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扬州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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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8)

有一年,朝廷派了一个钦差到山东巡查,这钦差姓娄,外号“搂两耙子”。他知道郑板桥为官清廉,就费尽心机要搂郑板桥的银子。待他要离开潍县时,郑板桥便送了一个大食盒给他,钦差一见大食盒沉甸甸的,想里面的白银决不会少于一千两,就兴高采烈地打开食盒,发现食盒里装的居然不是银子而是大萝卜!还附了一首板桥的诗:东北人参凤阳梨,难及潍县萝卜皮。今日厚礼送钦差,能驱魔道兼顺气。

潍县萝卜皮色深绿,肉质翠绿,香辣脆甜,多汁味美,现在已是闻名于世的地方特产。这位钦差领教了郑板桥的厉害,灰溜溜地离开了。

郑板桥晚年辞官回到故里,想去拜访好友李鱓,于是乘船去和老友相会。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在舟上品尝那美味的鲫鱼,郑板桥突然有感而发:“作宦山东十一年,不知湖上鲫鱼鲜。今宵尝得君家味,一勺清汤胜万钱。”自己在山东做知县十几年一口清炖鲫鱼汤都不曾喝过,可见其为官清廉至此。

郑板桥在范县还写过《孤儿行》、《后孤儿行》和《姑恶》等反映民间疾苦的现实感极强的诗作。《孤儿行》讲述了一个在叔叔婶婶家中长大的孤儿的悲惨遭遇。叔婶家中院落恢宏,奴仆成群,却一点都不念死去兄嫂的情分,反而责骂他们给自己增添累赘。恨得咬牙切齿的叔婶让小侄儿住在柴房,吃仆人们剩下的残羹冷饭,还要干最繁重的体力活。同时叔婶的儿子养尊处优,与孤苦伶仃的孤儿形成鲜明对比。作者谴责了叔婶凶残丑恶、灭绝人性的行为。“孤儿踯躅行,低头屏息,不敢扬声”,“豪奴丽仆,食余弃骨,孤儿拾啮……”

《后孤儿行》情节更加丰富,叙述鞭辟入里。这里的孤儿是一个年幼的女婿,为丈人所欺。丈人绝灭人性,他得到女婿家的珠玉以后,想方设法要害死孤儿,心肠之毒,令人发指。悲惨的孤儿为贼所掳,狠心的丈人买通官府,使得孤儿随盗就戮,事情终于遂恶人之愿。这是一张告发一切阴谋者、狠毒者、凶残者、无人性者的控诉状。作者塑造这些悲剧形象,旨在劝世与警世,唤起人间的善心,唤起世人对丑恶之人的鞭挞以及对弱者发自内心的同情。

郑板桥在扬州时投靠过一位从祖亲戚,即福国上人。如今,这位福国和尚跑来看望远在山东做官的郑板桥,这令板桥喜出望外。和尚还是那个和尚,只是发楂渐渐发白;交情还是那般淳厚,只是光阴荏苒,岁月无情。两个老头相视打量,少不了慨叹唏嘘……“衲衣何日破,四十有余年。白首仍缝绽,青春已结穿。透凉经夏好,等絮入秋便。故友无如此,相看互有怜”(《破衲》)。

两人同是郑氏祖先的后代,一个过着困窘的物质生活却到达了外人眼中的至高境界;另一个追求功名实现了光耀门庭的家族使命实则辛酸遍尝。当年的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也许彼此许诺今后的生活将是如何如何,如今青春一去不复返,蹉跎之感难以言说。

“日高犹卧,夜户常开。年丰日永,波淡云回。乌鸢声乐,牛马群偕。讼庭花落,扫积成堆。时时作画,乱石秋苔。时时作字,古与媚偕。时时作诗,写乐鸣哀。闺中少妇,好乐无猜。花下青童,慧黠适怀。图书在屋,芳草盈阶。昼食一肉,夜饮数杯”(《止足》),弹丸小邑,经过郑板桥的用心经营也焕发出勃勃生机,田里园中五谷丰登,牧场草地牛马成群。讼庭积满落花,没有案牍的烦劳,一片年丰日久的景象,他感到无限欣慰,觉得心满意足,闲下来便寄情诗画于庭院之中。

郑板桥吟诗作画没有个可以与他一唱一和的知心朋友,有时也会感到寂寞。有一次,他一口气画了三幅分别寄送他的三位同样喜欢画石的好友:高凤翰、图清格和李鱓。又用余墨在县衙墙壁再画一块卧石,并题:“朝城颂简刑轻,有卧而理之之妙,故写此以示意。三君子闻之,亦知吾为吏之乐不苦也。”这里所说的朝城是一个更小的县城,一向由范县兼管,所以郑板桥一直是身兼二职。不过题词中说这里很好治理,卧而理之即可,百姓都能各得其所,安居乐业。请朋友们放心,郑板桥在这里的工作生活都很顺利,但是他不曾表露的日复一日的寂寞之情,不知朋友们能否听出……

