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2)
从小就在贫苦生活中挣扎着的郑板桥,面对这位和自己有相同经历却能将困顿生活描写得如此别开生面的老师,知遇之情难以言说。良师益友,得之有幸,种园老师对郑板桥的培养和提点使他难以忘怀,郑板桥在《七歌》中大书“吾师”二字,无不自豪,并在《词钞》的“自序”中写道“陆种园先生讳震,邑中前辈。燮幼从之学词”。
除了种园先生陆震,还有“竹楼王国栋”和“桐峰顾于观”也受到青年郑板桥的推崇。这两人是郑板桥学于种园先生时的同窗。
王国栋,字殿高,一字竹楼,工于作诗,书法更是一流。常年客居扬州、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等地,并与“扬州八怪”其中的黄慎、李鱓有过来往。而桐峰,即顾万峰,名于观,“桐峰”是他的字,此人也是长于诗书,古诗古文很精通,对于科举考试很是不屑。就是这样两个有点愤世嫉俗却才华出众的青年人,和郑板桥意气相投,成为相知一生的挚友。顾于观的文字奇特,不拘一格,为人亦是如此。郑板桥曾这样形容两人之间的友谊:“百年若个是知音?日观峰高渤海深。”这友情堪比山高海深,更经得住岁月洗礼,时光考验。
而板桥又带着几分狂傲之气,这点也很像老师陆种园。郑板桥少年的狂名在给堂弟郑墨的家信中有所体现,他自称“狂兄”,并且“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而他自己少年时也是“放言高谈,臧否人物”,无所顾忌,口无遮拦。
在性格塑造上,除了恩师陆种园的影响,还有他一生所崇拜不已的明代艺术大师徐渭。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山人,是个才华横溢、思维敏捷的人。他的诗、画、书,以及剧本都独树一帜、堪称一流。偏偏命运捉弄他,使他成为怀才不遇的典型,只得感叹“笔低明珠无出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他对自己一生辛苦遭逢有所自嘲。
但徐渭的诗、书、画都体现出自身狂放的性格和独到的艺术见解。郑板桥虽然狂放,经常看不起别人,但是对于徐渭,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拜读徐渭所写《四声猿》,数十年手不释卷,很是欣赏。曾刻印一枚“青藤门下牛马走”,极言对徐渭的崇拜之情。
在陆种园的教导下,郑板桥的诗词基础得以夯实,并且最终词胜于诗,名扬江南。这时的郑板桥,依然怀揣科举功名梦,将“学而优则仕”奉为圭臬,启蒙教育已经完备,接下来对经书和应试文章的研究,以及书写要力求“乌、方、光”便是走向科举考场的开端。郑板桥以自创“六分半书”闻名于世,然而青少年时期的郑板桥书法还未自成一家,早年作品《秋声赋》为一联楷书,字迹工整隽秀,显然是专门用于应试。他的楷书学于钟繇、王羲之、赵子昂、董其昌,时人临摹赵董之帖成风,郑板桥也是如此,对赵董之“帖学”精通熟稔。
郑板桥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同时博览群书、博闻强记,不仅将经书记得烂熟(据说其能默写“四书”),而且根据自我需要进行判断,广泛涉猎各种书籍。他认为历史才是书籍优劣的筛选者,只有真正有价值、使读者受益终身的经典才能长久留传,他将自春秋如孔子以来的大家或经典进行赞扬或批判——其读书之广博、见解之深刻,都是他多年以来刻苦攻读的结果。
板桥并不排斥八股文,一度认为文章只要写得气韵深沉、沉着痛快就好,尤其喜好“《左》、《史》、《庄》、《骚》、杜诗、韩文”。再后来认为文章要贴合实际、关心民生,写出来要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如果一味讲求“言外之意”、“言外有言”,那必定是作者在抒发小我,不会引发共鸣,或是笔力不逮,难以说清。
郑板桥二十三岁时,迎娶了同乡徐氏。徐氏的母亲很会解诗,板桥很尊崇这位岳母大人,曾作诗颂之。这位小家碧玉的徐氏不仅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同时尽心尽力服侍板桥,是一位贤惠的夫人,两人琴瑟和鸣,情深意切,“荆妻试研磨新墨,弱女持笺索楷书”。但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时常揭不开锅,缺衣少粮的生活确实难熬。板桥二十五岁时,叔叔省庵与婶婶生下堂弟郑墨,家里人丁骤增,而此时的父亲立庵又是疾病缠身。板桥觉得是时候将自己所学报答给家人了,于是告别娇妻弱儿,子承父业继续做教书先生,同时也准备着科考,此时的他还未考中秀才。板桥科举之路多艰,直到父亲立庵先生故去,他才考中秀才。板桥教书是从兴化东乡竹泓港开始的,在这里教了一年书,这里尽是郑氏族人,接下来郑板桥赴真州江村就馆教书,这段经历构成了他日后弥足珍贵的美好回忆。
