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奢华的技艺
一
九月的阳光不强烈,芨芨草却已经黄了,一蓬蓬地,在野地里招摇着,好像在等着阿黑拉什·阿合别克的到来。
这个九月,她倒是不忙着招呼村里的那些妇女去拔芨芨草,她惦记着小女儿啥时候回来。最近她每天下午都要到村口转上一圈,站上一小会,直到村里的人家开始升起炊烟,放羊的哈萨克小孩子赶着羊群扬起的尘土飘起来时,她才走上通往自家小院的那条小路。小路窄,两边是密密的、高高的芨芨草,人走在小路上,看不到腿和脚。
女儿看见这些高高的芨芨草也会很喜欢吧?阿黑拉什·阿合别克不知道遥远的哈萨克斯坦有没有芨芨草,她想象不出女儿住在异国钢筋水泥的楼房里会不会习惯,会不会想念草原上容易搬迁和拆卸的毡房,会不会想念和自己一起编织“琼木其”、麻袋、马达子、绳索等物什的日子。
阿黑拉什·阿合别克有五个孩子,一个儿子和最小的女儿在哈萨克斯坦读博士和留学,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高校教书,另一个在白杨河镇学校教书,大女儿在县上的保健站上当会计。
平时只有老伴哈孜肯和她在家里,丈夫教了三十五年书,退休前是白杨河学校的校长。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常常说他,自己是教书的,就把儿子们都培养成了教师,还都不在身边。哈孜肯很得意,你也是老师呀,你不是天天在教牧区的妇女编织吗?这时候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常常是不以为然地看一眼哈孜肯。
阿黑拉什·阿合别克确实在教白杨河牧场的妇女编织,现在乡里、村里一共有两百多个徒弟,都是跟着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学会芨芨草编织和羊毛线编织的,她们有些人编好了挂毯、褡裢等拿到县城去买,很受欢迎的。有许多城里的哈萨克人家,年轻的女人自己不会编,就买来挂在家里,也有许多外地来的游客喜欢这些纯手工的活计,他们买去送人或珍藏起来。
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已经五十六岁了,也许是儿女都大了,到外国读书的,在外地工作的,都不在身边。这个年纪的她爱回忆过去,这几年她常常没有由来的想到自己的奶奶和妈妈。
阿黑拉什·阿合别克不知道自己的家族什么时候迁到乌雪特乡白杨河村的,她所知道的就是她的奶奶毕巴提帕是在这里去世的,她的妈妈卡颠·博然迟也是在这里去世的。她自己也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也就很自然学会了女人们传统都会的编织技巧。
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阿黑拉什·阿合别克早早就跟着母亲学会了编织的手艺。13岁那年,她就用羊毛线给妹妹编了一件衣服,虽然粗糙、宽大的像个口袋,但妈妈还是表扬了她。她记得那是用海娜染过色的毛线编的一件袷袢。那是她的第一件手工制品,后来她常常给弟弟妹妹做衣服。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没有布票,买不到布,就把旧衣服拿出来翻新,她手巧,旧衣物她也可以翻出新花样,给衣物、毛线重新染色、拿旧布拼出好看的图案,她总能在旧里做出新的感觉。爱美的妹妹最喜欢经她手缝弄、编织的衣物。
后来她结婚了,自己一家人的衣物,缝缝补补都是她来做,还有毡房里的“琼木其”、挂毯、地毯、装碗的口袋、装麦子的口袋、装面粉的口袋、装干肉的口袋,绑东西的绳索,装零碎东西的口袋,还有马肚子上的马达子等等。她一件一件编织着,一件一件完成着。此时,午后的阳光下,她坐在毡房里,天窗上照进来的光柱一半洒在她身上,看着她在我面前安适地摆弄着那些羊毛线,我觉得她的青春就是在这些羊毛线缠绕中度过的。
转场的时候,平日里她编织的那些口袋、绳索就都用上了。家里的东西都装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漂亮口袋里,再用结实的羊毛绳子绑在马背上,所有的家当都在马的背上了。一家人骑在骆驼或者马上,赶着牛、羊,走过山路,转过荒地,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场,卸下这些家什,就在一块平整的地上搭毡房。丈夫把“琼木其”沿着毡房边展开,拿绳子固定好,她把挂毯什么的装饰物挂在毡房里,地上铺上手工编制的地毯,一个家就布置好了。等她烧好奶茶,叫孩子们来吃饭时,丈夫已经把羊和牛安顿好了,孩子们也都和附近毡房的孩子打过照面了。一个家就在这个草场上开始了安顿下来了,直到下一季草黄了,直到下一次转场。哈萨克牧民就是这样从草原的这边搬到那边,再从那边搬到这边,一年一年都是这样,从无例外。
