修学,编撰了《字义类例》一书。这是陈独秀当时第一本学术论著,内容主要是对汉字的解析。平安度过一年之后,他的身体和心理上都有了恢复,转而又变成了战士。
那时的陈独秀很窘迫,可谓身无分文,对于那段岁月,历史上对其形容多是,“度他那穷得只有一件汗衫,其中有无数虱子的生活”。
平静的背后往往蕴含着危险。不久之后,陈独秀遇到了他人生中的下一个难题,他也将再次背起行囊,漂洋过海,东渡日本。
从陈独秀的生平来看,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到过安徽。
陈独秀于1942年5月27日在重庆去世。芜湖,成了他在安徽的最后一站,在离世前他也未曾回家乡看看。自1913年8月后,陈独秀再也没有踏入过安徽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也许是因牢狱之灾让他颇感蒙羞,也许是安徽这个故乡已不需要他了,他要站在更大的舞台上。
此后的陈独秀,开始了四处奔走的生活,一生中先后四次入狱。
而刘文典呢?他自此时开启了自己正统的革命之路。其后追随孙中山,也是在与陈独秀“分手”的同时,内心滋生的冷却之意使然。但在这之前,他与陈独秀亦是建立了相当长且深厚的政治情谊,且因这份情谊,引航出了启迪国民之智的惊天巨浪。
2.暗潮涌动时
从古至今,国内国外,每一段革命都有它的阴暗面,有人愿意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也就有人借革命的机会大行投机主义之事;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身躯铸成长城,建立新的平等自由的国度,也就有人利用革命,排除异己。
刺杀,在每段历史中都存在,有人说这种行为是铲灭敌人最有效的方法,但也有人说,这种行为不足以真正地改变历史,获得胜利。我们无法评价这种方法的好坏,能肯定的是,每种方法都自有它的道理。
《民立报》办得有声有色,刘文典也自觉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满足自我抱负,救国救民的金光大道。然而,就在刘文典的革命之路走得越来越宽之际,阴暗角落的迫害行动也伺机而动了。
1913年3月的一个晚上,对很多中国人来说与往常并无二致,可对另一些人而言,却黑暗无比。一个晚上,一名革命将领就此消殒,无数革命人几乎失去方向。
当晚,刘文典与平时一样,在居所中看书,思索。窗外夜色宁籁,悄无声息,他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可这般静寂,却酝酿着一次危险的发生。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把刘文典浸入书海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不禁一阵茫然。他猜测着如此深夜,谁会登门?边想着边起身打开屋门。
面对眼前来者,刘文典正欲张口询问,话还未出口,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随即传来一阵震耳的枪响!
刘文典周遭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短短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自己并不长的人生。儿时的家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一一浮现,就像他还在家里一样,他又想到自己的那些同僚,那些慷慨激昂的日子……
很显然,这是一次“暗杀行动”,一切都来得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刘文典还未看清来者的面容,那人便已消失于浓浓夜色之中了。随即,万事归于平静,好似梦境一般,只留下怔怔的刘文典,以及他那血流如注的肩膀,证明刚刚发生的是现实。
幸好,刘文典伤势不重,经过医生处理,静养便可痊愈。局势如此混乱,完全出乎了刘文典的预料,他好好忖度一番后,觉得此事不可声扬,遂想息事宁人。