当年郑板桥的父亲郑立庵就是在真州毛家桥设馆教书,也就是在毛家桥,郑板桥师从陆种园完成了自己的启蒙和读经阶段的教育。这江村也属真州,只不过是一处园林住宅。康熙年间,安徽富商郑肇新是这里的主人,他悉心经营,将江村打造成山水环绕风光旖旎的13处景点。郑板桥就受聘于当时江村大户人家所办的家塾之中,这家塾里都是富人的本家子弟,他就教授一些启蒙教材或者提前给他们讲讲《四书》、《五经》。
郑板桥在江村教书的几年,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声应气求的文人朋友:鲍匡溪、米旧山、方竹楼、吕凉州诸人,他们都是真州文化名人,与板桥诗文同道,酬唱不断。他们结伴而游,走访了真州的许多名胜遗迹,“真州漫笑弹丸地,从古英雄尽往还”。虽然真州地界不大,可是古往今来与真州结缘的历史人物也有不少。
相传春秋时伍子胥逃楚投吴,途经真州,在“浣纱女”和“渔丈人”的舍命帮助下成功脱险。他当年解剑渡江处即为“胥浦”,河畔建有伍相祠和浣女祠。郑板桥曾写有“伍相祠高百尺楼”、“雨后桃花浣女祠”等诗句。
文山庙地处真州东门外水边处,此庙建于明初,是祭祀宋末文天祥用的,他曾在此领导宋军,组织抗元力量。郑板桥和种园老师一样敬仰有气节不畏死的英雄,有“雪中松树文山庙”等句;明末的黄得功将军在史可法死节扬州之后,宁折不弯、誓死抗清,最终为奸人所害,死后葬于真州西南方山。他这种品格神似板桥一直钟情的高风亮节的翠竹,“行过青山又一山,黄将军墓兀其间”,板桥曾于墓前驻足,深感仰之弥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板桥遍览古今诗书还不满足,他更希望游走大江南北去领略真实的世界。“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他把用双脚丈量山川也视为“读书”的一部分,是“书外之书”,而在真州的游历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郑板桥正式开始绘画生涯是在二十二岁左右,在书法精进的同时开始进行绘画练习和创作。他在晚年所画《墨竹图横幅》上题有:“今年七十有一,不学他技,不宗一家,学之五十年不辍,亦非首而已也。”家信中说:“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
江馆的清晨,晨雾氤氲,日光朦胧,光影浮动于竹林的疏枝密叶之间,这些美景激发了他无限的创作灵感和热情。根据对大自然的观察,他师法自然,总结了关于眼见、心想、手绘三个环节的相互联系以及深刻启示:“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当时的李鱓(扬州八怪之一)已经名噪京师以及江淮一带,引得板桥“无不望慕叹羡”。李鱓辞官回到故乡兴化,可谓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求画之人登门造访、络绎不绝。晚辈后生虚心求教者更是慕名而来,板桥不仅佩服李鱓的画作更加推崇他的为人。郑板桥认为李鱓“笔精墨妙”,自己则是“家数小小”。
虽然在画艺上自叹弗如,但是板桥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谄媚之意。周围人都小心翼翼地规劝他尽量向李鱓靠拢,可他却有意与李鱓在艺术风格上保持距离。身为名满天下的前辈,李鱓对此并不反感,反而很是欣赏郑板桥这样我行我素、不循规蹈矩的年轻人。看了郑板桥的兰竹图,大为赞赏:“是能自立门户者。”这样的评价让郑板桥更加坚定了不走主流画派路线的自我理想。两人彼此欣赏,友谊的种子就此生根发芽,直至滋蔓彼此一生参天的长青之树。
得到提点的郑板桥算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如果就此专心习画鬻画做个画匠,顺应市场需求,凭借自身卓越的才华,一定能让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郑板桥可不认为自己的才华仅限于此,“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他还是渴望通过金榜题名改变命运。对当时止步于学古复古的画坛主流思想,青年板桥有着自己的理解。
郑板桥在江村期间潜心作画的同时,眼前美景也使他无不动容:“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迭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这是郑板桥四十三岁故地重游时的情景,江村之美再一次令他折服。