二
哈萨克族自古以来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因为牲畜的转场需要,他们居住在容易搬迁和拆卸方便的毡房里。制作毡房时用羊毛赶成毡子,再用毡子搭建房屋,毡子是软的材料,怎么才可以最省力地解决承重问题,聪明的牧人一定想了很多办法,才发现,圆柱形的房屋,最省力,也就是现在毡房的样子。可是毡子很软,怎么阻挡风和小动物的攻击呢?草原上没有树,可是有好多草。半荒漠的草原上,长着一丛丛的芨芨草,芨芨草的主茎挺直,外表光滑,聪明的哈萨克妇女用它编成的类似草席子的样子,哈萨克人把它叫做“琼木其”,男人把“琼木其”顺着毡房的圆壁展开,这样既可以为毡房挡风同时又阻挡外来物的入侵,同时加固了“房屋”墙壁的韧性。
男人们放羊去了,爱美的哈萨克妇女在干家务时,想着怎么把毡房打扮的漂亮一些。可是她们没有漂亮的布、丝绸,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她们只有羊毛。怎么办呢?草原上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花草,女人把它们拔了,拿回家在锅里煮了,煮出颜色,再把羊毛也放进去煮,那些花呀,草呀的颜色就煮到了羊毛上,羊毛就变得五颜六色了起来。女人在编织的时候,也就有了五颜六色的心情,连那个挡风用的芨芨草帘子,女人们也用五彩的羊毛缠起来,再编到一起。这样编成的“琼木其”不仅实用还好看。
一开始她们把自己民族和部落的印记和图腾也都编织在芨芨草上和羊毛线上。后来,更多的女人知道了各色花、草能煮出什么颜色,就有更多的花草被女人们拔回来,煮进锅里,还有更聪明的女人捡回草原上不多的石头,也一起煮进锅里。慢慢地女人们掌握的颜色多了起来,编织的图案也变得多了,不再是简单的标记和图腾。她们把自己的情绪和气味也都一起编织进了“琼木其”、挂毯、地毯里了。她们把草原上看见的各种动物、花果及吉祥喜庆的哈萨克等民族文字,连环对称地编织起来。虽然个人有个人的不同,但和其它地方的人比起来也有一些粗犷、豪放、大气的共性。
哈萨克人无论在哪个草原上看见毡房,看见有芨芨草编织的“琼木其”,有羊毛线编织的挂毯、地毯就有一种自己人的亲切感。
根据有关哈萨克史料文献记载,公元5世纪哈萨克族先民已制作和居住毡房,在西汉时期哈萨克族先民在制作毡房里用芨芨草编织品作为工具。
考古发现,在若羌孔雀河出土的公元前18世纪的草编蒌,就是由芨芨草编织的,直口,鼓腹,环底。颈部编有曲波纹和弦纹,出土时蒌口还盖着褐色毛布。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芨芨草、羊毛线手工编织的图案、样式、技艺现在还在哈萨克妇女生活里,只是在长长的时间里,有些东西变了,图案多了,花色多了,变化多了。还有,就是会的人少了。
三
我看着阿黑拉什·阿合别克那一毡房漂亮的编织品,打心眼里喜欢,也是心生羡慕的。我也会坐在她身边装模作样地编上那么几下,但我永远也不会真正地坐在草原上,从清晨到黄昏,从春天到冬天,去编织一个哪怕是最小的坐垫。这是一个奢华的技艺,它只属于哈萨克妇女。
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告诉我,现在许多哈萨克女人也都不会这些编织技艺了。镇上商店里卖着工厂里生产的卖各种各样的布、各种各样的毯子。人们图省事,懒得花那么长的时间,耗在一块布上。草原上的女人,会的也不多了。阿黑拉什·阿合别克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她会的技艺,写下来,告诉更多的人,虽然她有二百多个徒弟了,但她仍然感觉会的人太少了。
在阿黑拉什·阿合别克的感觉里,芨芨草的编织比羊毛线的编织费时间,也要复杂一些。
每年的九至十月是芨芨草采集的季节。哈萨克族妇女们拔芨芨草时用双手从背后将芨芨草一根根连根拔起,打捆成束、放到向阳处晒上半年的时间。在来年的春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女人把成束的芨芨草打开,揉搓掉芨芨草杆表面翘起来的部分,再用火烧一烧芨芨草的根部,这样小虫就不去蛀了。
夏天来了,羊身上的毛太厚了,人们从绵羊身上剪下来羊毛。羊凉快了,女人们也可以编织了。
女人用双棍拍打羊毛,是要把羊毛上的杂物拍打掉。拍打也可以让羊毛蓬松起来,然后再洗净,晒干。