他与李鱓时常以书信沟通,当时郑板桥上任之时正是李鱓罢官南归之际,所以郑板桥在信中劝慰老兄不用太留恋仕场。而且借用张翰思念故乡的鲈鱼莼菜的典故,希望自己也能没有遗憾地回归故乡。“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也许郑板桥此时真的很孤独,很想念家人亲友,设想出晚年要向李鱓借几间茅草屋来享受天伦之乐。

范县为官后的第二年暮春,郑板桥回到了令他梦萦魂绕的扬州。与金农、杭世骏等友人在“二马”的小玲珑山馆相聚。马氏兄弟欢迎这些文士,并且拿出了前朝马四娘画眉的螺黛、太子坊的纸和宋元时代的一些古碑帖展观。在座的杭世骏吟诗,厉樊榭抚琴,板桥就作画,最后金农题诗说:“修禊玲珑馆七人,主人昆季宴嘉宾,豪吟堇浦须拈手,觅句句山笔点唇。樊榭抚琴神入定,板桥画竹目生瞋,他年此会仍如许,快煞稽留一老民。”

乾隆十年,郑板桥五十三岁,他在范县、朝城县任职已四年,政绩甚佳,口碑甚好,可称“清和得意”。就在去年,饶氏为郑板桥生下一个儿子。郑板桥曾在三十一岁时痛失爱子,如今得到上天眷顾,老来又得一子,欣喜不已。他一个人照顾不了饶氏母子,于是在这一年的冬天,也正是他任满例假回乡省亲的时候,将他们母子二人送回兴化老家。

郑板桥治理范县颇有政声,当时于敏中乃山东学政,十分欣赏郑板桥,有意提携他,于是推荐郑板桥,他才有机会被任命为潍县县令。

2.立功天地,字养民生

郑板桥改任潍县,从此成为潍县知县,七年之久。潍县人口15万,年赋税接近范县的四倍之多。虽说是平调,实际上可以说板桥这次是“升任”。这潍县一直以来有“潍县原是小扬州”一说。城镇规模较大,商业繁荣,手工业发达,经济基础很好,是山东东部的大邑。不过就在去年,潍县发生了疫情,紧接着又出现海水倒灌等诸多灾情。

郑板桥政治生涯真正要面临的严峻考验这才开始。他在赶往潍县时看到的是赤地千里,草木枯槁,农田荒芜,灾民流离失所,更大的自然灾害发生在他到任的第二年。并且疫、卤、旱、涝这一系列的天灾交替发生,一直持续了五年之久。事实上这些天灾并不是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难题……

“连云甲第尚书府,带宅园林太守家。”潍县城中的豪绅大户颇多,他们当中许多人都与省城和京内的要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样的县做官,最难以处理的就是与这些人的关系。既不能得罪他们,使自己难于在本县工作,又不能屈服于他们,成为他们的工具。

据说,郑板桥上任时,有些不怀好意的乡绅买通衙役,安排轿夫抬轿子时故意不停颠簸,想捉弄郑板桥一番。郑板桥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命令轿夫停下。郑板桥指着不远处当地农民们准备盖房和盘炕用的一垛墼块,问前来迎接的潍县县衙管事:“那是什么?”当管事给他介绍了墼块的用途后,郑板桥说自己是南方人,从来不知道泥巴还能这样制成坯盖房子。他要衙役们搬20块放在轿里,带回县衙,学学是怎么做的。这种墼块一块约十几斤重,加上郑板桥的重量,轿子稳稳当当地,轿夫再也颠不起来了……重新上路后轿夫们直累得气喘吁吁,面面相觑。郑板桥巧妙地先和乡绅和轿夫们打了个平手。

可是县里的土豪乡绅没那么容易气馁。哪个县令敢对本地根深蒂固的势力不恭不敬,不都是忍气吞声或是与乡绅们狼狈为奸,欺压百姓?可是这个外乡来的瘦小的县令却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百姓这一边。

新任县官拜谒当地的豪绅已经成为一条潜规则,意味着两方的合作,透露出乡绅们天长日久的有恃无恐。但是郑板桥不吃这一套,于是他们找上门来,寻衅滋事。他们派几个恶奴到衙门前闹事,将小贩的摊位踢翻砸烂,逼迫小贩去告官,让郑板桥出来调解。郑板桥问众人是谁打翻小贩的摊位,众人惮于恶奴侵扰不敢作声,恶奴齐声起哄道,是衙门口的青石所为。郑板桥意识到是有人派来为难他的,于是不露声色,将小贩领入公堂,又下令将青石抬进来,大伙儿都来围观,想看看这个新县令要如何处理这个案子。郑板桥一本正经,审问青石,青石哪里会说话,便命衙差打青石40大板,惹得一旁的几个恶奴大笑不止。郑板桥装作一脸天真地问他们为何而笑?恶奴捧腹道,青石无嘴无腿,又不是活人,如何开口说话?板桥勃然大怒:“既知石头无嘴无腿,何以作伪证欺负本官?”下令将作伪证的恶奴们一个个重打40大板。从此县里豪绅知道了这位县太爷不是等闲之辈。