几日之后,各大报纸刊物便刊登了“宋教仁遇刺”的字样。消息传来,令世人震惊。后来经过了解才知道,凶手原本的暗杀对象是宋教仁,但是因为正值深夜之中,灯火不明,路不好找,凶手居然摸错了门,找错了人,把刘文典错当成宋教仁了。
辗转中,刘文典等人得知了宋教仁遇刺时候的情形。在宋教仁搭乘火车去往北京的途中,在火车站检票时,遇到了刺客。当宋教仁觉察到时,他用手摸着腰,并对周围的人说,“我中枪了,有刺客。”话音刚落,就见一黑衣男子快速跑开了。
当时同行的有于右任,看到宋教仁受伤,他十分镇定地说:“现在一方面要追捕凶手,一方面赶快送入医院,我去找车子。”吩咐完,他马上去外面找了辆车,把宋教仁扶上车送往医院,另一方面继续安排着追捕凶犯一事。
此时的宋教仁还很清醒,他拉着于右任,对他说:“我痛得很,恐怕活不下去了,现在有三件事奉托:第一,所有在南京、北京和东京存的书,全部捐入南京图书馆;第二,我家很穷,老母尚在,我死后请各位替我照料;第三,请各位继续奋斗救国,勿以我为念放弃责任。”
宋教仁的伤势很重,到达医院后,经医生查看,发现子弹含毒。医生经过多次开刀医治,期间宋教仁痛苦的呻吟声让闻者不忍。清醒时,他还对周围人说:“我为了调和南北,费尽苦心,可是造谣者和一般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真死不瞑目。”
医生的抢救并没有让宋教仁转危为安,在弥留之际,他口中喃喃,“我们要集中全国力量一致对外”。看及此,黄兴在宋教仁耳边悲切地说:“遯初,我们会照料好的,你放心走吧。”宋教仁听到此,眼睛慢慢睁开了,头向他处动了动,眼中有泪光闪烁,他离开了。
宋教仁,生于1882年,卒于1913年,字遯初,号渔父,湖南常德人。他是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与黄兴、孙中山,一同主持第一次的改组国民党,他走在了这个时代的前列。
刘文典获悉事情的原委后,顿生一身冷汗,一位爱国的革命者,就这样离开了世人。这也是刘文典与死亡第一次接触得如此之近,甚至在被“暗杀”时,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宋教仁被暗杀的事实,惊醒了更多的革命志士,他们意识到,宋教仁留给他们的,不是畏惧前进,而是迎难而上。可叹的是,当“宋教仁事件”上升到一个更高的位置时,中国这个有望,或正在突破束缚和枷锁的国度,却一步步地在燎原之火的“渐熄”中,裹足于封闭自我的旧旋涡中,前方的冰冷让人害怕和犹豫。
原本,宋教仁的死就已令国内诸多革命志士震惊不已,他们内心那颗曾被“黑暗势力”打压的心也瞬间雄心万丈。是时,有消息称:暗杀宋教仁者,为袁世凯的亲信。这无疑更让这些革命志士愤慨不已。
此前,“袁大总统”(袁世凯)有意拉拢宋教仁,希望其能担任政府总理。可宋教仁自辛亥革命成功后,积极组建新党,坚守自己的内阁政治,决心孤立袁世凯,如果猜测正确,那么这是他“惹祸上身”的理由。因而,当革命志士一众听闻此内幕,个个义愤填膺。
很快,刘文典等人对袁世凯口诛笔伐,一篇篇声讨檄文应运而生,他们在一篇题为《中华民国之特色》的评论文章里写道:“大总统为人所暗杀,此举世所曾见者,今以总统总理而暗杀人,此民国之特色者一。政党拥戴政雄,此世界所曾见者,今以政党而拥戴杀人犯,此民国之特色者二。”此文讽刺至极,对袁世凯之行径大加批判。这是刘文典等人在面临强权与死亡的威胁时的选择。
无独有偶,若说“宋教仁事件”是袁世凯由嫉妒生杀人之心,这是个在一般人眼中“有情可原”的事情,那么随之爆出的惊天丑闻,可当真使他在国人心中的唯一一丝依赖之意荡然无存。
1913年4月26日,继“宋教仁事件”之后不久,袁世凯行“卖国”之举:以盐税和海关税担保,向英、法、德、日、俄等五国银行团签订两千五百万英镑的“善后”大借款协定。这铁一般的事实,让人对袁世凯已无半点幻想。霎时,整个华夏大地为之震颤。
国之变革,仁人志士皆无运;家之重建,黎民百姓多枉然。自古及今,那些先行者多半充当历史车轮下的碾痕,可这般清晰的痕迹,却也为后来之众指引着、导向着,告诉他们无论怎样,都要选择前行。
刘文典,就是其中一条清晰可见的车辙。中年的刘文典,在看过世事沧桑后萌生了退出政坛的想法,但未退之前所有的政治作为,都是在为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度而做出的努力。
3.革命复前行