女人将大锅支起来,烧开水,放入能煮出颜色的各种植物和石头,再将羊毛也放入锅中温煮一小时。染好色的羊毛放到阴凉处晾干。女人将晾干的羊毛和染色的羊毛撕开捻成各色的毛线。
女人将图案描绘在纸上,再把芨芨草放在所描绘的图案上,用小刀或铅笔在芨芨草上划分出各个颜色的位置和间距。然后将各色的羊毛根据图案的要求,缠绕在芨芨草上,依此类推将图案拼出。根据自己所需要的图案的长度和宽度来量编织线,宽度为奇数7、9、11、13、17。将每行编织线,缠绕在两块小石头上,这样两条编织线具有下垂力,中间打成活结。找一根木棍,根据芨芨草编织的宽度,在木棍上刻出编织线的凹槽,以防编织线在编织的过程中左右滑动。
用绳子将木棍固定在毡房的木架上,把缠绕好线的双石放入木棍上的凹槽内,解开双石之间的活结,把一根芨芨草放在木棍上再用双石的垂力交叉编织。将第二根和第一根芨芨草头尾颠倒进行编织,依此类推,将自己所需要的图案编完后,就用斧头等工具砍齐两头,这样一个“琼木其”就编好了。
毡房大的,就编织的长一点,毡房小的,就短一点。最常见的芨芨草编织品,宽一米半、长两米,一个女人需要劳作五天,编完三百多根芨芨草才可以完成。而羊毛线的编织就要繁琐和细致多了。
羊毛线编织的衣物比布的要厚实和暖和一些,原来草原上的牧民大多是穿羊毛线编织的衣服,在阿黑拉什·阿合别克的祖母和母亲的时代,很多哈萨克妇女都会编织,现在会的人少了。这个技艺和编织“琼木其”都被列为新疆自治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听说还在申报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就是这两个项目的自治区级的传承人,如果申报国家级成功了,那她就是国家级的传承人了。对此,阿黑拉什·阿合别克有点欢喜又有点不解。欢喜是因为自治区级传承人的身份可以让她每个月有了千把块钱的收入,不解的是那么多妇女现在怎么就都不会这个技艺了,怎么就要到了需要保护的地步了。
在阿黑拉什·阿合别克的心里,羊毛线的编织是很简单的事情。编织羊毛线时要在草地上钉入三根铁桩,使三根铁桩形成等边三角形,如果编织物长,那么三角形相对就大,把一根羊毛线缠绕在铁桩上围绕着三角形放线,在三角形的一边钉入一块分线板,在分线板的旁边钉入一根木桩,再将一根白线绑在这一根木桩上,目的为了把编织线一根根分开,起到“缯”的作用。围绕三角形放线到分线板时将线平均分开,内线放松,外线绑紧。这样做是为了在编织时很好的错位,将所有不同颜色的羊毛线放完后,在分线板的旁边插入一根木棍,木棍的下面三根线上面三根线,依次类推按组分开用线绑紧,这是为了在编织时线不容易产生混乱。完成以上工序后将分线板取出,再用线捆绑在木棍的两头,为了便于吊挂。
将所有围绕在三角形上的线提起,再将一个木棍插入两层线中间,将线的一头挂在地面上的铁桩上将木棍捆绑在相对一头的两根铁桩上并拉紧,这时所有的线被拉直称为编织上的经线,再用一捆线在编织时来回横向穿梭,这捆线叫纬线,再用一个三角形将分线棍吊起在它的前面插入一块错线板在它的抹面插入一块分线板。
最后用一个挑线板将经线按图案的需要挑起,将分线板取出拉动错线板将上下两层经线交织错位,这时将挑线板向上推出再插入分线板堆紧取出挑线板,再横向穿入纬线再用挑线板挑出经线,再用分线板刮动所有的经线使其上下分离,依次类推将图案织出。
一件精美的芨芨草或者羊毛线编织的挂毯,要花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工日才能完成。
草原上的女人,最多的就是时间,从一个小姑娘到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再经过初为人妇的喜悦,直至儿女绕膝的妇人,最后变成了沧桑的祖母,有很多个日日夜夜要过去,有很多得春天和秋天要过去,芨芨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哈萨克女人就是在这个时间编织的,丈夫去牧羊,孩子跑出去玩了,女人就用编织来打发时间,要不长长的日子要怎么过去呢?
阿黑拉什·阿合别克指给我们看她家的毡房,这个毡房里所有的装饰都是她自己手工做出来,没有现代工业生产的东西。她熟练掌握了哈萨克族制作毡房的所有程序。她搭的毡房曾获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第13届、14届阿肯弹唱会毡房文化评比特等奖。
白杨河是阿黑拉什·阿合别克家的冬牧场,夏牧场在加依尔山,春牧场在阿尔帕萨拉汗山,牧场互相之间离得远。今年秋天,阿黑拉什·阿合别克一家早早就转场到冬牧场了。这几天她一直在盘算着女儿回来的日子,她要给女儿看,她给她编织的那些漂亮的毯子,那些可以让女儿骄傲的嫁妆。