再说县衙,不过是几间年久失修的破败官署,当时潍县城中也是一片荒凉。他在一首诗中说过,这里连给县太爷写信用的纸都没有,天冷了也没有炉火,逼得县衙里的人早早起来晒太阳取暖,其处境艰难可想而知。对于这样的办公环境,他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当前最紧急的任务是救活灾民。

板桥首先惦记的还是城外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潍县当年是富庶之地,却也经不住连年的灾荒,何况那好年成里的丰收的粮食又有多少落到乡亲们的仓中?且看城中富豪大户,依旧是余粮充裕,甚至以高价粜米获不义之财,仿佛灾荒与他们是毫不相关的。更可恨的是有些地方官吏为求升迁瞒报灾情。当时的山东巡抚、知府,为求龙颜之悦,对灾情轻描淡写,让皇上放心,导致中央的救济迟迟不能供应。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豪绅个个想方设法压榨百姓,聚敛钱财。俗话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当年范县人民生活固然穷困,但民风淳朴,如今潍县富人不少,可全都泯灭了良知。

板桥痛心之余写下《逃荒行》和《思归行》记载下百姓“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的悲惨现状。起初,民饥无食,只得将耕田拉车的牛马家畜宰杀吃掉,家畜对于农民来说是他们宝贵的、最实在的财富。

然而灾荒继续,家畜吃尽,人也饿死。灾情最严重时,斗粟值钱千百,甚至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穷苦百姓卖儿鬻女,纷纷逃离故土,流落他乡。万般无奈,乡民将孩子、妇女卖掉以求存活,可哪里有粮食让他们去果腹啊?纷纷外出逃荒,很多都饿死在路上,虎狼便将饿殍吃掉,村人惊恐万分,到最后瘦得脱形的尸体连野兽都不愿去碰。

连续十个月的干旱,郑板桥坐不住了。“潍县原是富豪都,尚有穷黎痛剥肤。惭愧他州兼异县,救灾循吏几封书。”身为父母官的他只能按照制度上报灾情,请求上级赈灾。而灾情在远离民间疾苦的大吏眼中简直不值得一提,他们看到郑板桥上报的公文十分恼火,生怕因此打搅了自己的升官梦。于是污蔑郑板桥谎报灾情,意图不轨,“记大过一次”!郑板桥一面听着上司的教训,一面紧张地筹划着救灾事宜。饿死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他坐卧难安,不能入眠。

顾不得什么上司的训斥和警告,他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保护他的百姓们。他一边通过各种渠道辗转将灾情上报,以便让朝廷、皇上知道。一边开官仓赈灾,并运用各种办法稳定粮价,积极自救。

按照我国古代传统的荒政理论,《周礼·地官·大司徒》则明确提出过“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包括以下十二项措施:“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眚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一曰索鬼神、十二曰除盗贼。”其中以轻徭薄赋、开仓济贫、开放山禁、节省开支、平抑物价等最为重要。郑板桥在潍县实行的赈灾措施,也离不开《周礼·大司徒》的荒政理论精神。

清代各县均设有常平仓,镇设义仓,乡村设有社仓。县级常平仓归国家专管。主要用途是春夏出粜,秋冬籴还,用来调节市场粮价,灾年可向灾民放赈。像潍县这样的大县,若要动用仓粮,需要严格按照制度报批,才可以放赈。官文往返费时太久,灾民已经是涸辙之鲋,等不及那些繁文缛节对时间的消耗了。

郑板桥当时毅然决定开仓救民。衙门里有人劝他说:“你这样擅做主张,是要影响仕途的啊,何况还是要背负罪名的。”郑板桥回答他说:“这都什么时候了?等文书获批传到我手里,百姓已经一个不剩,全都饿死了!若是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所以,郑板桥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未经上级同意情况下,打开官仓,发放粮食赈济了饥民。

同时,他还通知县里富厚之家、“积粟”大户,立刻平粜粮食给灾民,富户们虽然满心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何况,板桥已经开仓放米,大量米粮进入百姓家中,并投放市场,囤积居奇的米商富户已经难以获利。所以即便是不情愿,也只能以平价粜米。这些乡绅富户分布较广,比官仓更好地接济了百姓的生活。官、绅合力“活万余人”。

就在郑板桥忙得心力交瘁时,从朝廷传来了一个“糟糕”的好消息。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乾隆帝正值年富力强、鼎盛春秋,励精图治是他的主要目标。所以乾隆辗转得知山东官员匿报灾情之后非常恼火,连下几道圣旨,斥责地方大员,责成勉力救灾,调粮济民。郑板桥因此也把自己的上司彻底得罪了,为他自己的仕途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