革命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是一条漫长而又艰难的道路,荆棘丛生,魑魅魍魉。革命之中,为民者,天下人人均可剖析之;为己者,世间何人皆未窥探之。
革命者,一颗心铺在光明之路,换来的不管是鲜血还是不解的谩骂,此心不改,心意不变。只是,这一颗炙热的爱国之心,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岁月里,唯有惨遭涂炭的下场,实在悲惨至极。大抵,这是刘文典最终挥手政治的一个因素。从一个大的方面讲,这是他所做出的一个明智之举。很多人可能会骂他是胆小鬼,可在争当烈士之前,他首先是个“人”。
刘文典有妻有室,虽投身革命,是个战士,却不能忘了丈夫、父亲的责任。他接受的西方文化教育颇深,可并不能就此断了作为人的七情六欲,在面对未来的无力感面前,他也想过要逃脱这本不属于他的战场。只是,他还未离开,困境便适时出现。
宋教仁的惨死,袁世凯的“卖国行径”,激起了革命志士的万丈豪情。彼时,身在日本考察的孙中山,闻得宋教仁惨遭暗杀,也顾不得其他,即刻回国,回到战争中,回到需要他的同僚和民众中去。思起曾经的斑斓岁月,自是一番忧郁的情绪。对孙中山来说,除了再行“天道”,已无他法。
1913年7月12日,袁世凯终于惹怒了各路革命者,讨袁总司令部随即在江西成立。时任江西都督李烈钧于湖口宣布独立,与袁世凯进行对峙。自此,由孙中山等人领导的“二次革命”应时而生。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李烈钧的“大举义旗”,江苏、安徽、上海、广东等省市纷纷独立,誓与袁世凯分庭抗礼。神州大地处处狼烟,革命者们,不论体系派系,皆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一时之间,讨袁之声不绝于耳。
刘文典也积极参与到“二次革命”之中。他虽不能舞刀弄枪,没有“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机会,可硬气的笔杆子也赋予了他热血之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除了继续用笔杆子撑腰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在革命中担任起“运送伤员”的角色,只为出得一份力。
刘文典并没有因这一工作简单而轻视,照看起伤员格外用心。看着这些革命同僚死伤惨重,原本还是活蹦乱跳的人,可能在第二日就死去,此景,没让他心生恐惧,倒令其更加斗志昂扬。他相信孙中山的决定,相信“二次革命”是符合情形的战略。繁忙之余,他十分关注“二次革命”局势的发展。
其实,自宋教仁暗杀事件曝光后,袁世凯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当凶手在上海租界被抓捕后,通过各种搜查和论证,虽未有确凿的证据,可矛头都直指袁世凯,狡猾的他很快将罪行推到赵秉钧头上,后迫于舆论压力,将赵秉钧的总理之职撤掉,由段祺瑞代理。也许,这是“二次革命”最明显的成果了。
1913年10月6日,袁世凯被任命为第一任大总统,之后过河拆桥,以国会人员不足为由命其解散,他成为了寡头总统,并在一段时间后称帝。袁世凯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了出来,革命于他仅是一场权力的斗争,他眼里从来没有人民和民主。
革命,意之为“除旧布新”,可这不是革命的全部,而革命也从不是简单之举,不是澎湃的热血和激荡之情便可颠覆天地、扭转乾坤。
如此,“二次革命”因袁世凯的称帝及党内意见纷争,尚不及两个月的时间便宣告失败。幸而,袁世凯的野心昭然若揭,不久他的称帝计划也随之失败。可悲的是,这却开启了民国历史的不幸。自此,本该早早建立的民主国家制度被一场闹剧耽搁了。一个健全国家机制的时机被白白浪费,各系军阀争来斗去,百姓又深陷水深火热的困境之中。争斗不休的日子让百姓们厌倦,也让刘文典厌倦了。
文人的情怀,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总被赋予了很多的惆怅和难抒之志,似乎唯有如此,方显文人的骨质。不管刘文典如何投身革命,在政治上如何为新思想之落地殚精竭虑,他也仅是一个文人,一个善良的文人,难以在复杂的政治旋涡中与那些久居者斡旋。
