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扬州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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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7)

当年李鱓就指出板桥可以成为“自立门户”的大家,郑板桥一直感念李鱓的知遇之恩,决心闯出一番名堂,在丹青史上也镌其姓名,夸耀后世。

在板桥还处于“乞食”落魄境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琢磨石涛这位笼罩扬州画坛的传奇画僧的作品。石涛不拘泥古法,不尊主流的画法给了郑板桥很大启发。当时有“石涛善画,盖有万种”的说法,如果每样都去描摹,怕是穷尽一生也只能成为石涛第二,然而板桥是要成全自我的人,他不愿跟在别人身后亦步亦趋。

“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

况且他也有所自知,认为石涛之长,某些方面是他学不上的:“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于是他对石涛的学习着重放在兰、竹、石的写意上,在洒脱处见精微,在平常处见别致,师造化与师名家相结合,从模仿中体悟创造。板桥通过长期对石涛的心仪手追,终于发现自己相较石涛差在“功夫气候”:“石涛和尚客吾扬州数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诗曰: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当面石涛还不学,何能万里学云南?”

正如诗中所说他决定学其七分抛其三分,有所传承有所突破,将石涛笔下竹的酣畅淋漓融入自己灵动、飘逸的墨竹中。板桥的竹看似不经意的三两枝、六七枝,但枝枝丫丫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悉心研究构图之美的结果。他自己说,开始画竹时,能少不能多,后来能多不能少。六十岁时才知道减枝减叶之法,一枝有一枝的用处,一叶有一叶的用处,多余的一枝一叶也不要,这叫“简”字诀。

他对紫竹、朱竹、雪竹和那些画竹的杰出画家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上下古今,诸法皆备,最后专攻一体,终以墨竹见长。

不仅如此,郑板桥的诗词修养也颇不俗,长题短跋,点缀画间,与错落有致的墨竹酝酿出天马行空般的洒脱气质。善于总结的板桥还从理论高度提出很多精辟的画理,成为指点后人画竹的金玉良言。

就这样,他汲取石涛的养分摆脱了石涛的束缚,在扬州自立一派,令时人刮目相看。

板桥挚友董伟业在《扬州杂咏》中赞扬他:“湘兰淇竹高人格,写照传神不在奇。法拟石涛能活用,板桥居士是吾师。”

郑板桥成为继石涛之后的一位大家。他和李鱓、金农等一道,共同推动了“扬州画派”的产生和发展壮大,使之后来成为中国画史上一个重要流派,也就是闻名于海内外的“扬州八怪”。

做官之前的郑板桥和金农等好友在扬州游玩山水,甚得其乐,这同时是一个结识扬州权贵,打入上层的过程。虽说郑板桥尚未做官,但毕竟是离仕途仅有一步之遥的“潜力股”,所以当地官员也时常来看望板桥,双方经常走动。社会地位的提高让他有机会结交一些地方的大吏。

高邮州的知州傅椿专门乘船去拜望过他,这位知州很有政声,颇得民心。郑板桥写长诗描绘了当年高邮水患及傅公的治理情况,将傅公歌颂了一番。他还给江南布政使晏斯盛献过诗《上江南大方伯晏老夫子》。在丙辰礼闱时,晏供职鸿胪寺,拉关系也可以说是郑板桥的老师,郑板桥感谢他“惭愧无才经拂拭”,于是他“也随桃李谒高山”,告诉晏自己有吏治方略。

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郑板桥还呈诗两淮盐运使卢雅雨。这位盐运使就是拥有“东南文坛盟主”雅号的卢见曾,他不仅是朝廷三品大员,更是扬州文坛各种文化活动的组织者。他与中下层文士倾心相投,很多文人艺术家都是耳闻他的大名前来投靠做幕僚的。

郑板桥作诗《送都转运卢公四首》向卢公示好,诗中将自己的落拓境遇说明,希望引起卢见曾的注意。事实上,当时郑板桥因为引荐碰到一些困难,借机在诗的最后,发牢骚说“吹嘘更不劳前辈,从此江南一梗顽”,像是孩子赌气一般说自己干脆不想做官了。可惜此时,这位卢见曾因为太过耿直,触犯了贪官污吏及不法盐商的利益,被流言诽谤,乾隆皇帝没有查明真相就将他发配充军了……直到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才得以平反昭雪。郑板桥觉得自己最后的希望也泥牛入海无消息了。

焦急的板桥已经等不及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凡有位贵人相助,即可平步青云一展雄图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京城传来的入京候补的消息由两个专差亲自送达郑板桥手中。郑板桥匆匆收拾了行李即刻赴京。在家待官六年终于要被起用了,此刻他只想引吭当年青莲居士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四节 为官经历