郑板桥是骨子里带着浪漫洒脱气质的诗人,常有“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般的闲情逸致。虽然没有童仆相伴,但自带长琴一把,路边休息的闲暇,抚琴一操,亦是聊以自慰的好办法。跨上一匹白马,于五更天穿梭山林间,正是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刻,听月落乌啼的天籁,感受万物行将苏醒的生命力,感慨:“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这便是他的七律《晓行真州道中》所描绘的情景,这种游历在美景之中的畅达心情使命途不顺、穷困潦倒的他能暂时忘却现实的苦恼。真州美景始终是板桥脑海里梦魂萦绕,终身眷恋的一幅山水画卷。
郑板桥在江馆有几个颇为满意的学生,在《寄许生雪江三首》中写道:“诗去将吾意,书来见尔情。三年俄梦寐,数语若平生……小楼良也静,还忆读书声;闲吟聊免俗,极贱到为儒……时时盼霄汉,待尔入云衢……”他们师生之间的絮语完全像是朋友一般,贴心而真切。追忆往昔,教小小蒙童识文断字,先生一板一眼地教授学生句读文法,就像一辈子教书育人的父亲一样一丝不苟。
这些孩童中一个叫许既白的学生知道恩师对江村情深意切,难以割舍,在若干年后特意为板桥先生备舟一条,请先生重游江村。即便如此,板桥的经济生活还是没有得到改善,依然是不名一文,时常阮囊羞涩。
“山光扑面因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潮。”这副挂在真州茶肆的楹联表现了板桥对真州江村怡人景色的钟情,也透露出因教馆生涯遇到难以释怀的苦恼:“傍人门户度春秋。”因为家塾主人为教师提供食宿,年终发放的微薄薪金实在是难以养家糊口,因而板桥形容这种状态是:“半饥半饱清闲客。”郑板桥还曾在学塾门上贴着一副手写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这是一副典型的板桥式对联——调侃、诙谐、机智、幽默。何况郑板桥为人古怪,不太擅长对人情世故的把握,所以他在美丽的江村书馆只教了三年书。
三年韶华逝去,他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家庭状况一如既往,毕竟独木难支,真是难为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然而该来的总会来,板桥就这样踉踉跄跄毫无准备地走进了人生中最低落的十年……
第二节 外面的世界
1.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板桥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中了秀才,他搭上了“康熙秀才”的末班车,可是父亲却没有机会看到了。也就是这一年,康熙皇帝驾崩,郑板桥的父亲郑立庵也在病困交加中离开人世,他的父亲不过五十岁而已,终究还是没有熬到板桥光耀门楣的那天。
郑板桥万分悲痛,想到父亲节衣缩食抚育自己,为人子却没能来得及报还,风树之感油然而生。如今自己也是两女一儿的父亲,为人父母的艰辛更是体悟颇深,不由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此时郑板桥家里,已经家徒四壁。没办法,他只得将家中藏书拿去变卖,这可是他作为一个文人最后的寄托,接下来他又变卖了老屋,最后还是四处举债,度过了最艰难的而立之年。
“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市楼饮酒拉年少,终年击鼓吹竽笙。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这诗句是沮丧的郑板桥对自己30年经历的总结。“见说移家屋,萧然屋几间。有才终落拓,下笔绝斑斓。”
这是好友顾万峰看到板桥卖屋卖书、借债躲债、举家迁居时的落魄所发出的感慨。当时郑板桥的家中炊粮全无,而刻薄的债主们整日叩门催债,板桥拿不出分文,杂七杂八的事情又搅得板桥无心读书,心中更是烦闷不已,正所谓“六歌未阕思离家”,这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也只能搬迁了。
郑板桥接着准备三年一次的乡试,认为只有取得永久功名,考取了“举人”,才能彻底解决生计问题。
新科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四、五名称经魁,第六名称亚魁,其余称文魁,均由国家颁给20两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匾额悬挂住宅大门之上,门前可以树立牌坊。新科举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会试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经过吏部的“拣选”或“大挑”就任低级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