革命之火的暂熄,并未压制蠢蠢欲动的革命种子。那种子,埋藏于每一个期盼迎来新世界的人士心中,慢慢生根、发芽、壮大。
只是,有些人并不希望这种子存在,比如袁世凯。
“二次革命”虽然以失败告终,可对袁世凯而言,绝非革命之举的终结。他希望看到自己“登基”的那天,并希望这天永存,而能保证这一果实的唯一方法,即是继续暗杀。
1913年,随着二次革命的失败,袁世凯以背景检察厅的名义开始通缉孙中山等革命志士。作为革命者的刘文典,亦在通缉之列。面对眼前现实,他只得逃跑,携带家人躲进英租界。这时的刘文典,与未来骄狂的刘文典判若两人,也许正是这时的“怕”,才让日后的他更加恣意地“猖狂”。
见到过那个骄纵的刘文典的人,怎么会把他与眼下这个落魄的人联系在一起?那段时日,之于刘文典而言,可称为落难。逃到英租界的一家因走得匆忙,并没有带足够的钱财,也不知在租界里要住多久,工资也少得可怜。这可能也是刘文典第一次体会到没钱的滋味,从小衣食无忧的他方才看清了现实。
刘文典此后多次与钱财打交道,大多都是缺钱的角色。
在英租界的一间小房子里,刘文典一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居然到了一家人每晚只能靠一床棉絮取暖的地步。生活实在难挨时,这床棉絮也只得进了当铺,以换取果腹之物。
“二次革命”,对当时的百姓来说是又一次战争,对刘文典来说,即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最严峻的考验。这考验是生命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刘文典的工作因此发生了变化,刚从革命中稍有脱身的他,又被卷入战争中,从书籍走到了硝烟腹地。
发生的这一切似乎太快,让刘文典不得喘息之机,面对家庭的责任,他开始犹豫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战火带给人民的是生还是死?明明是为了建立民主自由的国度,明明是为了百姓,但为何怨声载道,这是每一次革命中都必须经历的?他多想能安心下来仔细回味,但他不能,那时的他必须早早睡去,好为第二天的果腹食物奔劳。
4.孤鸿传同心
袁世凯自当政之初,除了拉拢宋教仁,还有一个人是他极想吸纳至麾下的,他就是刘文典的同乡——范鸿仙。
范鸿仙,名光启,别号孤鸿、哀鸿,年长刘文典7岁。其家境普通,世代务农,虽与刘文典同乡,却因出身的因素,彼此并没有太多交集。直到他们俩都加入同盟会,方才开始了往来。那之后,范鸿仙以其不逊于宋教仁的狂狷之态,令刘文典更为欣赏。
范鸿仙参与政治活动十分频繁,且颇有些独到的见解,加之为人大气,在革命党人中,他自然成为了翘楚。有记载,当初袁世凯为拉拢范鸿仙,特地派人以开会之名送其“华屋美妇”,结果却遭到了范的拒绝。自宋教仁不幸惨遭毒手之后,范鸿仙更是大为震怒,当即在《民立报》发文称“与恶政府不共戴天”,同时更呼吁国人“牺牲吾人宝贵之碧血,以刷新共和之颜色”。
如此光启,岂能不入叔雅之眼?
刘文典首次日本留学归来之时,范鸿仙已是《民立报》的总理兼主笔,同时肩负着组建同盟会中部总会安徽分会的重担。当时,刘文典等人常常齐聚于上海法租界戈登路的范鸿仙居所,抒发救国情怀,商讨救国大计。也是在那里,刘文典结识了更多的同僚和前辈,学习他们身上的大志向和对革命的新思路。
范鸿仙不失为革命志士中的领袖人物,在刘文典眼中,他“才略纷纭,智能命世,江淮豪俊,多相亲附。既自负壮志,且欲扬鞭曜甲,与群雄并驱争先,夙于江皖之间,结殖根本”。刘文典自此与范鸿仙结友,他们互相敬佩,同时身为老乡,他们之间的感情更甚其他的革命友人。与这类人为伍,就不难解释刘文典在以后专治于文的情形了,身上为何有豪干且不拘小节之气,相信也与此有所关联。
在同为《民立报》的编辑之时,他们就都有志向,要一同为中国革命奉献力量。那时的刘文典与范鸿仙,已经是当时的领头羊,他们已成为可引燃安徽革命圣火之人。辛亥革命的成功,让国内各个地方纷纷响应,安徽当然也不能例外。当时,安徽同盟会会员张汇滔迅速组建了淮上国民军。可惜,凶残的袁世凯残忍地破坏了一切,全然不顾革命者的辛苦建设。