1.范县为官

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秋,已经四十九岁的郑板桥被召见入京候补官缺。乾隆帝的皇叔慎郡王允禧现在已经是亲王了,他热情地接待了郑板桥。不等郑板桥行完礼,允禧便拉着他来到正厅,嘘寒问暖,上下打量这位老朋友。郑板桥不禁感叹时光的飞逝,当年十四岁的少年已经贵为亲王……允禧为郑板桥安排了接风酒席,在饭桌上为郑板桥亲自执刀切肉,并笑着说:“当年玄宗亲自调羹给太白吃,本王今天亲自为板桥割肉,一前一后,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允禧是对郑板桥有事相求的,他想出版自己的两本诗集《随猎诗草》和《花间堂诗草》,必须要找到一个书法了得的人来书写刻印,允禧早年就对郑板桥的书法印象深刻,认为能接此项任务的人非郑板桥莫属。不仅如此,允禧还请求郑板桥为他修改定稿,并作序。

郑板桥受宠若惊,认为这有些太抬举自己了,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受人之托,手书刻印而已,怎敢有多造次,于是谦虚地婉拒了允禧让他作序的请求,仅仅写了一篇简略的《跋》。《跋》一般是放在书文之后的,作为《序》的补充而存在,在重要程度上不如《序》。

郑板桥所写的这篇《跋》十分得体,将允禧好学、善读书、礼贤下士的品质悉数列出,“其胸中无一点富贵气,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专与山林隐逸、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是其虚心善下处,即是其辣手不肯让人处”。“主人读书好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迸露。故观火观水也。”“读书精而不骛博”……还将允禧与杜甫、王维、韦应物、杜牧等大家做比较,发问:“问琼崖之诗已造其极乎?曰:未也。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进之时。今所刻诗乃前矛,非中权,非后劲也。执此为陶谢复生,李杜再作,是谄谀之至,则吾岂敢!”最后,郑板桥的结语很真诚,不似之前对待其他官吏大人那样吹捧拔高。可见他与允禧是彼此肝胆相照的好友。

这篇《跋》写于郑板桥在范县任上,此时的郑板桥已经是范县县令了,之前为允禧刻写诗集用去将近一年时间。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春,郑板桥接到朝廷任命其为山东范县县令的诏书,只是一个外任,远离京师。郑板桥最初中进士之后很想在六部谋得官职,这样的任命让他感觉出一些失落。“县”属于地方基层,是清代统治的底层单位。由于县令官微职小,因此也经常被人称为“七品芝麻官”。

郑板桥有一方“七品官耳”闲印,即用以自彰此次出仕。官职虽小,所辖虽偏,但毕竟是一个可以施展自己“兼济天下”的舞台。

赴任山东前,慎郡王为他作了《紫崖道人送板桥郑燮为范县令》一诗:“万丈才华绣不如,铜章新拜五云书。朝廷今得鸣琴牧,江汉应闲问字居。四廓桃花春雨后,一缸竹叶夜凉初。屋梁落月吟琼树,驿驰诗简莫遣疏。”

允禧在诗中高度称赞郑板桥的才干,认为他的出仕,使扬州少了一个卖画人,而朝廷却得到了一个人才。板桥心中不敢辜负这般殷切的期望,并且即将赴任时在辞行诗中踌躇满志地写道:“莫待梁园留赋客,须教七月课豳民……”(《将之范县拜辞紫琼崖主人》)表达了实践政治理想的决心和信心。

范县(今属河南省)是清代山东西部的一个小县,地处黄河北岸。郑板桥印象中的范县“朝歌在北,濮水在南”,一边是殷代的古都,一边是《诗经》里遍地植桑的沃土,是一个古文化遗存十分丰厚的古县。但是初到范县板桥是这样形容的:“廨破墙仍缺,邻鸡喔喔来。庭花开扁豆,门子卧秋苔。”

事实上,这个地瘠民贫的地方只有不到两万人口,县城里也只有四五十户人家,规模还不如一个大村庄。县府衙门只是几间东倒西歪的破草屋,时常来光顾的只是隔壁邻家的几只大公鸡,它们大模大样在县太爷的衙中觅食嬉戏,全然没有逡巡之意,就像在自家院里一般。看门人卧在台阶上懒洋洋地睡着晒太阳,倒是板桥洒扫院落时常惊动停息了的鸟雀。所幸范县民风淳朴,民众安分乐业,一派古风尚存的气象。