是时,袁世凯刚被清廷起用,而他的祖坟位于河南项城,他唯恐国民军以此相要挟,故而先行下手,派军突袭。此一战十分惨烈,国民军损失巨大,伤亡惨重。指挥作战的张汇滔见大势已去,最终愤怒自戕。
这一事件,让很多人敬佩张汇滔的勇气与刚正,但很多人也忽略了一点,革命者要用正确的方式方法来引领革命,不能因太过于急躁而失去意义,白白流血牺牲。这显露的是革命者的不成熟,败露的是袁世凯的阴险毒恶。范鸿仙与刘文典把这一切当作经验教训,看在眼里,刻骨铭心。
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时,袁世凯极力抗议,并命北洋军阀段祺瑞、冯国璋等横加阻挠。孙中山见状,丝毫未有退却之意,即刻下令北伐。而在北伐之中,一马当先者便是范鸿仙。
1912年时,革命之心日剧的范鸿仙回到合肥,募集五千精兵,称为“铁血军”,矛头直指袁世凯。随即,一篇名为《铁血军总司令范君光启宣言书》,彻底拉开了声讨袁世凯的序幕。
金戈铁马,朔气金柝,本以为一场激战不可避免,范鸿仙大抵也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在他心中,满是国仇“友人恨”。只是,他的这份报国之心尚未得世人照见,南北和谈便开始了。更令革命者痛心疾首的是,孙中山竟将临时大总统之位让于袁世凯。
世人无法体会孙中山当时的心境,也无法评价他的做法,但这一举动确实让很多革命者失望。
闻此消息,范鸿仙号啕不已,悲叹道:“伪孽虽去,袁贼未枭,北庭诸将,各仗强兵,跨州连郡,人自为守,而无降心,今权一时之势,以安易危,共和之政,不三稔矣!”
范鸿仙的判断没错,不灭袁世凯,共和实难成真,只可维系区区两三年尔。果然,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他的说法。刘文典看到同乡如此忧愁,但心中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也只得陪着一同叹息。
风起云涌,秋风瑟瑟,彼时的国内,一片萧索。而后,宋教仁遇难。是年8月,范鸿仙、刘文典等人紧锣密鼓,于安徽芜湖召开会议,旋即成立“讨袁第一军”、“讨袁第二军”。一时间,革命之火再度燃起,瞬息间就已经形成了燎原之势。
对那时的范鸿仙来说,能“手刃”袁世凯,已经成了他做梦都想做之事。可令人叹惋的是,贫困的出身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困扰,因没有显赫的家世,他在革命之时并没有足够的经费去组织革命。为了能尽革命之势,只能将自己珍藏的善本古董售卖,以充军资。
范鸿仙革命之心天地可昭,而袁世凯的狼子野心亦是昭然若揭。此前的“华屋美妇”之计不成,这次他故技重施,但得到了同样的结果。之后,他起了歹心——他想到了暗杀。
1914年9月20日晚,范鸿仙与友人闲话,直至深夜。不料,他刚躺下不久,袁世凯所委派的四五人便闯入他的卧室之内,对他猛刺三刀,又开了一枪。范鸿仙受伤之处,皆为要害。就这样,这个有头脑、有想法的革命志士,带着难以解平的怨恨,带着大计不得施的遗憾离开人世。
范鸿仙并没有白白送命,他给当时的革命者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让无数同伴看清了恶势力的真面目,他们也找到了方向,懂得了防范。
范鸿仙的死,犹如一道刺破苍穹的“极光”,使得革命党人原本的混沌瞬间被劈开。他们看清了现实,辨清了未来的方向。孙中山闻得范鸿仙遇难,悲痛万分,向其家人表示,待革命成功后,必对其厚葬。后来,范鸿仙被葬于中山陵区。其生不能再追随孙中山左右,死后却与之共守。
作为范鸿仙挚友的刘文典,受其子女委托,书写出《范鸿仙先生行状》,篆刻于其墓碑背面。寥寥数语,不甚华丽,却字字珠玑,简述了范鸿仙一生为国为民的事迹,也述说着刘文典对这位同乡的敬佩。
看到了“革命”一次又一次跌倒,刘文典悲痛万分,他再次拾起早时的思考: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挽救中国,挽救中国的百姓?
25岁的刘文典,已经历过留学、革命和暗杀,这些来得太聚焦、太突然、太危险,稍有不慎,他也会就此丧命。
宋教仁事件、范鸿仙事件,历历在目的血泪现实,让刘文典开始意识到,他的世界也许并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