郑板桥后来调任他处,回忆起范县不觉涕泪飘零:“范县民情有古风,一团和蔼又包容;老夫去后相思切,但望人安与岁丰。”

即便是知县衙门,连带郑板桥自己也不过只有八人而已:知县一名,典史一员,儒学教谕一员,训导一员,阴阳学训术一员、医学训科一员、僧会司僧会一员,道会司道会一员。“一团和蔼又包容”的百姓几乎没有对簿公堂的时候,所以这衙门里的八个人更清闲了……

范县虽小,但郑板桥在治理方面也没有掉以轻心。他常常“芒鞋问俗入林深”,亲自前往田间地头看庄稼的收成,和老百姓聊聊天。有时知府大人来看看这位初任县令的老书生,竟然好几次都没能在衙门里看到他的身影。原来郑板桥在垄头看百姓耕田竟然睡着了……知府大人看出郑板桥也是关心农事的好知县,只是笑笑,并不为难他。

总的来说,郑板桥在范县的施政理念是“无为而治”、“卧而理之”,对百姓的不打扰就是郑板桥所希望看到的。

他褐衣芒鞋,考察了当地的农业,对“十亩种枣,五亩种梨”,对农民的种桑养蚕、种瓜种豆、田亩疆界、驴马集市、雇工生活、婚姻贫富,都有研究,并倾听到百姓对“吏扰”的不满(《范县诗》)。他确实感觉到百姓的生活还是十分疾苦的,前几年这里一直歉收,连年荒馑,百姓粗粝不得温饱。又有赋税要交,使得百姓最怕见到官吏来收租。他了解到有的穷苦农夫到了四十多岁才能攒够娶妻的钱;有的老人六十岁后就难以养老,还要给别人当佣人才能过活,一辈子过着如牛马一般的生活……村里的老人没有认出身着粗布褐衣的县令,一边拄拐擦泪一边向他诉苦。他认为没有治理不好的城邑,只有不肯用心的父母官:“分明一匹鸳鸯锦,玉剪金刀请自裁。”

郑板桥十分愿意接手这些棘手的问题,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责任推卸一光。在村落体验民情的过程,带给郑板桥很大的触动,他决心要将农业生产发展起来,更要使人民富裕,消除贫困。村民给他端来一杯水,他喝着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简直有愧于乡亲们的这一杯水:“一杯白水荒途进,惭愧村愚百姓心。”

多年来在田间、集市采风问俗,躬亲幽查的郑板桥一心一意为乡民谋福利,为范县兴利除弊。经过几年的发展,郑板桥认为范县百姓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当然碰巧那几年也是丰年。

郑板桥在《登范县城东楼》一诗中,就有关于“时平兼地僻,何况又丰年”的描述。他在咏范县的十首四言诗中表达了他理想的社会,就像尧时老人所作《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

他来到范县三个月就走遍了全县村村庄庄、大小集镇、河流滩岗,看地形、查税负,了解民情,与现代法官走访当事人、巡回开庭等措施有异曲同工之妙。

官家史书《兴化县志》对他评价说:“知范县,爱民如子。”

翻开范县的史册,笔墨最多的莫过于郑板桥。郑板桥在范县当县令五年间,以“清正廉洁的为官之道、仁爱为民的工作作风”受到当地百姓的称赞。郑板桥给范县留下最为突出的财富是他的“廉、仁、智、直”的断案文化思想,是一份珍贵的思想遗产。

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有两牛相斗,一只被顶死。两牛的主人于是发生了争执,死牛主人要求索赔,可是另一头牛的主人却认为两牛相斗,死伤无关主人而拒不赔偿。于是两人闹到板桥的公堂之上,板桥略一思索,写下八字判词:活牛共使,死牛共剥。两位牛主人对这个判决都很满意。

另一则故事是说郑板桥当年在兴化落魄的时候,向屠夫赊账买肉过年,结果屠夫将肉卖给出价更高、支付了现钱的买主。郑板桥觉得深受其辱,从此对屠夫恨之入骨。在范县时也对屠夫厌恶不已,偏见很深。饶氏于是捉住一只老鼠,将它挂在屋里。板桥看到问这是何意,饶氏说自己幼年有一件新衣服就是被老鼠咬坏了。郑板桥笑着说:“范县的老鼠又不是扬州的老鼠。”饶氏忙说:“那范县的屠夫就是兴化的屠夫吗?”郑板桥恍然大悟,办案时不再对屠夫有所偏见。

郑板桥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不曾收受他人一分一毫的贿赂。他对官场的不正之风也是相当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